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風止
第一百八十一章風止
大火燒得越來越旺,殿前屍山堆疊,已經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宮門洞開,內侍宮人四處驚懼逃竄,進京勤王的隊伍從午門殺進,裴次輔推開擋在身前被射成箭靶的禁軍,舉著詔書衝上前道:
「內閣已經擬好傳位詔書,老臣請陛下過目!」
隆康帝大驚,按著八皇子往後退,顫唞著舉起劍,喝道:「滾開!」
裴次輔步步緊逼,不依不饒道:「老臣請陛下過目!」
不遠處不知是誰突然大喊了一句,「戚渟淵帶兵從午門打進來了!」
裴逐聞聲望去,腳下地面的顫動越來越明顯,他回身嘶吼道:「爹,來不及了!」
八皇子驚叫一聲,拉著隆康帝往後退,「皇兄,小心!」
裴次輔舉著詔書站起來,大事將成,不能這個時候功虧一簣,他咬了咬牙,面露凶光,「既然如此,陛下,老臣只能送您上路了!」
數名叛軍沖向他的方向,隆康帝拳腳功夫很差,連手上的鐵劍都舉不穩,更不用說身後還站著一個九歲的孩童,殿前血流成河,根本無處下腳,他磕絆地往後退了幾步,瞳孔縮成一點。
「陛下!」
他幾乎是本能的,尚未來得及做出思考,手便已經拾起地上遺落的彎刀,猛然向前砍去。
季時傿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臉,「齊因,是我啊,我是阿傿。」
梁齊因聽不見也看不見,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他要去西北,要把季時傿接回家,連身後什麼時候多出來一個人都不知道,裴逐對準他的後背狠狠往前揮刃,千鈞一髮之際,一支利箭攜納綿亘之力,悍然穿透了他的肩膀。
「齊因!」
然而,未等梁齊因哭夠,一聲稚子的哭喊聲便猝然打斷了抱在一起的兩人,季時傿回過頭,見八皇子趴在地上,淚流滿面地大喊道:「皇兄,你起來啊,皇兄——」
梁齊因眼前模糊,額角散開的碎發黏膩地粘在臉上,從季時傿給他送叆叇開始,像現在這樣什麼也看不清的情況已經很少發生,耳邊嗡嗡作響,似乎有血流進裡面了,他晃了晃頭,四肢越來越重,斷了半截的綉春刀撐在地上,整個人才不至於癱下去。
梁齊因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攫住一般只能發出嗚咽聲,他緊緊盯著季時傿的臉,失而復得的巨大驚喜將強撐到現在的他毫不留情地擊垮,梁齊因雙手顫唞,忽然一把將她按進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裴逐悶哼一聲,被這支弓滿勁強的一箭釘在了地上。
眾人適才反應過來,臉色大變,往隆康帝和八皇子的方向相繼狂奔而去。
他回過頭,倏地看見梁齊因步伐蹣跚,雙腿如同痙攣一般站都站不穩,倒下去之後又撐著綉春刀艱難地爬起來。
「陛下——」
養心殿前的叛黨紛紛驚恐地望過去,季時傿不是已經死了嗎,眼前這是什麼,大白天鬧鬼嗎?
梁齊因跑上前,步伐已經沉重到快要邁不開,他身上的官袍被血水浸透,所過之處一步一個血腳印,在裴次輔衝上前之際揚刀將他手上的詔書劈成了兩截,肩膀卻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刀。
在援軍湧進來與叛黨交戰時最混亂的那半個時辰內,隆康帝後背不知道挨了誰的一刀,他拉著八皇子踉踉蹌蹌地往外跑,撐了片刻后終於轟然倒下。
季時傿翻身下馬,目光狠厲,直奔屍堆中搖搖晃晃的身影而去,神情漸漸變得柔和而心急,深陷魘障的梁齊因迷濛地抬起頭,先是一愣,而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裴逐疼得脖頸上青筋凸起,他緊緊按住肩膀,在聽到這驚慟的一聲呼喊時,臉色瞬間煞白。
裴次輔捂著被砍傷的手臂,身形一晃撲倒在地,宮道上湧進大批援軍,局勢很快逆轉,戚相野一刀將裴玟斬於馬下,南衙禁軍指揮使已死,剩餘的叛黨群龍無首,方寸大亂。
大勢已去,識時務的叛黨隨即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只剩一些人還在負隅頑抗。裴逐環視四周,武晉伯和裴玟都死了,裴次輔倒在地上掙扎著想要爬起來,面前是已經沾滿臟污的詔書,八皇子和隆康帝已經跑到了一邊,趕來的援軍向他們奔去。
「不要哭,我沒有死,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平安回來……」
季時傿被他死死抱住,整個人幾乎埋在梁齊因懷中,她伸出手,輕輕順著梁齊因的後背,鼻尖滿是血腥氣,季時傿眼裡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一聲又一聲哄著梁齊因。
「沒事了,不要怕,一切都結束了。」
眾人撲上前,戚相野想將隆康帝扶起來,一伸手卻摸到滿後背的血,神情頓時變得驚慌無措,身旁有人率先反應過來,大喊道:「傳太醫,傳……」
「不、不用了……」
隆康帝一張口便不停地嘔血,嘴唇蒼白,連瞳孔都開始渙散,一把抓住戚相野的手臂道:「三、三哥呢?」
戚相野沉聲道:「回稟陛下,王爺正帶人清剿宮外的叛軍,王妃與世子皆無礙。」
隆康帝鬆了一口氣,「好、好……」
他胸口起伏,臉上血色快要流盡,眼裡似有淚光閃動。
「朕自知對不起諸位愛卿……」
眾人愣住。
隆康帝聲音極輕,「先帝臨終前,朕侍疾左右,見利可圖,遂聯合戶部尚書裴逐與……大太監陳屏,篡改先帝遺詔……」
話音一出,周圍的人紛紛神色駭異,面面相覷,一半是震驚先帝傳位皇五子這件事竟然真的存在隱情,一半是不解隆康帝會自己承認這大逆不道的罪名。
震驚完又不免心想:既然先帝並沒有將皇位傳給他,那遺詔上真正寫的是誰的名字?!
「朕……昏蒙愚昧,登基至今,受小人蒙蔽,一事無成,有愧列祖列宗,因釀下大錯,故惶惶……不可終日。」隆康帝氣息愈漸微弱,悲痛道:「今日下場,實乃報應。」
眾人哭道:「陛下……」
隆康帝急喘一聲,「梁修撰……」
梁齊因走上前,聽到這麼一句話后立刻屏氣凝神,臉上淚痕未乾,緩了緩氣息道:「陛下,臣在。」
「朕死後,不設廟,不建陵,將朕與、與皇后李氏合葬於……於麓原。依先帝遺詔,傳位於……楚王趙嘉晏。」
這一段話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隆康帝的面色肉眼可見變得青白,他艱難地抬起手,按在了衣襟上,半晌,忽然看向梁齊因道:
「梁修撰,我這樣,是不是也可以說是……『仁』了一次?」
梁齊因神色微動,低聲道:「是。」
聞言,隆康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終於了無遺憾似的,閉上了眼睛。
周圍靜得出奇,許久,八皇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才驟然打破此境。
「皇兄——」
隆康帝趙嘉鐸於六月初八駕崩,享年二十二歲,生前自認矯詔之罪,傳位於楚王,臣子依其所言,不設廟,不建陵。
趙嘉晏隨即下令將叛黨裴氏以及武晉伯等人抄家,裴逐被革去戶部尚書之職,關進了刑部大牢。
梁齊因一天之內經歷大喜大悲,隆康帝剛閉眼沒多久,他便「嘭」的一聲倒下,嚇得季時傿魂都快飛沒了,好在只是心神大傷,修養些時日便能好轉。
禮部匆忙開始準備新皇的登基大典,京城中的各方人馬正在竭力打聽他的喜好,趙嘉晏只有一個正妻,有女兒的官宦世家開始躍躍欲試,準備上摺子請新皇陛下充盈後宮。
不管外面大變天成什麼模樣,季時傿安安靜靜地待在家中,哪也沒有去,梁齊因有些后怕,只有緊緊抓著季時傿的手,看著她才能安心。
梁齊因總是綳著一根弦,溫玉里只好給他開了安神養心的方子,待他將葯喝完,季時傿準備將空碗放到一邊,剛要站起身手腕便被抓住。
「阿傿,你別走。」
「我不走,不怕。」季時傿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睛,溫聲道:「喝了葯就睡會兒好不好?」
「嗯……你別走。」
「不走,睡吧。」
梁齊因垂下胳膊,與她十指相扣,確認季時傿不會離開后才閉上眼睛。
季時傿倚在床邊,伸手將他的頭髮撥到耳後,再拉高被子,她低著頭靜靜地看梁齊因睡著時的模樣,心裡暖洋洋的,像是一汪潺潺的春水。
外敵已退,內患已除,她沒有死在關外,梁齊因也好好地躺在她身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除了……
季時傿神情凝重,彈劾裴家的摺子如同雪花般一片接一片地遞到新帝面前,真的清算起來,那幾個主謀大概必死無疑。
等梁齊因情況好轉一些后,季時傿去了一趟刑部大牢,張簡見她過來就知道她要看誰,指了指道:「大將軍,人就單獨關押在最裡面那間。」
季時傿頷首道:「有勞。」
說罷轉過頭,昏暗的牢房內,裴逐坐在角落的草堆上,常穿的紫色官袍換成了囚衣,四肢皆被鎖鏈束縛,稍微一動便會發出聲音。
「懷遠。」
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裴逐肩膀一顫,手下意識按緊了膝蓋,良久才緩緩抬起頭,輕笑道:「時傿,你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