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蕭欽翻身下馬,仰首矜貴,氣宇軒挺。
他一身玄黑龍紋長袍著身,玉冠高束,不厲顯威,闊步穿過眾甲士時,步履攜風,眸光堅定,行止間處處露顯帝王威儀。
周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隱隱的戒備,因他目標像是明確,正邁步朝她走來。
在即將邁步上階前,蕭欽腳步頓住,與此同時,容與向前一步,將對方打量的視線全部以身阻隔。
蕭欽笑了,笑意卻是冷的,他眉梢揚起,凝看著容與,語氣溫青,「你敢擋我的路?」
言畢,身後甲士執刃赫赫,立槍陣響,揚著威勢。
這聲勢好像是要提醒容與認清,身居是天子腳下,誰才是主。
馮素素見勢不妙,縱是反應遲鈍也察覺到什麼,她忍著心頭疑慮,下意識想上前緩和,然而梁岩眼疾手快將她攔下,又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蕭欽不管身後如何,此刻姿態可謂挑釁。
容與巍然站於階上,目光俯視,半分不見恭敬,勾笑反問:「你的路?」
方才見他洶洶氣勢,周嫵差點真的以為蕭欽此次目的在自己身上,現在恍然明覺,原來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些受傷府兵,此番特意過來安撫人心,也是做給全城百姓看。
蕭欽沒想到她會突然站到眼前來,半步之距,他晃了下神,眸底都隨之轉變柔和。
真是怪人。
僵持不下之時,梁岩尋著機會上前,趁勢打起圓場:「陛下知曉昨夜逆臣在京禍亂,周家人為維護卑職家眷,與逆臣姜亮之勢全力抗爭,拖住兵力,算是絆住了巡安營的半隻腳,若非如此,我們也沒那麼容易在城外破門,故而殿下此次是特來慰問關懷的。」
雖有詫然,但周嫵也不至於慌亂,畢竟平心而論,她那時正義出頭,做得算是好事,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因伸以援手而招了恨。
有那麼一瞬間,周嫵戒備只覺,他下一刻就會衝上前來,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周嫵鬆了口氣,覺得這回禮節周全,蕭欽應再沒什麼不滿的發泄點,可她重新抬眼,卻正好目睹蕭欽眸子驟縮,那已不是簡單的不悅不滿,而是神容透出分明的兇惡殺意。
若她曾經在屹王困弱時期,也如梅妃娘娘或者忠勤侯府的人一樣,恃強凌弱,欺辱逞威,那如今得報復也是情理之中,可她自認從始至終都沒對屹王行過任何惡事,甚至還能說,她曾於他有過薄恩,如此,他的咄咄為難實沒道理。
既是想通,周嫵心頭的凝重稍散,她主動上前一步,將兩人隔開,當下站在兩個同樣身姿高大的男人面前,壓迫感幾乎無處不在。
他開始反省,自己剛剛的語氣是否出口太冷硬,會不會嚇到她?
可他沒來得及開口表態,周嫵緊接啟齒,笑臉盈盈地指向旁側,沖他介紹道,「這位是臣女夫婿,襄域青淮山人,因在京時間不多,不懂君臣見禮的規矩,還望陛下莫怪責。」
為帝者,行止自當有表意,有深意。
「事情已過去這麼久,臣女已記不太清楚,陛下也不必掛懷前塵,再被舊事擾心,如今大燕萬象更新,陛下氣傲居高,滿腔壯志豪情,定當全力征乏四野,闊疆大有一番作為,我們都該向前看。」
應是……釋懷了吧。
周嫵看了梁岩一眼,自認十分上道地回應說:「受傷的府兵都在偏院歇養,傷口都包紮處理過,無礙什麼大事,陛下與將軍可要進府去看一眼?」
說著轉身看向容與,提醒一般拉了拉他衣袖,「容與哥哥,你就按周家人的身份行臣禮,與兄長一樣便可,快見過陛下。」
容與這回倒願意配合。以本人立場,他彎不下腰,但以周家人的身份,他可進可退。
周嫵思路就這樣被帶偏,她後知後覺和容與哥哥對視一眼,卻見他竟是在笑,且笑意不明。
氣氛僵凝,劍拔弩張。
這話,周嫵是提前打過腹稿的,自覺說得周全漂亮,叫人尋不到錯處,同時還有幾分恭維。
殺意……
然而不想蕭欽聞言后,臉色並不太好,甚至可以說是陰沉滿郁。
原以為這段不光彩的灰暗過往,會是屹王登上帝位后最想切割、掩埋的污點,卻不想他自然敘出,無波無折,像是早已釋懷。
新官上任往往都要燒上三把火,或許新君登位也是同樣的流程?周嫵默默猜想著,只當這回周家趕得不巧,竟成了新帝在京點火示威的引子。
於是,雖然躬禮動作不怎麼標準,但他到底算是有了態度。
周嫵還在狀況外,她無法理解,屹王艱難登位,眼下正是平亂安民的關鍵時刻,怎麼會有閑暇專程上門來為難他們這些與政權更迭毫無影響的小人物,甚至還明顯對容與哥哥話鋒語利,氣勢洶洶的含著針對之意。
周嫵無意攬功,也覺得自己假裝不在意,或許更能叫對方自在些,於是口吻大方地啟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容公子游厲在野,身居江湖,脾性恣肆些也是情有可原,但若面君無禮,不尊不敬,那便是另外的說法,現在,寡人命你讓開,你讓與不讓?」
自己不要他報恩,他反而還不願意上了?
周嫵琢磨不透聖意。
周嫵看著梁岩的神色,覺疑,不知他在緊張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周嫵沒猶豫,屈膝行了禮,而後朝蕭欽開口,「陛下安好,我想許是誤會了,周家一直盡人臣之禮,敬君重君,絕不會枉顧尊卑。」
她背對容與,面朝蕭欽,但明顯離容與更近,是全然信任的姿態。
周嫵猶豫地還想再說什麼,蕭欽先一步啟齒,他前言不搭后語,意味很是莫名。
意識到這一點后,周嫵片刻懵愣,她不敢置信,只想自己看錯。
但這番話倒是說得合情合理,不然的確無法解釋,蕭欽大張旗鼓蒞臨周府的用意。
她收回視線,不理他,又琢磨心想,或許可以叫傷勢較輕的府兵們出來露個臉,這樣過路百姓也都能看到聖上恩慈一面,叫他出宮一趟沒有白費心力。
容與恰時橫臂過來攏上她的肩頭,當下以一對二,平靜相面,蕭欽拳頭在身後悄然緊握住,暗流洶湧,一觸即發。
她還是參透得太遲。
只是這樣自嘲的敘述口吻,叫周嫵意外。
明明是面對著面,她卻錯然生出窒息之感。
他居然當真記得。
「時間過得快,昔日間在御花園的冰嬉畫面尤歷歷在目,可轉眼,周小姐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勇氣冒頭的稚氣小姑娘了,寡人也不再如當初,苟延殘喘,搖尾乞憐,靠著小姐的施捨援助,狼狽求存。」
可她話音落了,卻沒人接話。
蕭欽目光冷冷掃向梁岩,似在怪他多嘴,而後者悶頭,再不敢多發一言。
「不必看了,你沒受傷便好。」蕭欽突兀地說。
不是他出聲突兀,而是這幾個字眼,落在周嫵耳里只叫她覺得怪異,不自在。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容與拉上她的手,主動替她回了話,「那老頭帶來的人,有真本事的不多,多數都為花拳繡腿,進門挪步都成艱難,自傷不到阿嫵,陛下多憂了。」
蕭欽笑意很淺,「容公子倒是很自信,不過先前有謠言傳京,周嫵小姐奔赴青淮山途中,婚車遇劫,失了行蹤,當時消息傳得真切,連寡人都差點信以為真。」
有這樣的傳言嗎?
周嫵聞言有些詫異,那次閆為桉混賬生亂,受了親爹教訓,她原以為他今後定會老老實實,夾緊尾巴做人,卻不想這傢伙居然還有膽子,縱容謠言生起傳京,實在可惡至極。
但容與卻與周嫵所想不同。
他幾乎立刻警惕起來,目光透著鋒芒,「襄域的事,陛下知聞得還真是迅速。」
蕭欽回應目光,不移不讓,「口口相傳,迅速的是謠言。」
容與抬了下眼皮,「是嘛?」
蕭欽明誇暗諷,「既是謠傳,真假不明,但寡人依舊欣賞容公子的自信。」
容與並不受激,泰然自然:「此事確實非空穴來風,但不過小賊生亂,不足為懼,並且,無論是誰,都絕不會再有疏漏可乘,此事,我說到做到。」
他幾乎挑釁到了明面。
但偏偏兩人對話成謎,不知情者,半語都參不透。
蕭欽眯起眸子,四目對峙,僵持之中,他因帝位加持而增威的氣勢並非佔得半分先機,此時此刻,兩人像是褪去一切外飾,無論皇室尊貴還是宗門之威,統統不再重要。
他們陷落於最原始的雄性競爭,撲殺,撕咬,你死我活,兩人間是這樣的氛圍氣場。
但周嫵不懂,她只是覺得有些氣悶。
於是自然而然,輕聲向旁低喚一聲:「容與哥哥……」
似乎,勝負已分。
但有人不肯甘心。
沈牧不知何時過來的,更不知在角落裡,目睹了多久眼前的劍拔弩張。
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他立身人群最後,揚聲高呼,狀似情況危急。
「陛下,逆臣裴付在青桐苑劫持了青嘉公主,現在正挾著青嘉公主出宮去……」
聞聲,所有人側目回看。
蕭欽一樣驟然回身,頃刻間,他對容與的不滿瞬間轉移向沈牧,十分介意他在周嫵面前提起了青嘉。
「此事容后再說。」蕭欽蹙眉呵道。
沈牧咬牙,彷彿看不明眼色,又回:「怕是容不得后……宮門藏匿侯府舊勢,見到舊主裴付,竟是膽大包天擅自敞開宮門,眼下青嘉公主已被其劫持而離,若再耽擱下去,公主怕是凶多吉少……」
事發突然,但真實情況真如沈牧描述得那般緊急,還是經他添油加醋故意渲染的緊張,不得而知。
但沈牧賭對了,蕭欽不敢,或是捨不得真的用青嘉去賭。
他最後看了周嫵一眼,聲音有些撕裂,而後回身上馬下令:「出城,追拿逆賊!」
甲兵紛紛應聲:「遵命!」
梁岩安撫素素,跟隨蕭欽一同出城追拿逆臣,頃刻間,周府門外,人跡清散。
唯獨一個外人。
期久未見的,沈牧。
聽他面對新君時的說話分量,看來是要陞官了,周嫵心頭說不明是什麼滋味,但她現在已經不會故意甩冷臉了,淡然面對,才符如今心境。
「好有不見,沈大人,別來無恙。」
沈牧愣了愣,大概沒想到她會主動打招呼,他心裡認定,她已厭他至極了。
「是,好久不見,你……」沈牧猶豫,但最後還是問,「你過得好嗎?」
聞言,周嫵直接抬高與容與哥哥牽握在一起的手,示意沈牧看,「如你所見。」
說這話時,周嫵敏銳察覺,容與哥哥手指忽的微微收力。
她唇角彎了彎,手臂落下后,她故意偷偷捏他指腹,像是安撫,更像挑逗。
果然,她一哄,容與立刻耐心多了些,也肯容許她與那人多說兩句。
「恭喜你啊,終於要做大官了,得償所願。」她不是由衷恭喜,但也絕無諷刺之意。
沈牧品味著最後那四個字,笑意漸生苦澀,他的願,今生怕是都難償了。
他彎唇,溫聲回復,情緒盡數藏於眼底,「多謝。」
除了這個字,他不知還能回什麼。
她的恭喜,對他來說那麼殘忍。
周嫵點點頭,與他再無話,叫上素素她們一起,幾人邁進府院,背影漸遠,府門閉闔,她沒有回頭。
沈牧在外,留到最後一刻,看著她的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他依舊不舍收回。
馮素素與梁老夫人去偏院收整行裝,此刻廊下只周嫵和容與兩人在。
兩人像是默契,開始誰也不主動言語,就眼對眼乾巴巴看著對方,最後容與實在沒忍住,抬手用力敲了周嫵額頭一下,都能聞到響。
「……痛。」周嫵吃痛嘶了聲,立刻委屈捂住頭。
容與不心軟,又伸手捏揉她的臉,同樣沒收力氣。
周嫵氣鼓鼓的掙扎,「喂!」
「哄我。」
「啊?」
他語氣不好,「一個兩個,蒼蠅圍著亂飛,煩得要死。」
周嫵眨眨眼,後知後覺反應明白,心想沈牧就算了,可他竟是將炙手可熱的大燕新帝,比喻成了招惹人厭的蒼蠅,要不要這麼……膽大包天?
她想笑,但循臣禮,生怕僭越,於是強忍著生生憋了回去。
忍住笑,她自顧自又陷進苦惱中。
容與哥哥本就不好哄,這回又是雙倍的不痛快,雖然她覺得他有點多想,但他沉沉的臉色擺在明面,不高興已是事實。
要怎麼哄才事半功倍呢……
親一親,抱一抱?
她正琢磨著要怎麼開始,容與卻忽的主動摟住她的腰,額間相貼,他嗓音有些沉啞。
「阿嫵,我們太久沒一起了……陪陪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