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距離顧迎少將發出訃告的日子已經過了四天,監察廳始終沒有站出來回應,再加上四天前又傳出首席宋風止和軍部陸厭聲元帥冷臉決裂的消息,一時間星網上輿論愈演愈烈。
史蒂文走在監察廳9層的過道里,路過宋風止辦公室的時候,下意識想放輕腳步。
整個9層一片死寂——又或者說,整棟監察廳的大樓都陷入了一種凝固般的氛圍。
這四天宋風止幾乎沒有出過辦公室,彷彿與外界的風言風語隔離,也減少了對他們工作進度的督促。
一切都分外反常,但史蒂文卻發現自己意外適應的很快。
緊接著他就想通了這是為什麼。
這根本不是什麼突如其來的改變,只是監察廳上下恢復了往年一直以來的狀態而已。
那麼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史蒂文回憶著,輕手輕腳地推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作為首席的秘書。他的辦公室就在宋風止的隔壁。
但對他們來說只是「工作狀態」的東西,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他們的首席似乎也一直在遵循,從來都沒有變過。
攤開手掌,史蒂文看了看自己捏著的還嶄新的智能系統總控,想嘆氣卻又不敢。
帝國貴族在權力中心盤根錯節,像一部巨大的、吃人的機器,史蒂文記得以前有很多人說,只有另一尊更無情的機器才能殺死現在的機器,而世界上怎麼可能存在這樣的人?
在緊接著的一行日曆里,史蒂文的待辦區域寫的滿滿當當。很顯然那是緊鑼密鼓的一周,那應該是被工作壓的甚至喘不過氣的一周,但史蒂文現在回想起來,腦海里卻都是一幅幅生動的畫面。
那天,向來好脾氣的史蒂文把他們罵了一頓。
當晚中樞監察廳首席執行官宋風止,在回家途中與邊境戰區陸厭聲元帥發生衝突,受傷入院。
可有一天首席好像忽然變了。
在原先的監察廳9層,沒有人敢發出半點工作以外的聲音——哪怕他們的首席執行官先生對此根本沒有做出任何條例上的規定,但所有人就是默認,不要用這些雜七雜八的聲音打擾首席。
他去醫院探望首席給他彙報工作的時候,首席和陸元帥之間那種旁人插不進去的相處氛圍。
史蒂文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有幸一路追著宋風止的步伐走到了監察廳。可當他真的作為首席秘書,第一眼見到宋風止之後,只覺得滿腔的熱血都被澆的透心涼。
一推開門,好聽的機械女聲就自動歡迎:「工作愉快,史蒂文先生。」
史蒂文坐回自己的辦公桌后,看著桌上的日曆,上面用紅筆圈出了一個日期。
史蒂文曾經聽見膽大的下屬偷偷討論,說宋首席就像個工作機器。
首席給他們布置工作的語氣不再像以前那樣……機械、冰冷、不可違抗——當然他沒有說以前首席這樣不好的意思,這是一種很高效的工作狀態,在監察廳這樣特殊的部門非常行之有效,也是必須適應的工作狀態。
史蒂文是個beta,是個在孤兒院長大的beta,宋風止出任監察廳首席執行官的那年,大一的史蒂文看到報道里向來高高在上的、輕蔑的貴族鋃鐺入獄,而那恰好是他的仇人,那個人的臉的這輩子都忘不了。
11月30日。
首席和陸元帥對視一眼,向來冷淡到可以用凌厲形容的臉色瞬間消融,開出一朵小小的花來。
宋風止的出現給了他們希望。
這個智能系統是他兩周之前才安上的。
史蒂文手忙腳亂地關掉了自己辦公室的智能系統,心率瞬間飆升,生怕這道聲音從未關緊的門縫裡傳出去,打擾到心情可能不太好的上司的工作。
「監察廳」的名字被宋風止、被這個剛剛畢業的年輕人,用尖利的刀鋒和血刻上了帝國的政治中心,也刻進了許多少年人、年輕人甚至更權高位重的人的眼裡。
——並不是寒心的那種涼。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靠近了一片凍了千萬年的冰原,從頭冰到腳底。
宋風止面無表情,銀白的眸子像刀鋒一般冷冽,對於史蒂文這個新上任的工作兼生活秘書,甚至沒有問他的名字,只看了他一眼:「兩個工作原則——效率,底線。」
史蒂文磕磕絆絆地彎腰點頭,在抬頭卻只看到宋風止遠去的背影,更多的同事跟在後面,語速快卻清晰地彙報著一條條繁雜的工作。
後來史蒂文拼盡全力追上同事們工作的腳步,整個人連軸轉到一度沒有世俗的慾望。
監察廳工作的高強度外界都有所耳聞,幾乎每一兩個月就會有一位高級執行官離職,但即使媒體以此為借口抨擊監察廳,宋風止也從來沒有給予過任何回應。直到有一天,史蒂文終於被允許接觸更機密的案子,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見自己入職以來關係最好的一位高級執行官,拿著離職申請向他彙報。
文件上白紙黑字的寫著:離職去向——機密任務S011。
而在此之前,監察廳恰好離職了十位高級執行官。
見史蒂文猜到了什麼,高級執行官對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行了,我去和首席辭行。」
「你和首席好像……很熟?」史蒂文忍不住問。
高級執行官愣了一下,苦笑搖頭:「沒有,只是曾經和他做過兩年同學,算不上熟。」
史蒂文什麼也沒探聽出來,有些失望地低頭。
緊接著他腦袋上就被高級執行官敲了一下,對方小聲道:「多放點心思在工作上!」
「我走之後,你就是他手底下最後一個可用的人了。」他說,「宋首席很辛苦。」
史蒂文皺眉:「我知道。」他怎麼可能和外面的人一樣,覺得首席這個職位誰都能做?
「不,不止。」高級執行官嘆了口氣,語氣沉了下來。
「就算全世界所有人都把他當做『機器』,當做『刀』,當做一個幻想……史蒂文,你也得記住,他不是。」
「可是首席平時……我都不敢跟他說工作以外的話。」史蒂文解釋,「你以為我不想跟首席……聊聊天嗎?」
開玩笑,那可是他偶像。
高級執行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史蒂文,你當然不行。」
史蒂文不服:「我都已經是首席秘書了,首席的營養劑都是我採購的,我不行還有誰行?!」
「唔……」高級執行官摸了摸下巴,冷不丁蹦出一句。
「陸厭聲吧。」
史蒂文的回憶被突然的工作通訊提示音打斷。
[宋首席:準備一下,明天監察廳召開記者會。我需要行政院第一議員到場。]
[宋首席:還有陸厭聲。]
史蒂文心口緊了一下。
高級檢察官說的那句話他從來都沒有信過——直到他真的見到陸厭聲這個人,見到和他在一起的首席。
他忽然從心底湧起一股悲哀,他不知道這場記者會結束之後,這個鮮活的宋首席是不是會就此消失。
在宋風止身邊工作了三年,史蒂文第一次說出了僭越的話。
[首席,您能不能再考慮一下?您和陸元帥如果分開真的很可惜……您很在意他,陸元帥也對您很重要,我們都知道……請您再考慮一下吧,結果無論如何,我們都尊重您的一切決定。]
過了一分鐘,宋風止回他了一條似乎毫無關聯的消息。
[史蒂文,你十八歲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
十八歲的你,有沒有想過十年後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宋風止以為自己會在戰指這條路上一直堅定地走著,哪怕從無敵手的他在大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陸厭聲,他也從沒有過退卻的情緒。
相反,陸厭聲讓他只有訓練和學習的生活更生動起來。
陸厭聲是他的阻礙,是立在他面前的一堵牆,當他縱身一躍之後,卻在牆后看到了花。
陸宿問過他為什麼會喜歡陸厭聲——雖然這傢伙在第一軍校,乃至整個首都大學城都鼎鼎有名,追求者手拉著手能繞首都星一圈。
可當喜歡他的人是宋風止的時候,一切都不那麼簡單了。
「不知道。」宋風止當時說,「我只是看他比較順眼。」
陸厭聲是他第一個取了外號的人,一開始叫他陸狗,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變成傻狗——總之別人不敢叫的,他宋風止都敢。
從來沒有人覺得有問題,畢竟他是宋風止,是唯一能和陸厭聲在各種方面都打成平手的宿敵宋風止。
大一戰指近身搏鬥課期末考核的時候,陸厭聲被他按在地上悄悄罵過一句「狗」,宋風止本意是想嘲笑他一下,哪想到陸厭聲看著他,很小聲地,低低地發出了一個「汪」的音節。
宋風止整個人都木了,被陸厭聲抓住機會反擊贏下。
說不氣是假的。
考試結束后,宋風止把他攔在場館門口,揪起他領子咬著牙問他什麼時候會耍這種下作手段的。
「你先的。」陸厭聲理直氣壯,抬手扣住他手腕,「我現在耳朵都麻,你這人打架就打架,誘惑我算什麼事兒?」
兩個人的距離有些過近了,但幸好被不遠處趕來的葉初鳴等人以勸架的姿態拉開。
當晚,宋風止回去就沒睡著。
托陸厭聲一句話的福——那是他第一次從另一個角度審視他對陸厭聲的情感。
然而他們的相處方式完全沒有變化。宋風止沒有出手的意思,甚至一開始就沒有希望這份並非朋友的感情能有什麼進展。
反正陸厭聲和以前一樣隨叫隨到——訓練場的隨叫隨到。
宋風止沒想過陸厭聲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樣子,陸厭聲看起來不像會有這種細膩感情的傢伙。
但現在他知道了。
十年後的自己好像被拉去了另一個世界一樣,做著完全不同的工作,變成媒體口中的「審判機器」,變成沒有生活的無趣的人。
而十年後的陸厭聲卻依然循著他的路走著,一如十八歲的少年——宋風止是這麼以為的。
大腦里紛亂的思緒被收攏,宋風止呼出一口氣。
「你也變了啊。」他說著,忽然玩笑道,「你也老了,陸厭聲。」
十八歲的陸厭聲不會瞻前顧後,不會思慮過甚,不會擔心失敗。
十八歲的宋風止不會感情用事,不會被衝動裹挾,不會把選擇權交付給別人。
二十八歲的陸厭聲猶豫著要不要告白,擔心起另一個人的飲食起居,會一遍遍確認計劃直到深夜。
二十八歲的宋風止為了一個人無數次打破自己的界限,說出很多未經大腦研判的話——包括現在。
明明分隔七年,相隔千萬星里,他們卻在獨自雕琢的時光里,生出了對方的影子。
四天前傍晚,監察廳9層最深處的那間辦公室里,宋風止坐在辦公桌后和陸厭聲對視,他剛剛說出「咱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的話。
窗外最後一抹夕陽落進陸厭聲眼中,點燃的金哞里映出宋風止的身影,他伸出食指搭在唇邊,輕聲開口。
「等事情結束,陸厭聲,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
「我會如實回答,絕不騙你。」
史蒂文珍惜著跟首席談論工作之外事情的每一次機會,他寫了二十多分鐘,回復了首席一篇真情實感的小作文,表示自己現在已經完成了十八歲的心愿。
[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他說。
[這也正是我要去做的。]宋風止回復,[既然相信我,那就只需要向前看。]
[通知監察廳全體人員,明天的會議照常。]
這張被遮掩了七年的試卷,即將落下他作答的第一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