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木魚
第八十五章木魚
為重新喚起沈舟頤鬥志,邱濟楚跪到了大皇子褚玖面前,求褚玖看在沈舟頤從前救命恩德的份上,幫忙尋覓戔戔。
褚玖捻須沉吟道:「沈卿那位妻室,似乎和世子爺不清不楚糾纏許久了,他們幾人的恩怨情仇還真錯綜複雜吶。」
邱濟楚叩首:「草民懇求殿下!沈舟頤他現在一心求死,那女人雖辜負他,唯今卻只有那女人能救他的命。」
褚玖嘆息道:「永仁堂起火之事孤也曾聽聞,這樣吧,孤幫你們尋人,相信順著晉惕消失的足跡順藤摸瓜找下去,定然能尋到令妹。但是……孤有個條件。」
邱濟楚愣:「什麼條件?」
褚玖:「沈卿前些天曾和孤提出辭官,孤允了。此番若要孤幫忙的話,這辭官之事便禁止再提,他要留下來幫助孤。」
幫助什麼,不言而喻。
謀奪皇位。
邱濟楚一愣。
雖然不曉得沈舟頤本人是否願意,但眼下為燃起他活志,只能先替他答應。
晉惕迎上來。
此葯由北地多種性猛的草藥諸如紅花等熬制而成,一經喝下,孩兒必定死亡。
·
戔戔有孕,晉惕和柔羌王子兩個男人心頭籠罩大片黑雲。
她睫羽微顫,似猶豫片刻,終究選擇端起來喝。
但是,他能接受以後有個小孩,身上流淌著沈舟頤的血脈,長得和沈舟頤一模一樣,日日管他叫爹爹嗎?
「戔戔姑娘喝了吧,免去以後無窮煩惱。」
她憮然:「王子憑什麼如此要求我,王子宮裡也三妻四妾女人成群,大妃還為您生養了三四個兒女。」
他好慘,娶過一個老婆趙鳴琴懷了別人野種,娶個老婆戔戔卻也懷別人的孩子。
王子苦笑搖頭:「她不肯喝,任憑我磨破嘴皮子。」
她本來很噁心這個孩子的,但現在阿骨木王子更令她噁心。她自己想墮是一回事,他們逼著她墮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子喚巫醫過來,準備先以暈葯讓戔戔陷入昏迷,然後再在睡夢中灌她落胎葯。這樣的話她感受不到痛苦,孩子就流了。
老天爺便是如此捉弄人,明明說話間晉惕和戔戔就要過上好日子了,戔戔肚子卻驀然被那人種上孽種禍根。
戔戔怎麼可以……有孕呢?
「怎麼樣?」
是男人就沒有能接受的。
王子道:「她這孽種定然要胎死腹中,好好說無用,唯有硬灌她。」
節操?什麼意思。
晉惕沉默無語,惆悵濃嘆著。
晉惕心如刀割。
沈舟頤是他們仇人、眼中釘,無論日後戔戔選擇他們兩人的誰做夫婿,兩人肯定都拒絕替仇人養孩子。
阿骨木王子重新去準備落胎葯。
柔羌王子和晉惕商量:「趁著月份小叫她墮了吧,那人都屍骨無存了,留個遺腹子太晦氣。」
其實他很有信心戔戔選他做夫婿,畢竟他們曾經相愛過,也做過真正的戀人,有感情基礎。若非當初沈舟頤從中作梗,本該正經八百拜天地入洞房。
戔戔賭氣地將葯碗摔在桌上。
阿骨木王子無奈走出帳篷。
葯碗放在戔戔面前。
阿骨木王子續續道:「女子以貞潔為重,姑娘有孕之事我會秘而不宣,今後你為我妃時,也千萬莫要宣揚,堅守節操為重。」
晉惕淡淡悲傷,垂下頭來喃喃自語道:「她終究還是對那人有情的。」
王子皺眉道:「戔戔姑娘,我非是那個意思,你莫要生氣……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怎可同日而語呢?你將來必定要在我和晉惕中選一個,就算你拋棄我選晉惕,怕他也無法接受這個禍根。」
「讓人昏迷的葯,好配么?」
戔戔方要喝下,乍聞阿骨木王子此言,喉嚨一哽。
關鍵還是那人的。
「還得問戔戔的意思。」
晉惕實在無法面對戔戔,由阿骨木王子送上一碗落胎葯。
接受不了她那便不接受,她求著這兩個男人娶自己了嗎?扯什麼女子貞潔,試問阿骨木和晉惕誰又沒跟別的女人睡過。她餘生很長,憑什麼一定要她在他們之中選。
「多謝大皇子!」
晉惕獃獃怔怔,拿不定主意。
戔戔冷冷抬眼瞧。
王子聳肩道:「我們都是為她好,等她生孩子時候會經歷萬般疼痛,她會後悔的。」
晉惕驚:「你……」
「好配至極。」
巫醫信心滿滿,「其實您隨身攜帶的烏木犀香料在特定環境下就有讓人昏迷效果,北域其餘十幾種草藥也都能做到。」
王子吩咐巫醫立即去配,要疼痛最輕、對人體損傷最小的,避免讓戔戔受委屈。
在羹湯里摻雜暈葯后,王子欲讓晉惕親自喂戔戔,畢竟她素來信任晉惕。
奈何晉惕糾結痛苦,迴避此事,更弗忍親自喂葯。王子無法,只得讓面相相對親和的阿瑪端過去。
戔戔拿起湯匙,輕輕抿一口羹湯,登時便吐黑血。手臂經脈呈現蜿蜒的青黑色,看起來哪像中什麼暈葯……倒似中毒了。
「戔戔!」
王子大急。
怎麼回事?
意外猝生,在外糾結痛苦的晉惕也顧不得糾結,三步兩步衝進來,怒而揪住王子衣領,「混蛋!說好只吃落胎葯,你到底給她吃了什麼?!」
王子愧悔如焚,「什麼都沒吃,連落胎葯都還沒灌,就剛剛……剛剛給她喝了點暈葯。」
晉惕倒嘶口冷氣,抱住床上昏迷的戔戔,但見她雙眼瞼下淡淡黑暈,雙唇青紫,氣若遊絲。
晉惕淚水涔涔,苦苦呼喚:「戔戔!戔戔!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王子暴怒把巫醫喚過來,「怎麼回事?!」
巫醫瑟瑟發抖,暈葯就是按方子配的,絕無問題啊。王子又十萬火急從柔羌皇宮裡調出一位資歷深老巫醫,老巫醫切脈之下,大驚失色。
「這位姑娘的確中毒,瞧這樣子怎麼好像是……雪葬花?」
世間草藥千千萬萬,許多形貌相似的難以卒數。北域醫術十分低下,與中原相比望塵莫及。巫醫在配藥時無意間把無毒雪絨草用成了有毒的雪葬花,兩種藥草都開白花,都是北地常見植物。
雪葬花……
完蛋。
王子怔怔癱坐在地上,天快塌下來了。
他族人曾經中過此花之毒,當時還只是幾枚乾枯葉片,便叫族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戔戔方才,可是喝了那東西的汁水。
·
救人性命,急於救火。
誤配錯葯的小巫醫自然被打入天牢,老巫醫絞盡腦汁,費盡千辛萬苦為戔戔排毒,卻也只能暫緩病情,無法使她完全脫離危險。
更要命的是,戔戔現在還身懷有孕,一旦母體有恙,孩兒必定胎死腹中,最後鬧得一屍兩命。
王子和晉惕都只想拿掉戔戔腹中孽種,從沒想過要她命。
他們現在無比後悔。
晉惕日以繼夜陪伴在戔戔身邊,抱著她,呼喚她,如果可以他寧願這雪葬花毒轉移到自己身上。他後悔了,悔得腸子發青,只要戔戔能蘇醒過來瞧自己一眼,他寧願替她養孩子,沈舟頤的也行!
戔戔,戔戔,你不能死!
眾人六神無主,亂作一團。
惶急之下,阿骨木王子手下的阿瑪姑娘還保持著理智。
她問:「王子,當初咱們家人也中過此毒,是怎麼解的?依法炮製就行了。」
阿骨木窒悶難當,嗓子里是沙啞的絕望。
當初,是沈舟頤解毒的。
那人輕飄飄用了自己一滴血,所有人就神奇活過來。可現在沈舟頤都被燒成灰了,誰來救戔戔?
王子肝腸寸斷,把那誤把雪葬花當雪絨花的庸醫殺十次也不夠泄憤。
戔戔迷迷糊糊中感覺腹痛如絞,宛若有什麼東西硌著自己。……她懷著孩子,是孩兒在踢她嗎?轉念想起孩子才一兩個月,恐怕尚未成形,哪裡有腿踢人呢。
「水。」
她艱難聚集起來一點點氣力,澀聲說,「哥哥,我想喝水,遞我口水吧。」
她記得他們枕畔的矮桌上就放有茶杯,一伸手能夠到。過半天,他卻也沒遞給她水。他如此磨蹭,她使喚他他不樂意了?
倏然,一道閃電劈中。
她在做什麼呢?
猛然想起自己不在桃夭院卧房裡,沈舟頤也早就死去了。
她冒著冷汗,瞪開眼睛。
旁邊服侍的晉惕見她忽然醒來,大喜大悲,涕泗橫流,衝上前握住她手:「戔戔!是我,我是晉惕啊。」
戔戔思維有點遲鈍,緩緩瞥向晉惕。
「……世子爺?」
「是我,是我。」
晉惕滿腔愛憐,又惡狠狠罵阿骨木王子,「都怪那個廢物!明明是配落子湯……卻粗心大意弄成了雪葬花害你!待你康復,咱們親自過去斬下他腦袋泄憤!」
戔戔黯然神傷,是否因為懷孕的緣故,她最近總是多愁善感。
雪葬花嗎?那種毒花她知道,無藥可救,世上唯一的解法就在沈舟頤手裡。
她苦笑。
晉惕也跟著酸澀而笑。
晉惕苦啊,比吃苦柏還苦,他和戔戔還真是一對苦命鴛鴦。
都怪阿骨木王子蠢貨!
晉惕已經決定,若戔戔死他必定殉情,絕不苟活。
戔戔白皙面頰莫名沾染淚水,晉惕低頭吻去珠淚,「戔戔別怕,無論是生是死我都陪伴你。」
他雄厚有力的五指緊緊扣住戔戔五指,閻王爺無法把他們分隔開。
戔戔知自己中那種毒后,先是恐懼,慢慢釋然。
「世子爺,你何必呢?」
她和晉惕早就錯過,早就沒法在一起了,晉惕何苦如此執著。況且她現在生死未卜,還懷著別人孩子。
「莫要叫我世子爺。」
晉惕輕輕捂住她嘴巴,「戔戔,從前咱們相戀時感情多好,你對我多親近,管我叫『子楚』,你現在叫我世子爺太傷我心了。」
戔戔甚感歉仄,緘默無聲。
她撫摸自己小腹,痴痴問:「把孩子打掉,我會很疼吧?」
她不要沈舟頤的孩子,非但晉惕與阿骨木他們厭惡這孩子,她自己也厭惡。但孩子終究生在她腹中,打掉了,她自己會疼。肉身疼,心也疼。
若她選擇跟晉惕在一起,這孩子萬萬不能留的。沈舟頤把晉惕害得很慘,把她也害得很慘,留著孩子對晉惕和她都是種傷害。
「你想留下孩子,是因為喜歡上沈舟頤了嗎?」
晉惕舌頭隱隱苦澀,「就在剛才睡夢中,你還聲聲喊他『哥哥』。」
戔戔張口結舌如中敗絮,煩躁扭過頭。
「不愛。」
她決然說,淚墜兩腮,「永遠不會愛。」
就像了慧對沈迦玉說的那樣。
她拒絕愛上一個手下敗將、死人、當初強迫她的人。
晉惕略略欣慰,希望戔戔沒有說謊。
說實話,阿骨木王子性子蠢,少智慧,晉惕從沒正經八百把阿骨木當成競爭戔戔的對手。他對手從頭到尾只有沈舟頤,無論那人是活是死,就算死了,戔戔肚子里還揣著那人的種。
戀人柔花面龐沾滿淚水,昔日明眸善睞的模樣被花毒侵蝕得憔悴。
晉惕心肝發顫,細密的吻落在戔戔臉頰上。他等不了了,再也等不了了,如果戔戔註定病死,他也註定殉情,那麼他們莫如現在就拜堂成親。
如果活一輩子他都沒娶過戔戔,死難瞑目。
「戔戔,你嫁給我。」
戔戔大眼睛怔怔盯著他,覺得他瘋了。
「告訴我,我和阿骨木之間,你選擇我。」
晉惕一聲聲求她。
戔戔秀雅柔弱的下巴低下去,愧意又生。晉惕真乃情痴,為她拋棄榮華富貴、大好前程,甚至願意接受她和別人孩子,究竟圖什麼。
她曾經一心一意只追求自己愛的人,到頭來發現嫁個愛自己的人也不錯。
尤其是她誤中了這樣厲害的毒,時日無多。
晉惕傻傻笑笑,自己既提出成婚戔戔沒反對,便是她默認了。
太好了,他終於要娶到心愛的她。
大皇子命手下錦衣衛尋覓整整五六日,才終於為邱濟楚尋得一點點線索。知邱濟楚心急,立即召他入宮,明明白白告知他。
說實話事情到這般田地,大皇子實在意外。
邱濟楚得知此訊后,亦風中凌亂,驚得嘴巴快合不上了。
若告訴沈舟頤,斯人作何感觸?是喜是憂?
邱濟楚回家,見沈舟頤坐在自家庭院內,安安靜靜曬草藥。
沈舟頤帶著面具,右腿瘸著,左手一顆一顆把草藥從篩網中拾起來,放在鼻下嗅嗅,才緩緩裝進葯簍里。
其實他嗅覺也被那場火損傷得厲害,什麼草藥味都聞不見。草藥乾癟枯萎,一如他這個人。
沈舟頤現在彷彿真的無欲無求,這麼多天以來,他沒出過門,也沒打探過戔戔下落,更未曾為自己醫治過。
他的身體愈來愈虛弱,生命之力在陽光下飛快流逝。明明是二十幾歲少年,卻宛若風燭殘年古稀老人,暮氣沉沉。
唯一愛好,就剩擺弄這些草藥了。
邱濟楚來到沈舟頤身邊,將本厚厚的、泛黃手記丟在他面前。
「下午你給自己扎幾針,按照你自己寫的穴位和方法,那上面記載的藥材我都提前替你買好了。」
沈舟頤淡淡瞥一眼,沒做回應,依舊死水無瀾,摩挲著手中東西。
邱濟楚見此,又說:「你若執意不肯自救,我和若雪可就要下手了。我倆都是庸醫,手中沒準得很,到時候把你扎出個好歹來,你可莫要怪罪。」
沈舟頤幽幽道:「濟楚。我和你說過沒有?何必呢?」
「沈舟頤,我告訴你,最多三天,你三天之內必須達到能下地走、能遠行程度。我相信以你的神術做得到。」
沈舟頤置若罔聞:「憑什麼。」
「憑你這條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咱們全家人的!月姬現在以淚洗面,可憐她懷著第二個孩子,還要擔心你!老太君身子虛弱差勁兒,多次想來看你,都被我委婉阻止了。」
沈舟頤冷冷垂著眼皮。
這些憑藉,似乎都跟他沒什麼干係。
無論月姬還是賀老太君,他已經儘力安排好,仁至義盡。
他死,難道他們都不活了么?
而且,邱濟楚以為他是大羅金仙么,就算他身體健康、五感好好的,三日之內也救不回來一個燒傷如此嚴重之人。
「我知道你有辦法,別推脫。三天是最長期限,三天後你必須啟程去搶救人。稍微延誤,恐怕人命就嗚呼了。」
救人?
沈舟頤恍惚,他自己都變成這般模樣,還救得誰?世上大夫千千萬,豈獨他一個。
邱濟楚:「你從小志向懸壺濟世,你的慈心到哪去了?」
沈舟頤:「我沒有慈心。」
「那病人會死!中毒而死!」
「人誰無死。」
邱濟楚痛心著:「你到底救不救?」
沈舟頤漠然:「恕無能為力。」
「你再說一遍?」
邱濟楚咬牙切齒,「若我說,要你救的那個人是賀戔戔,她中了雪葬花毒性命垂危,腹中還懷有你的孩子呢?」
哐當,沈舟頤手中盛草藥白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
他滲血眸子中似乎含著恨,驚詫,和難以置信。
「你說什麼?」
邱濟楚哼:「我只說一遍,你愛信不信。賀戔戔就快死了,等著你救呢。我知道你心裡還有她,你若再這般消沉下去,她難保一屍兩命。」
沈舟頤額角劇烈跳動。
邱濟楚之言,似半空中轟隆隆打三個晴天霹靂,重重劈在他身上,使得麻木的他猝然間清醒來。渾身好疼,皮肉好疼,心好疼……他恢復了知覺,他在一瞬間知道疼痛。
她,懷了他孩子?
沈舟頤茫茫望向天空。
天吶。
瞳孔漫出憂傷和歡悅兩種截然相反的情感,悲喜沾濕衣袖。
對戔戔的愛與恨極度潮起潮落,此刻終於重新又洶湧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