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木魚

第八十四章 木魚

第八十四章木魚

沈舟頤死後,晉惕不欲再讓戔戔呆在臨稽。臨稽包含太多痛苦回憶,他們既然選擇重新開始,就應該到一個嶄新的地方,長相廝守。

晉惕身為朝廷命官,本與四海為家無緣。但戔戔是他費盡千辛萬苦才爭取到手的,為著戔戔,他可以放棄所有。

魏王與魏王妃早對晉惕失望透頂,任他如何胡鬧,只要不給家族惹來災禍就行。

於是晉惕帶著戔戔一起來到北地——阿骨木王子的老家。北地乃柔羌人的地盤,晉惕倒非故意帶戔戔涉險,只因他和王子有約在先:殺死沈舟頤救出戔戔后,須得讓戔戔自行選擇跟誰。無論戔戔選擇哪個人,另一個都要心甘情願退出,弗能再繼續糾纏。

如今戔戔尚未做出選擇,證明兩個男人都有機會。晉惕想獨吞戔戔,帶戔戔單獨遠走高飛,阿骨木王子是萬萬不能應承的。

晉惕心裡急啊,日夜勸戔戔趕緊選擇他,難道到現在她還沒有讀懂他為人嗎?

柔羌那些蠻子對待妻子父終子及,兄終弟及,罔顧禮法,根本非人類,戔戔一個江南小家碧玉今後焉能在馬背和寒風中討生活?

戔戔神色頹靡,鬱鬱寡歡。每日睡著時候多,醒的時候少,幾天也不說一句話。原本嬌花般的人兒,衣帶漸寬,面容漸漸消瘦下去。

晉惕問她什麼情況,戔戔道:「近來常常嗜睡,懶困,噁心,還常常做噩夢。」

晉惕又問什麼噩夢,能讓她恐懼至此?

戔戔痛苦地閉上眼睛,淚珠墜腮。

「我夢見一個和尚,也夢見……哥哥了。」

和尚?晉惕未解和尚是誰,但哥哥定然是沈舟頤。好哇,斯人死都死了,冤魂還敢在夢裡糾纏戔戔。

晉惕和阿骨木王子聞聲立即罷斗,急忙忙奔過來察看戔戔。

晉惕也不甘示弱,馬?他晉家可就是在沙場和馬背上為聖上打下來的江山,論馬術無人能超他其右。

戔戔潸然搖頭,轉身跑開。

「說歸說,不要亂碰她。」

戔戔如瀑垂散的長發被挽成一個粗粗的辮子,她神思外游,驀然想起從前阿瑪給她梳這種異族長辮時,沈舟頤嗔怪她難看,叫她永不再梳……他皺眉的樣子還活靈活現浮現眼前,人卻已經成為焦屍。

為何斯人已死,她卻總想起那些舊事?

或許是覺得自己前世虧欠了他,又或許是火焰噴出來的那瞬他視死如歸的一擋,讓她恍然覺得沈舟頤這個人似乎也不是打骨子裡壞。他本來就是她表哥,她和他本來就是一家人啊。

王子派柔羌許多小姐妹圍繞戔戔,逗戔戔開心,也讓阿瑪過去陪戔戔談心。

阿瑪告訴王妃:戔戔非但不是公主,還是個嫁過人的女人。

「呃……」

王子情意深摯拉起戔戔手,勸她:「戔戔,選擇我吧,我拿柔羌儲君的名義起誓,永遠會對你好。」

晉惕正在旁邊盯梢兒,見戔戔迴避阿骨木王子求愛,登時便上前去,打掉阿骨木王子的手。

自從在夢中見到沈迦玉與了慧的前世后,她心智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好端端怎會嘔吐呢?

瞧戔戔的樣子,噩夢,虛弱無力,容顏憔悴,晉惕最擔心沈舟頤給戔戔吃的毒.葯發揮作用,會要了她的命!

一陣急火攻心,戔戔感覺腹中似突然長了什麼東西,捂嘴嘴巴,竟而直直嘔吐,將中午所食之飯盡數吐掉。

然而戔戔並沒怎麼碰過馬,晉惕和阿骨木教人的方式都太猛烈了,宛若太學大儒強教一個三歲孩子學《中庸》,還沒學會爬就急著跑,害得戔戔好幾次險些從馬背跌下來。

她聲音淹沒在兩個男人的憤怒中,蒼白無力。

可惜一切都是妄想。

晉惕安慰她道:「等到達北地,我便為你請一位法師做法,把他的魂魄打散,永世不得超生,這下你可以安心吧?」

戔戔悵然若失。

翌日阿骨木王子教戔戔騎馬,特意為戔戔甄選一匹小白馬,銀鬣乘風,出蹄輕盈,給戔戔這種小女孩騎最適合。

大帳內,幾個柔羌族人熱熱乎乎招待戔戔,滿以為戔戔是王子從南朝帶回來的小老婆。王子大妃也親自拉著戔戔說話,孩童繞膝嬉鬧,場面甚是和樂融洽。

王子命人禮貌對待戔戔,待她比對待從前那些美姬都要好。

晉惕與戔戔也換上異族袍子,五彩斑斕,跳起舞來翩翩好看。

沈迦玉啊沈迦玉,復仇真有那麼重要嗎?若此刻的她是前世的沈迦玉,必定選擇與了慧白頭偕老。

王妃實在難以理解王子為何鍾情於殘缺之女。

柔羌遠不像晉惕想象中那樣蠻荒,偌大宮殿,富貴堂皇,當地風土人情淳樸,北地人尤其是毗鄰皇城的人甚為熱情,見王子歸來齊聲歡呼。

戔戔嫁過的人是晉惕嗎?

阿骨木王子雙眉一軒,頓時就要和晉惕口角。

晉惕想叫住她,盯著她纖瘦的背影,五味雜陳。他忽然想起沈舟頤曾經給戔戔吃過毒.葯,莫非毒.葯控制了她的思維,使她多愁善感,神經錯亂?

王妃還以為戔戔是南朝的公主,然見她獨身一人,煢煢孑立,並無尋常公主成車成車的嫁妝,便暗暗否定這想法。

戔戔虛弱阻止:「住手!別……」

戔戔用力甩甩腦袋,極是懊惱。

阿骨木王子帶著族人還有晉惕和戔戔回歸故鄉,一路風霜雨雪。

王子還教戔戔北域話,跳篝火舞,圍著火堆烤鴨子,喝奶酒,徹夜講故事。

王子笑問:「聽聞你們南朝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戔戔姑娘是否連馬都沒見過?哈哈哈。」

王妃大驚,他們這邊雖然風俗開放,女子一生中卻也只能嫁與一個男人,除非男人病故或意外身亡。

晉惕黑著臉,戔戔還沒說最後選擇誰呢,他才不相信以戔戔那般心高氣傲,能委身給這位異族王子做妾,自作多情什麼。

王子急切尋巫醫過來瞧病,巫醫摸戔戔脈搏片刻,大驚失色:「這位夫人,她她是有喜了。」

雖身在北地柔羌人的地盤,晉惕卻也鐵骨錚錚,捋起袖子和王子真刀真槍斗一場。

戔戔身心恍惚,沒見過馬嗎?非也,她騎過一次……記得那次她被佯裝成犯了天花的病人,從宮裡逃出來,那人便是帶她騎馬的……那人動作輕柔,跟他慢條斯理的性格如出一轍,騎馬從來拒絕用刺刀扎馬屁.股,也從不會讓她摔下來。

戔戔無精打采。

有喜……?

兩人男人互相對望,面面相覷,臉色一個比一個陰沉,如提在冷水盆里,瞬間寒透全身。

戔戔自隨他們來柔羌,清素守禮,逾矩不韙之事半件也未曾做過。

唯一可能,孩子是沈舟頤的。

斯人還真是陰魂不散。

沈舟頤都已經喪命了,驀然多出個孩子,該如何處置。讓戔戔生下來嗎?算怎麼回事?生下來的話,孩子生父是誰,誰來養孩子?

晉惕煩躁到極點,戔戔也大喘著粗氣,緩過神來,難以置信問:「我有孩子了?」

巫醫戰戰兢兢點頭。

天吶。

戔戔仰倒在牆上。

她和沈舟頤,居然有一個孩子。

驀然想起,在她和他相處的最後那段日子裡,確實沒避子。當時她滿心想和沈舟頤同歸於盡,知自己必死,於懷孩子的事便沒留心。

現在,竟真的懷了……

·

沈舟頤醒來時,周圍空無一人。

他想起身,卻發現身體僵硬如木偶,動一動就撕裂般疼,根本不能自理。

他嗓子只能發出喑啞的「有人嗎」?

其實他還想問,這是在陰間還是陽間。

沒人理他。

他又緩緩閉上眼睛。

未多時邱濟楚與賀若雪夫婦到來,見他蘇醒,喜難自勝,尤其是邱濟楚都快哭出聲。

「沈舟頤!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

沈舟頤被二人扶著,艱難坐起身。

他低頭怔怔盯著自己觸目驚心的右手,以及右臂上斑斑駁駁剝落的皮膚……唯有半隻眼睛能模模糊糊看清東西。

他陷入一片惘然。

邱濟楚怕他傷心,默默把之前打造好的面具拿過來。面具是半張的,正好能把沈舟頤毀容的右臉遮擋。

沈舟頤怔怔。

右臂麻木如失,他左臂堪堪能活動。雙腿也能走,但甚為僵硬,估計還要恢復很長一段時間。

他右手本用來寫字的,估計短時間內再也不能碰筆了。

賀老太君和已出嫁的月姬都來探望他,賀老太君雖從前怪罪沈舟頤,他傷成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未免潸然淚下。

月姬便更傷懷,她能脫奴籍做良民、與方生完姻,全倚沈舟頤的恩德。

月姬提出要把沈舟頤接到方家去,以後她和方生像奉養大哥一樣奉養他。否則戔戔那個女人跑了,憑他這副半殘廢樣兒,後半生怎麼過?

沈舟頤多謝好意,婉言拒絕。

他能自理。儘管得拄兩副拐杖,瘸瘸拐拐吃力挪動步子。

由於右眼被熏得厲害,醫書他也不能再讀了。永安堂為大火燒成焦土,連累周圍好幾處民宅和鋪子破破爛爛。

曾經沈舟頤引以為傲的藥材生意破產,他現在孑然一身,雪上加霜欠渾身的債。

賀沈兩家最能幹的天之驕子,頂樑柱,竟落魄至此。

夜深人靜時,邱濟楚問他:你還找她嗎?

她是誰,不言而喻。

沈舟頤微微仰著頭,星芒微閃,落在他傷痕纍纍的眼底,流下一行清淚。

不找了。

他說。

兩輩子了,執念或許真該放下。

他找過戔戔兩次,每次尋她回來后,她總是還要再跑,甚至要他的命。

此刻他諳盡心灰意冷滋味,覺得自己活得像個笑話,無論前世或者今生。

他把握不住她的人,也把握不住她的心。她愛晉惕,他強求也沒有用。

或許從最開始,他就不該枉顧她的遺願強迫她,他本應該當個旁觀者,好好祝福她和晉惕的。

邱濟楚問:她把你害成這樣,就算你決定跟她一刀兩斷,也該把她找回來好好算賬。

沈舟頤苦笑,如今他連走路都踉蹌,廢人一個,能跟誰算賬?

火傷感染的厲害程度他心裡分明,這幾日他身上腐爛的地方越來越痛,儼然感染加劇了。或許他這副殘軀撐不了幾日就會死,算賬還有什麼意義呢。

殺我。

她想殺我呀。

他還找她做什麼?

他眼圈泛紅說:我從前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此番當是報應了。

邱濟楚冷言旁觀,沈舟頤臉色紙一般蒼白,搖搖欲墜的紙鷂,他萬念俱灰。

曾經自信的他變得自怨自艾,魂兒被那場大火燒沒了,愛也沒有恨也沒有,剩個肉身的空殼子在此,苟且偷生。

邱濟楚濃嘆一聲。

最可怕的,莫過於當事人了無生趣。

或許沈舟頤能醒來,還是緣於賀若雪拿捏戔戔的聲線,裝作戔戔在他耳畔一聲聲呼喚。他醒來發現周圍並沒什麼戔戔,心裡落差太大,連帶覺得活著也沒意思了。

沈舟頤試試自己肌骨的腐爛,虛弱咳嗽兩聲。照這樣下去,半個月之內他就會全身感染而亡。他不要在邱濟楚這間柴房呆著,他想回桃夭苑去,死在那裡也好,起碼那間粉粉嫩嫩的閨房曾經是他和戔戔最快樂最平靜的時光。

邱濟楚揪住他領口,厲聲警告:沈舟頤!你怎麼這樣?你這燒傷有救你明明知道,我都在你自己撰寫的醫書上看到治療方法了!你為什麼不給自己施針?你這般自暴自棄,是純純想死嗎?

沈舟頤雙眼如死水黑,失去焦距。

濟楚。

我知道你為我好,但是我好累,再也斗不動了。

被心愛的人殺死兩次是什麼滋味?

死對他來說,是種解脫。

由於他死過一次帶著上輩子的記憶,所以他曉得死後並非萬事空,可以喝孟婆湯,可以重新投胎轉世……可以忘記沈迦玉和戔戔。

這些時日他皮膚麻木反覆煎熬,半夜痛醒時能滿地打滾,活著真比死了還苦楚。

他孱弱的哽咽:你成全我吧。

邱濟楚悲憤無兩,若非看在沈舟頤是病人的份上,真想狠狠給他一耳光,把他打醒!

邱濟楚知道沈舟頤還愛著賀戔戔,唯有賀戔戔才能喚起他活著的鬥志。

你不是給她吃過毒.葯嗎?

你死了,她也跟著死了。你既然不恨她就是愛她,你忍心看著她死?

沈舟頤神色泰然。

沒吃過。

他黯然神傷說,當時就是隨手給的一顆養生丸,騙著她玩的。

她完全自由,完全健康,他沒給她吃過任何有害的東西。

邱濟楚傻了,本以為藉此可以牽絆住沈舟頤。

怎麼辦,還有什麼東西能叫他振作?

邱濟楚回去跟賀若雪商量,賀若雪是戔戔親姐姐,主意定然比自己多。

若雪也甚為難,最後那段日子裡,雖然她和戔戔日日都在一起,但也僅限於櫃檯算算賬,更深入的事哪裡知曉呢?

若雪道:「你可以騙騙舟頤哥哥。」

邱濟楚:「怎麼騙?」

若雪嘆道:「騙他……戔戔還愛他。」

愛是多麼虛無縹緲的東西,如今卻成為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動力。好歹先打疊沈舟頤精神,讓他度過危險期再說。

說來簡單做起難,沈舟頤傷成這樣是戔戔親手做的,任憑傻子也知道她不可能愛他。

「如果戔戔和舟頤哥哥有一個孩子就好了。孩子是新的生靈,是希望。有了孩子,舟頤哥哥即便現在萬念俱灰,為孩子也會頑強活下去的。」

邱濟楚知道自己妻子在說笑。

孩子?哪裡有孩子呢。

連戔戔人影都不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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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指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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