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有沈氏姐妹這樣熱絡於京都各圈際的貴女,容與那日的投壺風采,以及相護周嫵時的護短姿態,被她們繪聲繪色如講話本小說一般,迅速傳揚出去,一時間,兩人在京真成了佳偶天成的一對風雲人物。
就連素素也都聽聞,隔日便迫不及地挺著孕肚專門過來一趟。
馮素素這胎懷上不易,也正因如此,周嫵才沒敢叫她昨日和沈君茹她們一同參宴,生怕席間意外受了衝撞,結果風聲一傳出去,她倒是比誰都更迫不及待。
前後算下來,她們該是有四個多月未見過面了,起初知聞素素有孕,也是兩人後面通過書信往來,這回見到本人,周嫵自是欣喜,她迎上前去主動拉過馮素素的手,簡單寒暄完,便趕緊好奇又新奇地垂落目光,直直盯看向她的肚子。
馮素素無奈笑笑,語道:「還不明顯呢,不如摸摸看?」
說著,她拉過周嫵的手腕,帶動著她輕撫過自己的小腹,周嫵也是頭一次嘗試摸人孕肚,當下緊張到連手指都犯僵硬,慢慢貼落時,她更不敢多用半分的力氣,直至落實,那種言語無法說清的微妙感愈演愈烈。
她屏氣靜心,等了等才抬眼,看向素素困疑出聲:「好像……寶寶沒有踢踢我。」
「那麼有活力的話,不折騰壞我?」馮素素搖頭,忍俊不禁地開口,「你怎麼跟梁岩一樣,他日日也要摸摸才能放心的。」
周嫵現已嫁為人婦,當下在閨閣又避著外人,她開口自沒顧忌那許多。
「幫梁岩收整行裝時我便問過了,可是他三緘其口,也沒跟我說得具體,只在即將分別時為了安撫我情緒,才勉強透露此事1關涉前朝餘孽,但沒什麼行事風險,叫我只管安心。」
聽馮素素說完,周嫵認真思量片刻,而後開口:「她們怎麼想不重要,但需給容與哥哥正名。」
「襄城?」周嫵詫異,只因此地過於耳熟,青淮山正屬襄界,此刻屹王忽的率人去那,不知又有何謀計,周嫵心覺不安,立刻又問,「素素,你可知他們此行關乎何事?」
於是揶揄小聲著:「我與梁將軍,定然不是一種『摸』了。」
馮素素一笑:「我也正是這樣想的。本來還頭疼不知要幫你尋個什麼法子解決,結果一輪投壺過後,自有人幫我們把事做成,如此既不顯得刻意,效果又實實在在,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馮素素後知後覺,聞言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那話本就存著歧義,現下再被調侃,她臉頰兩側瞬間浮出暈團薄紅,又輕咳一聲,躲開周嫵不斷嘗試輕撫的手,往後退開兩步,倚坐回軟榻上。
周嫵調笑看著她,「知道得這麼清楚,看來在家時是真的沒少打聽。」
周嫵:「此事確實趕得巧。」
馮素素搖搖頭,回答不出,「這是聖上密令,我也沒能打聽到更多,只是梁岩走時的確行色匆匆,一派認真模樣,可見他們這回要抓捕的人,絕不是什麼普通小角色。」
「不必再與她們計較了。倒是你,腹中這一胎懷得實在不易,梁岩不在你跟前守著,怎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京城?」
周嫵品咂著這番話的意味,還是想不明白,「前朝餘孽不是都關押在了隨州?就算有些逃竄在外,也不至於奔到襄城啊……」
馮素素嘆了口氣,直言告知詳情,「是公事所派,他奉聖上口諭與屹王殿下一起去了襄城。」
周嫵嘆了口氣,也是無奈,「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家那兩姐妹慣會尋樂子,添熱鬧,這不這回就趕巧尋到我身上了,也是叫人實難招架得住。」
她生怕事情會再生變,凡是屹王涉手之事,她無法做到不提心弔膽。
「其實想想,她們折騰這一遭也不完全都是壞處。以前在京,旁人就愛閑心議論你的婚約,每每談論起時,其中不乏有人總愛陰陽怪氣地說些風涼話,還有的卯著勁頭想把你的風光比下去,她們視你為攀比目標,殊不知,你從來就沒有把她們放進過眼裡。眼下,咱們正好借著沈君茹的嘴,把先前那些傳言與猜疑通通打消,也叫這些人心裡知明,容公子軒然霞舉,湛然不俗,可不是她們短目中自以為是的江湖蠻人。」
「不然呢?」馮素素語氣神氣著,又道,「若不先傳到我耳朵里,怎麼保證這些話能挨個傳到那些人耳里?」
「對了,你們昨日的那場投壺比試,在京中可是傳得沸沸揚揚,沈君茹她們幾個逢人便傳語,將容公子讚譽得天上有地上無的,可惜昨日我沒能來,不然一準看上這份熱鬧。」
馮素素立刻反問語氣:「哪裡只是巧,換作旁人未必有這效果,還得是你們家容公子自身魅力無窮,只是展露個射藝,便能叫沈君茹她們念念不忘,口口相傳。」
光明教眼下還有什麼大人物嗎?
周嫵定神認真思忖,先前在隨州時,她已與容與打聽清楚,光明教目前為教中左右護法領事,而現如今左護法被伏身死,右護法賀築又有歸順屹王之嫌,哪裡還有什麼第三號人物。
旁人議論她如何,周嫵都無所謂,但容與哥哥風光霽月,清風朗俊,她絕然不許有人刻意對其名聲進行抹黑,尤其他的身份又不僅僅是周家女婿,堂堂一門宗主,名譽豈能不重,他可以洒脫不顧,周嫵卻要小氣地護短呢。
為避免周嫵繼續逗樂惱人,馮素素話鋒一轉,趕緊將話題轉移到對方身上。
「阿嫵,想什麼呢?」看出她愣神久,馮素素在旁揚聲喚她。
周嫵回了神,面容勉強恢復如初,「沒什麼,就是在想你這身子金貴著辛苦來府一趟,我要怎麼豐盛招待招待梁夫人才好。」
馮素素不覺有異,只以為她逗趣自己,於是挺起肩膀也作勢玩笑回話:「畢竟是帶著兩張嘴來,我現來可是嘴挑得很,那今日午膳就叫你們家的廚房師傅好好露一手吧。」
周嫵不忍失笑,「定是要管飽的,不然我是沒法跟梁將軍交代。」
容與來府後一直未單獨與周敬會過面,恰馮素素進府時,北院來人通傳,言說相爺召他單獨過去一趟,於是在阿嫵去前院接迎好友之時,容與跟隨管家通甬道去了北院。
周宅豪闊,北院矗立最深里。
長長的甬道兩側,高牆青瓦,偶爾一處有冒牆而後的枝條斜立,陽光照拂,投下小小的一片蔭蔽,這是容與第一次走這一條路,邁步向前,卻覺看不到頭。
這樣的宅院分局設計,少了園林綠意雅緻,多了幾分威肅之氣,在民居中自是不多見的,容與微愕,卻也不算太覺奇,看著牆垣舊跡,可猜知這是所老宅舊苑,在皇帝賜給周家為邸前,這裡的主人又是另一姓氏,家園內大概也是另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管家方中正這時在旁開口:「通過甬道便直達北院,姑爺以後是要常來的這裡的。」
「我?」容與回神看他,頓了下才點頭回,「自是要常來向父親問安。」
方伯略頷首,不再多言,在前繼續領路。
書房到。
容與一人推門進。
方伯在門前止步,面肅回身,將北院中負責洒掃的婢子喚走,清凈了院門,之後謹慎地獨守在外,不容任何人此刻靠近。
書房內有一股明顯的檀香味,容與略屏氣,邁步走過擋屏,見到周敬此刻背對而站,他持著祭拜的手勢,可面前卻沒有擺放神龕也沒有觀音佛像,有的只是一副字—,高裱在壁。
立談中,死生同。
像是未完之語,但此六字點墨雄渾,洋洋洒洒,透紙蒼勁有力。
容與不知它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但能叫岳父大人如此緬祭,可見非比尋常。
看著周敬闔目凝神,面容正肅地右手執香於下,左手拈在上,而後舉在額前齊眉,俯身敬拜三下的動作,容與沒敢冒然出聲,等周敬最後將三支香全部插入香灰之中,又靜了靜,他才出聲相喚。
「父親。」
周敬回了身,應是早察覺容與站在身後,他招手示意容與走近,而後才開口。
「過來看看這幅字如何?」
不知是誰的墨寶,容與只作誠回答:「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當得一副好字。」
周敬微微一笑,沒說什麼,卻忽的抬手將這幅字取下,放到案上,緊接伸手向先前掛裱這副字的位置指去,他問道:「那這個呢?」
容與上前一步,這才看清原來壁上有字鐫刻,白牆晃光看不真切,字跡又透著幾分疏狂,容與稍定睛后才勉強辨出上面的字跡——身許國,請長纓,情移義斷,不復和孺。
這話含著家國情懷,可又像是決裂之言。
而兩者明顯不同的筆鋒,印證著牆上所刻與紙上落墨大概率是出自兩人之手。
周敬轉過身來,將裱字拿在手裡,垂首道:「這是阿嫵爺爺生前留下的親筆,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後面是什麼?」
容與略思后,回道:「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這句話完整下來是如此,可至於那一諾是什麼,旁人不得而知,他更是不知。
周敬點了下頭,忽的將這六字遞到容與手裡,而後繼續又道,「當初,阿嫵祖父為大燕開國將軍,身具從龍之功,十分受得太.祖皇帝信任與器愛,我們此刻立步之地,也為當初賞賜,在姓周以前,這所院邸曾是魏皇之子辰王的私宅。聽說,燕旗揚起的那一月,辰王的兒子剛剛降生,待燕騎鐵蹄破京而入,那孩子還是未足滿月的。」
不明岳父大人為何會忽的提及這些,容與暗暗思忖,只猜覺會不會是和那一諾有什麼關係。
「成王敗寇,那孩子生於先魏末年,運氣是不好的。」
周敬看過去,深眸又些威肅,「若那孩子平庸碌碌倒還好,但若是人中龍鳳,僥倖存活於世,后又得知真相,會不會心有落差嘆慨,並因此生出報復之心。」
叫他來回答嗎?
容與刻意一頓,確認對方的確是想知道他心下所想,於是認真回復:「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選擇,無法猜准,但如果是我,我不會。」
「為何?」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我只想過好現在。」
這個問題實際不好回答,但容與並未陷入家國情懷的泥澤漩渦里無法抽身,他只將注意點專心放在一人身上,如此,他便能擇選得毫不猶豫,「還是剛才那句話,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選擇,而我實在珍惜現在所有,一分一毫都不想改變,阿嫵就是我的一切,任何承冒失去她風險的事,我都不會去做。」
周敬曾也將自己置身於那個情景里,依他的閱歷,依舊覺得步步艱難。
所以,他是沒想到容與會如此輕易跳脫出困籠思維,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面前這個少年人。
片刻后,周敬轉身面壁,凝盯向白牆上的冗舊鐫刻,他沉道:「與兒,過來敬炷香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