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晚飯時,容與沒再單獨留在二樓,而是罕見露面客棧大堂和青玄門的門徒們一同用食。
容宿瞥過去一眼,見其神色奕然,再不是昨日那般沉悶陰鬱的模樣,於是心裡大概有了數。
他挑眉彎唇,意有所指地道了句:「見著面了?」
容與正喝著碗里的鹽豉魚羹湯,聞言動作稍停,輕『嗯』一聲,卻沒有抬頭。
當著眾多門徒的面,容宿沒有在餐桌上繼續多問什麼,等到吃得差不多,人也散開時,他才尋到容與身側,再次問言:「周丫頭尋得什麼法子進來的,門口的影徒們竟沒有一個注意到她。」
容與如實:「阿嫵扮成了傅大夫的葯童,隨他一道進門。」
「這鬼丫頭。」容宿搖頭哂笑,可轉瞬,他又將神色肅凝起。
他盯緊容與,開口道,「只是,若她再不來呢,你準備怎麼做,繼續不要命地宿醉飲酒?五噬散的毒性沒能要得你的命,你便自己推波助瀾,如今已然噬目傷耳,這是練功者的大忌,你不會不知。再之後呢?為了情傷,任憑滿身修為功力耗盡也不顧嗎?」
「師父。」容與垂下頭,沉默片刻,而後肅面屈膝半跪於地,「以後不會如此,我保證。」
青玄門唯實力論,而當時放眼整個門派,容與都是最有資格任承之人。
他懊惱想,等過了今晚,待明日阿嫵稍清醒些的時候,她會不會突然認清他的卑鄙無恥,害怕到再也不想見他呢?
思及此,容與一時不安到了極點。
回答完的那一刻,容與將目光錯開。
當年,他從山隘之野帶回遺孤,見其習武天姿頗高,便將其收為坐下首徒,並給他起了一個和自己同姓氏的名字,容與。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還義正言辭地斥責沈牧巧言諂語,舉止輕浮,心中更厭他至極,可在阿嫵懵懵懂懂褪衣傾身,堅持要給他那樣的寬慰時,他卻也無法做到言行一致,矜斂如君子。甚至,他輕浮更甚。
他擔憂容與情感缺失,將來會成冷血冷情之人,若他心中一直無敬畏,無憐憫,無喜惡,恐無法繼任門主之位。
直至容與十五歲那年,容宿帶其上京辦事,順道拜會丞相府,也正好叫他和那早定婚約的周家小姐見上一面。席間,兩人簡單打了招呼,容與照常疏淡,用膳時也毫無異樣反應,可回青淮山後,容宿卻驚訝發現,自己那向來心無旁騖專心練功的乖徒兒,忽然就變了。
「沒問?」容宿狐疑道,「那她到底應了你什麼,叫你這麼……心神不寧?」
容宿這才嘆息將容與扶起,面色稍緩和,「你素來斂持穩重,偶爾一次的意氣衝動,為師自不會過於苛責,可只要有周丫頭在,變數就在,除了她,再沒有人能叫你失意頹敗成那般。當年為師與周相口頭相定的婚約,如今真不知對你來說,這究竟是福是禍,她對你影響太深。」
很是有趣,不是嘛。
傅榮初回醫館再返回客棧,來回一趟最少需半個時辰,傅大夫離開多久,他便貪婪地抱了她多久,當門外驟然響起敲門聲,阿嫵慌張從他懷裡掙出,又手忙腳亂地將身上小兜衣和外衫仔細系掛好,那時候,他真覺自己簡直就是個卑劣至極的畜生。
將思緒從過往記憶中收回,容宿頷首,輕聲道:「她來之後,是如何花言巧語哄得你?方才你從樓上下來,嘴角半隱半現著上揚弧度,可見有多暢懷,她可是答應隨你同回青淮山了?」
他罕見對某件事感了興趣,甚至還會主動問道:「師父,有婚約的意思就是,她將來會嫁給我,可是如此?」
可那日他卻毫不猶豫,直接斬釘截鐵地回答——
明知她懷愧,卻不制止她的衝動作為,尤其在她蹭動的時候,他想的根本不是如何將人制止推開,而是——想把她剝得更徹底。
「就這個?」
「是。」
容與沉聲承諾:「我在,則宗門不破。」
他知道,這或許就是命中宿緣。
容宿語重心長:「如今你是青玄門的門主,更是青淮山的掌舵手,你肩上承擔著發揚宗門的責任。尤其眼下,聖上病軀羸弱,皇權即將更替,歷朝歷代這都是非常時刻,雖朝堂與江湖居遠,可其中仍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等到新皇即位,他又是否願與眾門派之間井水不犯河水,這些都是眼前事,不可不前瞻。你的命,不由己。」
容宿在旁已經在思量旁的事,並未注意到容與頃刻間的神色凝重。
兩人的緣分便是在這一年開始的。
容與稍定神,抬眼回說:「沒應什麼,阿嫵只說明日還會過來,照舊伴作葯童。」
容宿說罷,搖頭輕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虛偽。
容宿陷入難擇。
依容宿的看人眼力,他早在容與剛一露面時,便察覺到他有所異樣,他面上顯現的根本不單單隻是欣悅之色,還有更為洶湧的情緒掩藏更深。
只是這個,容宿暫時沒能探究出。
容與頓了下,回道:「沒有,我沒有問她。」
「喜歡。我要娶。」
自此,每一年夏至,兩人都會在長輩安排下,於丞相府的水榭涼亭單獨見上一面。
容與自厭地沉沉閉了下眼。
是周丫頭叫容與逐漸變得情感完整,若非容宿當年就看得清楚,他是絕對不會好心給那丫頭什麼所謂的彌補機會。
不是想娶,是要娶。
於是容宿也因此目睹過很多次,每至兩人見面前夜,他這孤僻冷傲的徒兒是如何緊張地熨貼衣衫,擦拭黑靴,又情緒起伏直至後半夜才勉強能睡著的難熬模樣。
他開口道:「處理完你與周丫頭的事,我們便不能在京多留了。我來京前夜,玉蓮樓的挑戰貼正好送至宗門,若我們不及時迎戰,好像是怕了他們一般,徒長其威風。玉蓮樓覬覦我們青玄門天下第一門派的名聲已經不是一日兩日,此番樓主閆衡來勢洶洶發起挑戰,定是充分準備。」
「閆樓主打算親自來?」容與意外道。
當時,容宿簡直覺得十萬分的稀奇,他試著打趣道:「你喜歡人家,想娶?」
若是以前聽聞這種話,容與是絕不會搭腔的。
他淡漠性情,鮮少對什麼抱有勢在必得的態度。
隨著容與年齡增長,容宿卻越發深覺頭疼,他這愛徒練功上倒是不用他費一點心,卻是性格孤僻冷傲,素不喜與門中其他弟子接觸,每日除了練功舞劍,便再無半點旁騖心思,少年老成,寡言穩重,身上無絲毫少年人該有的生機氣。
如今,江湖門派叢生,據勢各立,其中當屬青玄門與玉蓮樓勢力最廣。
兩門派內皆不乏高手,彼此更是敵視不服,故而常年總生摩攃,只是以往門徒們打打鬧鬧場面雖多,至於到宗門之主親自出面的卻並不常有。
這回,似乎不像只是挑戰那麼簡單。
容宿聞言冷嗤了聲,明顯並不把人放在眼裡,「來了也沒他好果子吃!這閆老頭和我碰了這麼多年,我清楚他什麼實力,這回聽說他已閉關修鍊了一年有餘,功力得效增猛,如此,我倒真想和他會一會,看看這閆老頭究竟有幾分長進。」
容與聽完,思吟片刻,問:「師父與閆樓主的比武,相定在幾日後?」
容宿:「挑戰拜帖上初定的時間是十日後,我自無後推的理由。」
說完,他看出容與面露躊躇難色,又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放眼天下,能引他做決難擇的,除了那周丫頭還有誰呢。
「你準備在此多留?」
「是。」容與回得直接,沒作任何隱瞞,「有些事我尚不能安心,待處理完一定立刻返程,徒兒保證,十日後一定現身青淮山,親眼見證師父再敗玉蓮樓的逞威氣勢。」
容宿大笑兩聲,痛快沒有作阻,「如此也好,傅榮初的醫術雖比不上你師叔,但也還算差強人意,他既已著手,你便在他這用完一個療程的葯再動身,還有……」
「師父還有何吩咐?」
「我徒兒性子是冷些,但軒然俊朗,湛然冠絕,比得過京中任何才俊。若七日後周丫頭還是不肯跟你走,為師便准你在京另尋個姑娘……」
容與打斷,出聲嚴肅:「師父,這種玩笑還是不要開。」
容宿瞪眼嘖了聲,「放狠話出口氣都不行?你就護著吧。」
從篁幽客棧直到華浦醫館,一路上周嫵都是心怦怦跳的。
好在傅大夫並不是健談之人,除了在嫂嫂秦雲敷面前,其餘時刻,他都很拒人於千里之外,也幸好如此,免得了周嫵與他相面無言而倍感不自在的尷尬。
到了醫館,霜露已經提前帶著車夫候等多時,周嫵去廂房重新換回自己的女裝衣衫,出來后與傅榮初簡單致意了下,便上了回丞相府的馬車。
在車上,周嫵詢問:「我出去一下午,府上沒出什麼事吧。」
霜露回:「倒沒旁的,就是馮太常家的大小姐來過一趟。」
周嫵意外道:「素素找我?」
「是。」霜露詳述說,「馮小姐是哭紅眼睛來的,像是又與梁將軍起了口角,她不便回家去訴委屈,只好尋到小姐這兒,只是不巧,小姐不在,奴婢只好隨意替小姐編了個出府由頭。」
周嫵微頓:「你可有探問素素遇到了什麼難事?」
霜露為難搖頭:「奴婢見馮小姐哭得實在傷心,不敢上前多嘴,連奉茶時都是顫巍巍的。」
周嫵沉默片刻,吩咐說:「我們先不回家,改道去梁府。」
「是。」
周嫵在京中貴女圈際中結交不少,但若說彼此親近無間,能做到全然信任的閨友,實際上也就那唯一的一位。
馮素素是馮太常家的嫡長女,年幼時也算身為爹娘掌上的一顆明珠,可娘親病逝爹爹再娶,嫡女千金的尊貴也隨著繼母掌家,繼妹爭寵而變得搖搖欲墜。
半年前,她依父母之命嫁給了常年不在京的梁將軍,兩人聚少離多,常有爭吵,像今日這般離家尋她訴苦的情況更不在少數。
原本,周嫵也覺梁將軍不夠體貼,不堪良嫁,甚至在閨友有和離之意時也順言攛恿,可經歷前世,她知曉見證的比常人更多,更知道梁將軍只是不善言辭,實際內心對馮素素很是愛重,尤其,兩人之間的很多誤會產生,並非是由於他們脾性不和,而是馮素素的繼妹馮楚楚從中作梗。
緣由無他,馮楚楚生了不該有的妄念,她不顧禁忌,愛上了自己的姐夫,且手段下作。
進到梁府,馮素素的貼身丫頭很快將周嫵引進內室,友人相見,馮素素立刻奔過來將她牢牢抱住,哭得十分哀怮傷心。
下人屏退,房門閉嚴。
周嫵輕拍著馮素素的背脊以作安撫,心頭也因耳邊的陣陣啜泣聲而微漾感慨。
正如這哭聲所應。
在前世,兩人的結局都透幾分悲痛哀涼。
她雖迷途知返,終與愛人牽手,可卻因遭逢背棄變故,又身歷毀容、周府敗落而憂思成疾,早早撒手人寰;馮素素則是在衝動與梁將軍和離后不久,得知其負氣請命,率小隊遠赴地勢不熟的東關御征悍匪,最終殫精竭慮,防備有失,死在了賊人的暗箭毒矢之下,訃告傳來,素素悔得痛不欲生。
前事不可憶,如今重回,周嫵只覺命運不只眷顧了她。
她會捋正自己的將行軌跡,同時也會儘力守護住自己的身邊人。
半響,馮素素哭聲終於緩下,周嫵這才開口輕哄,「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又與梁將軍起了口角爭執?」
馮素素從她懷裡抽身站穩,精緻的花靨已哭得半花,「阿嫵,我真的與他過不下去了……」
周嫵表現得冷靜很多,只問:「這次是因何?」
「你知道的,成婚半載,婆母一直因我未有孕象而頗有微詞,我也不是不想盡這份孝道,便在家中母親相助下,暗中尋了個偏方在悄悄飲用調養。那開藥的江湖道醫特意叮囑我,服藥期間切記不可行夫妻床事,月前梁岩完成戍邊任務凱旋迴京,期久不見,他對我實在糾纏,因他向來不信那些旁門左道,我不敢如實告知他飲葯一事,於是只好另尋旁的理由推脫與他的親熱,堅持不和他同房,可沒想到……」
似是說到難言之處,馮素素哽咽頓了頓,咬牙才繼續,「可沒想到,今日楚楚來尋我哭訴,說是梁岩歸城不久后的一日,飲醉乘醉,竟將她撲到床上輕薄,楚楚失貞又受了十足恫嚇,直直憋忍到今日才說,此刻正要死要活。那是他妻妹,他怎能如此浪蕩行事?」
若照前世,聽聞好友這般痛哭怨訴,周嫵一定遷怒梁岩,忿忿責難附和。
可現在,她心頭平靜,只覺某些人手段拙劣。
周嫵開口:「既是兩人之事,那便不該只聽楚楚的一面之詞,你可有尋梁將軍再問詢過?」
似沒想到周嫵會持這樣態度,馮素素吸了下鼻,搖搖頭,「他做得如此醜事,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他。」
周嫵知她正有情緒,緩緩才勸:「若他真有欺辱妻妹的不堪心思,我肯定第一個替你出頭,只是梁將軍在自己家中喝喝悶酒,怎麼就偏偏不巧撞見了楚楚,她常來你府上嗎?」
她佯裝不經意地一問。
聞言,馮素素聲音不再那樣急,她偏過眼去,悶悶道:「我正在調養身子,初期總有不適,楚楚便常來看望我。」
周嫵便不偏不倚,中立言道:「除了楚楚的哭訴之言,可還有旁的人證?若沒有,我想此事該是存了誤會,梁將軍並非貪靡酒色之徒,且從軍之人,紀律要求嚴明,梁將軍又正值官運通達的上升階段,他何至於蠢到明面去行苟且,壞掉自己名聲?」
馮素素知曉那些道理,可還是深覺委屈,「他先前的確表現急切,而我卻總拒他,他,他或許是因此而深覺寂寞,所以在酒後……」
周嫵將她猜疑的話打斷,「素素,你不該去鑽這個牛角尖,你為何不想想,他的急切只是對你,並非隨便一個女子都行呢?你該聽聽他的解釋。」
馮素素微怔然,事發突然,她又被馮楚楚要死要活的哭聲擾亂了思緒,加之母親施壓,她實際早沒了主心骨。
甚至,在聽聞母親為顧楚楚清白,有意把其抬作平妻送嫁進將軍府時,她心裡不痛快,首先怪怨的還是梁岩。
眼下脫離那叫人窒息的緊張氣氛,又聽閨友幾言勸解,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些味來。
到底許不許楚楚進府,此事有婆母和將軍作主,如何都不該由她來率先點這個頭。
平靜下來,馮素素疲乏嘆息一聲:「我這事一時難以理清,先不說我,你與那容公子眼下究竟如何了?京中近日傳出些風言風語,真真假假,我聽完甚為擔憂。」
周嫵愣了下,沒想到話題轉瞬就到了自己身上,她搖搖頭,只道:「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你且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
馮素素驚訝:「好的方向?他可是已經同意與你解除婚約,放你自由?」
周嫵無言抿了抿唇。
也是,前世這個時候正是她最想逃離容與的時刻,期前,她更不知有多少次向閨友幽幽訴怨過。
素素如此作想,也是正常。
周嫵搖搖頭,語氣微苦澀,「素素,若我現在說,我已改變心意,對容與哥哥更是越來越歡喜,你是否會覺得我心思善變?眼前人最值得珍惜的道理,我們都懂得太晚。」
此話,馮素素聽得半知半解,但還是認真回說:「怎會,你只管隨心意去選,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尤其……」
她話說一半。
周嫵抬眼,明顯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尤其什麼?」
馮素素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尤其我覺得,容公子比那玉面探花郎,模樣還要更英氣郎俊幾分。」
「素素……」
沒想到這個時候,好友還有心思玩笑,周嫵抬手點了點她鼻尖,嗔說:「我看你倒是不為自己的事犯愁了。」
馮素素口吻輕鬆些,「我是實話實說嘛。」
周嫵垂睫作掩,沒有回這話。
其實她沒好意思承認,這樣的對比,實際她早就做過。
以前她所畏怯的那副冷厲軒威模樣,現在卻是輕易能將她的心撞得砰砰,尤其,他漠然疏離的眉眼,只因她才會顯出動情紅暈。
那刻的反差,他性感到簡直叫她身軟。
周嫵不由再次想起他那雙常握劍柄,布滿厚繭的手掌。
他手執刀劍,銳勢破竹,可撫上她腰時,則像是輕鬆掐住了一朵嬌弱的玫瑰花莖。
被他親手掐折過。
自此,儒雅文縐的書生氣質,便再吸引不到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