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連角吹冰月
第一百六十一章連角吹冰月
西戎王一死,應翩翩就令人砍下他的頭掛在旗杆上,並且吩咐士兵們高聲大喊「西戎王已伏誅」這一消息。
如此一來,敵方軍心大亂,西戎大軍徹底潰敗,紛紛倉皇而逃。
雖說是窮寇莫追,但這一回的情況卻不同。
西戎王素來強勢,又自負未至暮年,因此一直沒有真正確立接班人,反倒對他的幾個兒子處處提防。
不久之前,他的長子日渥死在了從穆國潛逃回西戎的路上,次子阿波則因為趁西戎王病重想要掌權,被他下令處決,西戎尚且還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西戎王的位置。
他這一死,原本就有矛盾的各部族再也無人鎮壓,勢必就會相互爭權,四分五裂,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機。
於是應翩翩又派出幾支軍隊,令他們放下輜重,輕裝簡行,乘勝追擊,一路對西戎窮追猛打,一直將他們逼出了長雄關之外。
至此戰局已經算是大獲全勝,穆國百姓飽受西戎之苦多年,聽到這一消息之後無不歡欣鼓舞,舉國相慶,京城之中甚至家家在門前擺放鮮花,以待將士們凱旋。
應翩翩如今雖然有了皇帝之稱,但並未真正祭拜天地祖宗,舉行登基典禮,情況隨時可能有變,而如今正是回朝的最佳時機。
鴻雁公主道:「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鴻雁公主得到應翩翩的准許,原本也一直在附近一帶搜尋北狄王的下落,所以得到消息之後很快便趕到了,見到北狄王,不禁喜極而泣。
鴻雁公主怔了怔。
胡臻沉吟道:「北狄王身份特殊,他們將人擒住之後卻還藏在這裡,實際上是冒著風險的。依臣之見,多半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挑起北狄與穆國矛盾,或是要挾北狄繼續作戰,才會如此。」
太皇太後有了親子,又在垂簾聽政的巨大誘惑下,如今未必再跟應翩翩是同一條心,而胡臻作為她的兄長,地位也就十分尷尬了。
聽應翩翩提到太皇太后,胡臻心頭一跳,不禁悄悄望了應翩翩一眼,見他面帶淺笑,瞧上去倒彷彿真心實意一般。
「……臣原本並非是去尋找北狄王,而是奉陛下之命各處搜捕通敵姦細,卻無意中看到兩人形跡可疑,於是帶著人追了上去,沒想到竟發現北狄王被他們藏在了此地。」
應翩翩抬手道:「你起來。」
她的聲音快而輕,應翩翩揚一揚眉頭露出詢問之色,卻見對方已提起裙角向他拜下,低頭道:「臣女無知,先前誤會了陛下,甚至傷及龍體,如今慚愧不已,特向陛下請罪。」
但實際上誰都知道,從一開始應翩翩未曾登基,朝廷上便一直有三種呼聲,支持的皇帝人選分別為黎清嶧、應翩翩,以及太皇太后垂簾聽政,輔佐太子那個尚且說不清楚話的兒子。
聽說這些人在營救過程中跟敵方廝殺,受了些輕傷,應翩翩便親自帶了御醫過去探望,又令下人將消息通知給了鴻雁公主。
後來黎清嶧態度鮮明地支持外甥上位,同應翩翩一起驅逐西戎軍隊,但他們在這裡艱難迎戰,京城那邊卻遲遲未曾表態,也不派兵支援,態度十分曖昧。
應翩翩道:「北狄是穆國的屬臣,當初因穆國之故遭到西戎攻打,穆國卻沒有及時救援,確實是未守諾言之舉,更加帶累了你父王遭到擄劫。你說得對,我作為一國國君,理當為此承擔後果。公主有怨乃人之常情,並無過錯。」
他這才詢問胡臻當時北狄王獲救的情況。
「陛下,北狄王找到了!胡統帥掃蕩西戎殘兵時,在一處營地中發現了他和他的幾名隨從,幾人均無大礙!」
鴻雁公主沉默片刻,目光向著應翩翩的胸口處一掃,道:「對不起。」
在無聲的權衡與僵持中,倒是北狄王的下落先有了眉目。
當下也有不少人勸說應翩翩先一步趕回京城,把自己的位置徹底確定下來,應翩翩卻不知道在想什麼,時間如此緊張,他卻遲遲未曾表態。
應翩翩含笑道:「那就好。恭喜公主得償所願,雲破月明。」
她礙著有外人,只能強忍著激動,應翩翩便帶著人先出去了,留給父女兩人相見的空間。
「我想知道的,是公主日後的打算。」
她的腳步有些遲疑,應翩翩還是聽見了聲音,回頭問道:「北狄王可有其他不妥的地方嗎?」
胡臻立下了汗馬功勞,倒還是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也不表功,只是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北狄王看起來有些憔悴,但傷勢不重,精神也還算不錯,面對應翩翩時也表現的十分恭敬沉穩,認真叩謝了應翩翩的救命之恩。
她帶領北狄在穆國與西戎之間周旋,對於這兩國之間分別的情況與爭端都極為了解,思索片刻,猛然領會了應翩翩的意思。
——在這種時刻,他居然想雙方聯手,乘勝追擊,一舉收復已經被西戎佔領了十五年的長雄關。
他一身常服,做文士打扮,寬袍廣袖在邊地的風沙中獵獵作響,神採風流,灑落天成,笑語間自帶著一股運籌帷幄的王者之風。
鴻雁公主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有,只是太過疲累,睡著了。」
胡統帥不愧是在雍州駐守了十五年的人,對西戎極為了解,而且能謀善戰,不怕苦累,事事勇往爭先,在追擊西戎的過程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應翩翩原本正在翻閱文書,聽到稟報之後便放下了筆,說道:「胡統帥,胡臻嗎?」
胡臻躬身告退,這時,鴻雁公主也已經走了出來。
應翩翩點了點頭,問道:「依你看,這些人的目的為何?」
應翩翩點了點頭:「好在如今西戎敗退,北狄王未死,邊關應該也能太平幾年了。胡統帥的功勞朕都記在心裡,回京之後,定當嘉賞。太皇太後知道了,必定也十分欣慰。」
都說居上位者都要喜怒不形於色,應翩翩總是這幅笑吟吟的樣子,卻又讓人永遠都摸不透他話中深淺,看破多少,倒確實是塊當皇上的好材料。
前來稟報的士兵應了聲「是」,心中對胡臻又是羨慕又是佩服。
胡臻道:「陛下過獎了,這都是臣分內之事,臣做這些只為忠於陛下,不負職責,至於其他身外榮辱,並不重要。」
應翩翩只說了三個字:「長雄關。」
這一次陛下說要調查北狄王的生死下落,沒過幾日,他竟然就把活生生的人給找到了,想必回到京城之後,封賞和嘉獎都是少不了的。
鴻雁公主怔了怔,見應翩翩沒有試探玩笑之意,還是慢慢地站了起來。
應翩翩道:「胡統帥忠肝義膽,朕是知道的。你也辛苦了,讓人瞧一瞧傷,下去歇著罷。」
北狄王沒有死,那麼大穆與北狄之間的誤會與仇怨便都有了徹底化解的餘地,聽到這個消息,應翩翩的臉上也果然露出了欣悅之色。
這無疑是個十分大膽的想法,鴻雁公主不禁脫口說道:「這未免也太過冒險了!」
應翩翩道:「確實冒險,但有時候時機已至,進退維谷,倒不如於路斷途窮之際,朝天一躍,搏殺出一個分曉來。若穆國與北狄聯手,此中輸贏我大概有七成把握,不過北狄那邊就需要你來周旋了。」
他轉過身來看著鴻雁公主,清風月華,盡化作眼底流波,淺笑問道:「不知公主可願與我榮辱與共這一回?」
「榮辱與共」——確實如此。
鴻雁公主雖然很得北狄王疼愛,也在這一次的危機中掌握了大權,但她到底是個女子。
如今北狄王回歸,從情感上來說是好事,從權力分配上來說,她卻難免會遭到削弱。
而突破困局的最佳手段,就是做出常人不能做出的選擇,獲得常人難以獲得的功績,又或者……失敗。
而應翩翩又何嘗不是如此處境?他雖然已經登基,但京城態度不明,恐怕在這裡苦戰一番,回去之後還要面臨著不小的阻礙,反倒是西戎的威脅越大,應翩翩的地位才會越重要。
鴻雁公主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下,對方的選擇不是立刻回京確定王權,而是進一步收復長雄關。破釜沉舟,走一條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路。
鴻雁公主驚愕之餘,心中忽然也升騰出了一股勇氣。
對方可以,那麼她也可以,就是不計後果地拼上一場,誰又怕了嗎?
她說:「好!」
一個「好」字,同盟達成,而後就是寶劍光寒,兵戎萬里……生死與共。
但她相信,無論後果如何,她都不會後悔。
*
應翩翩跟鴻雁公主商議妥當,又分別找了幾位心腹大臣表示了自己的想法,煽動人心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難題,至於剩下的事情,自然就會有人分派處理。
一切結束之後,天色已經將晚,應翩翩回到自己的住處,推門進去,看見池簌正在裡面,背對著他將一束野花擺在了窗下的陶瓶中。
應翩翩上去往池簌的背上一趴,踮著腳拿手臂勒住他的脖子,恐嚇道:「勒死你。」
池簌不禁笑了起來,笑聲帶來的震動透過寬闊的後背傳到了應翩翩的胸膛上,接著應翩翩覺得身體一輕,就被池簌直接輕輕鬆鬆地扛起來,一轉身放到了床上。
池簌撐在他身體上方,笑道:「怎麼辦,你失手了。」
應翩翩道:「失手了就失手了唄,大不了你報復我唄。」
他摟住池簌的脖子,慢悠悠地說:「來呀,你先前不是很殘忍,很兇猛的嗎?」
池簌也不禁失笑,俯下`身去正要狠狠「報復」,冷不防應翩翩將旁邊的枕巾一抽,翻身把池簌壓在下面,就將枕巾勒到了他的脖子上,笑道:「這下看你怎麼躲!」
池簌看他今天還非要「勒死」自己不可,識相地將身子一挺,閉上眼睛,以示咽氣。
以兩人的身份,對這種幼稚的把戲竟然玩的津津有味,應翩翩掐了把池簌的臉,笑了起來。
他將枕巾蓋在池簌的頭上,說道:「你先復活一下,我有件正事想問。」
池簌「活」過來,揭開枕巾,問道:「怎麼?」
應翩翩道:「假如我是殺你的刺客,站在很遠的不會被你察覺的地方,真的冷不防用線去勒你的脖子,你怎麼反擊啊?」
池簌道:「嗯……把勒住脖子的線斬斷?」
應翩翩道:「如果很堅韌,斬不斷呢?」
池簌看他還挺認真,先有疑惑,轉念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臉色微變,道:「阿玦,你說的是應將軍被謀害的事情?」
應翩翩從衣袖中拿出一塊帕子,打開后,裡面便是傅英收藏的那截殺死過應鈞的銅線,他一直帶在身上。
應翩翩道:「現在西戎軍已經被驅逐到了長雄關以西,軍隊再繼續向前推進,就是我小時候父親曾經駐守過的營地了。當年的舊事也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若有機會,我想親手為父親報仇。」
池簌將那截銅線拿起來:「你想學如何破解這門功夫?」
應翩翩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不光要破,我還想知道它是如何殺人的。七合教中有沒有會類似功法的高手,有的話,你幫我找一位過來?」
很少有人會想去學習殺死過自己父親的武功,可應翩翩說的沒錯,面對,是勝利的第一步。
而且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並不覺得自己承擔了什麼痛苦,也許是他早已習慣上天一次次苛待,故而在一切的危險和困境面前,從不會頹喪抱怨,自憐自傷,而只會去盡一切力量做出改變。
他像蒼涼曠野中的一樹春風,不死不休,不折不落,一望之下,便令人神魂予奪。
「我會。」
池簌慢慢地將那根銅線攥緊,說道:「我教你。」
我陪你。
*
這一陪,便又是兩載寒來暑往。
不僅應翩翩多學會了一門武功,北狄與穆國組成的軍隊也節節勝利,將西戎打擊的潰不成軍,四下逃竄,起碼數十年之內無力再行進犯。
等到兩邊的這場合作結束的時候,應翩翩與鴻雁公主也已經都得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結局。
「明熙三年春,帝親征以敗西戎,大破敵軍,諸夷恐懼,皆不敢叩關而犯。長雄以東重歸大穆,拓疆七百餘里。改號勝平,以東歸京都。」
飲馬大江潮,水寒風似刀。連角吹冰月,疏雪漫天高。
應翩翩衣袍飛揚,提韁立馬,在風沙中轉過身來,望著一身戎裝打扮的颯爽女子。
「北狄國內我已經替你安排妥當,你的兄長也徹底失去了你父王的信任,這一回不會再有人能夠成為你的阻礙,你放心吧。」
他當初選擇把握時機,重創西戎,這兩年多的時間裡,應翩翩也按照原本的計劃達成了目的。
他不僅將西戎徹底驅逐到了草原深處,還扶植北狄立國,鴻雁公主憑藉這一威信,壓制住了族中所有反對的聲音,打敗她的兄長,被北狄王正式立為繼承人。
兩人各有前程,也到了該分別的時候。
鴻雁公主垂下長長的睫毛,問道:「陛下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了嗎?」
應翩翩道:「還有什麼?嗯,回去時不時提醒你父王,若北狄不老實,今日的西戎就是他的下場。」
鴻雁公主卻沒有退讓,大膽地抬起眼來,凝視著面前的男子:「陛下為了壓制西戎,扶持北狄,如今邊境無憂,但京城卻局勢難料。你……就不想為自己也做點什麼嗎?」
應翩翩半揚起臉來,邊地的春雪落上他的發梢,又化作晶瑩的水露。
他笑著道:「我已經做了很多。」
鴻雁公主道:「你確實做了很多,風餐露宿,日夜辛勞,保護穆國平安,可是那些人卻辜負了你。」
就在上個月,他們最後一次徹底擊敗西戎的捷報傳來時,京城以太皇太后的名義發布檄文昭告天下,稱黎清嶧曾意圖謀逆,因先帝仁厚方免於死罪,但他不思恩典,依舊意圖擾亂朝綱,混淆皇室血脈。
應翩翩身世存疑,更非黎姓,雖立戰功,卻是意圖以此作為謀奪皇位的籌碼,如今此文將其野心告知四海,以正視聽,並號召天下人共起而討之,維護皇族正統。
其中更是提到,黎慎禮曾經留下一道遺詔,卻是將先太子之子黎繪定為了王位繼承人。
這道檄文一出,頓時天下嘩然,而當初為了把握擊潰西戎的機會,沒有及時回到京城的應翩翩,也相當於是被背刺了一刀。
他面上看不出來什麼情緒,又或者是,他們之間還不夠熟,應翩翩終究不會在「外人」面前展示出真正的想法,但鴻雁公主還是不免為他不平。
「陛下不後悔嗎?」
「我為什麼要後悔?」
應翩翩洒然笑道:「我這一年多來肅靖邊患,使得諸夷臣服,不敢妄動,故貿商往來,百姓安居,民生漸豐,已非昔日可比。京中雖有異議之聲,然邊關一代數朝難察,如今卻吏治清正,軍心盡安,正是我之所欲。」
他豪情滿懷,氣度風流,彷彿令原本荒涼的月華與飛雪都染上了一重驕傲的神采,口中幾萬里江山,數百年史事從容道來,瀟洒之外,自幼王者之風。
「當初我要一舉收復長雄關,很多人都出言反對,無非是覺得西戎不可勝,可如今也勝了。而至於盛世大治,海內咸服,我相信也終有那麼一日。」
應翩翩道:「這些都是我想要的,也未曾辜負我。」
鴻雁公主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一時怔然無言,雖然她這一年多來也常與應翩翩見面,但依舊無法真切地看透或是抗拒這個人身上的一切。
他的謀算,他的狠毒,他的悲憫,他的多情……咫尺之遙,風華萬頃。
從不能擁有,也無法留住。
她如今與應翩翩相處日久,不是不知道他與池簌間情誼深厚,但這樣一名男子,若能因此做到不動心,也並非容易之事。
特別是在這種形勢之下,若北狄與穆國聯姻,更能夠鞏固雙方關係和應翩翩的地位,也是常用的手段了。
她其實知道不可能,只是想讓自己甘心。
在兩人片刻的相對無言之際,風聲里的寂靜彷彿要海枯石爛,鴻雁公主跳下馬背,沖他一拜。
「是我淺薄了。」
她深吸了口氣,露出一個笑容,豪爽抱拳道:「願陛下此行順利,得償所願!臣女——」
說到一半,她看見應翩翩手中提著韁繩,坐在馬背上朝她望過來,目光中透過琉璃一般的夜雪,似乎隱隱有一種瞭然的溫柔,令她後面的話猛然一頓。
「當日你我合作,是形勢如此,各取所需。但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同於尋常女子,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靠著自己的選擇爭取而來,也令我為你欣喜。如今一別,來日未必有再見的機會,但我也希望聽到你的名字時,不是再議論你的夫婿,而是只因公主這一身膽魄,滿腔孤勇。」
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像是看著鴻雁公主,又像是透過她瞧見了什麼十分遙遠的人。
鴻雁公主感覺眼眶一熱,她將眼睛眨了又眨,只是那股從剛才便一直勉強忍住的落淚衝動,此時卻再也難以壓下去了。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讓面前那道身影越發朦朧不清。
「鴻雁定不負陛下所期。」
應翩翩微微一笑,打了個唿哨,在風中策馬轉身,他的袍袖上下翻飛,很快便在侍衛們的擁簇下去的遠了。
接下來,啟程,回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