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音音!」

「喬小友,你冷靜一些,聽我說……」

「音音!」

「……喬小友!」

「音音,音音你醒醒……」

「喬逢雪你要是想救挽琴就冷靜下來認真聽老身說話!!!」

「……」

「挽琴是個特殊的孩子,她不僅能用身體容納海量鬼氣,還能用魂魄承載鬼氣。但是,再怎麼強韌,她也存在極限。你的力量就超過了她的極限。」

「……」

商挽琴知道塗陽城,這算得上北方的一座名城,翻開史書也能見到不少故事,但它沒落已久,來來去去換了不少統治者,這兩年才聽說安定一些,恢復了點繁華氣象。

所謂繁華氣象……就是這樣?

商挽琴給了點銅板當入城費,進城后也一直保持警惕。但很快,她發現自己這份警惕毫無必要。這實在是一座衰頹的城市,行人疏疏落落,幾乎沒什麼商業,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路邊蜷縮著快要凍死的流民。

「你……你不管玉壺春了?金陵呢?還有你小姨也在這裡!」

商挽琴舉目四望,見路邊有些棚屋,但已經破敗得只剩個框架,顯然廢棄已久。前方分明有城池,大白天卻無人來往,她總覺得奇怪,心中警惕,但思來想去又別無去處,還是決定進城看看。

*

呼——

「真人,我不再是玉壺春的喬門主了。」他噙著一點笑意,眼中卻全是漠然,「我不過是一隻苟延殘喘的惡鬼,披著虛假的人皮,僅為她一人存在。」

他抱著她,慢慢走去。起先他還踉蹌了幾步,很快,他的步伐越來越平穩,背影也越來越堅定。

「真人,你告訴我,我這種惡鬼,除她之外,還要考慮誰?又有誰願意被我考慮,誰值得,誰配?」

她越看越迷惑。塗陽城,她正好前幾年來過。印象里,這城市不算頂頂繁華,卻也不至於蕭條如末世。還有,她記得幾座標誌性的建築近年翻新過,她印象很深,因為她差點摸一手沒幹的漆。但現在,所有建築都灰撲撲的,哪有什麼新漆?

話說回來,「塗陽城」這三個字,她好像還聽誰說過……

「……等?」

芝麻糖縮在她懷裡,仰頭叫了兩聲。

小鳥沒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睡。

城牆恢弘,城門廣闊,依稀還能看出建成時的輝煌,但如今這裡雜草叢生,看門的也只是兩個瘦巴巴的士兵,兩個人湊一起湊不出半副盔甲。

「過去的……時空?」

老人這才驚覺,那青年的模樣竟發生了極大變化:從前他是個久病的人,病情從各個細節透出來,譬如枯乾的發梢、發青的眼圈、慘淡的唇色,還有眉眼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可現在,所有這些活人的細節都消失了;他身上只剩極致的黑和極致的白,除此之外就是那襲黯淡的紅衣,宛如陳年的血跡,將他輪廓塗滿。

「是她要馴養我,我才苟活於世。也是為著她一個人,我才願意苟且偷生。」

「……無妨。至少,我還能等她。」

青年獃獃地聽著,怔怔許久,神情恍惚。接著,他忽然慘笑一聲,一言不發,只是慢慢起身,將她抱在懷裡,又將食鬼鳥放在她懷裡。

「我們在哪兒啊,芝麻糖?」商挽琴環顧四周,只見兩側樹林數落,腳下一條積雪的道路寂靜延伸,前方一片灰撲撲的建築,像是座城池。

她終於確定:自己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等。」

青年步伐一頓,略回過頭。烏黑的長發垂在他蒼白的臉側,襯得他一雙眼瞳黑亮幽深,如深淵中兩朵幽幽鬼火。

「那我能為她做什麼?」

她謹慎前進,不久後來到城門口。

商挽琴再次吐出一口氣,也再次看見她呼出的熱氣化為白霧,迅速被冷風吹散。

商挽琴摸摸它的腦袋。哦對,不光是她,還有芝麻糖。這小鳥大約消耗了太多力量,身形縮水,又變回了巴掌大小,彩色的羽毛也黯淡不少,像蒙了一層細雪,倒也不難看,別有一番清冷空靈的美。

芝麻糖有氣無力地回答,隨即閉上眼,陷入沉睡。

「但是,上蒼垂憐,偏偏是有食鬼鳥在側,還是一隻擁有時空之力的食鬼鳥!當她的靈魂因為承載了過量的鬼氣,而瀕臨破碎時,芝麻糖護主心切,動用了時空之力,將她的靈魂拖回了過去的時空。」

「等她的靈魂跋涉過時光的長河,變得更強韌,到時候,她自然會歸來。在此之前,你要守住她的身體,也要守住芝麻糖的身體。」

「但我要提醒你,喬小友,時空之力變幻莫測,她的一瞬或許會是我們的一生。她也許下一刻就能蘇醒,也許明天就能蘇醒,也可能是明年,也或許我們等到死,也等不到她的歸來。」

「喬小友?你要帶挽琴去何處?!」

「我感受到了時空之力,肯定是你把我帶到了哪裡吧?我們得快回去才行。」商挽琴捧起小鳥,語重心長。

「她喜歡明媚溫暖,討厭陰冷潮濕。我帶她去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這樣,無論她何時醒來,都能看見她喜歡的景色。」

「……」

「……辛苦你了。」商挽琴小心翼翼地將它揣進懷裡,心疼地摸了摸,「我知道你一定是為了幫我才這樣,你好好休息罷。」

見她再無話可說,那青年轉過身,抱著他唯一的生命所系,向著不可知的未來飄搖而去。

「啾……」——我也不知道。

青萍真人一句話也說不出。

城門上有三個模糊的大字,題著:塗陽城。

「不錯,這樣一來,她的靈魂就能得到時空的滋養,慢慢消化過量的鬼氣,不至於魂飛魄散。」

「啾……」

思考前,街對面跑來兩個孩子。他們衣著襤褸,悶頭往前跑,像是一個在追另一個。商挽琴往邊上避開了一些,但那兩個孩子有意無意身體一偏,恰好朝她撞了過來。

商挽琴眉毛一挑,閑閑一伸腿。

噗通——

跑在前頭的孩子摔了個大馬趴。後面的孩子機靈,飛快看了她一眼,髒兮兮的臉上帶著些驚恐的表情,立刻跑開了。

「偷到我身上了?」

摔倒的孩子也想跑,商挽琴一把抓住他后心,沒成想那衣服太破,一抓就壞了。孩子爬起來愣了一下,張大嘴就嗷嗷哭。

商挽琴看看手裡破布,笑了一聲,半點沒被孩子的哭影響。她還笑眯眯地反問:「這會兒知道哭了,想偷我的時候怎麼不哭?」

寒風吹來,孩子邊哆嗦邊繼續嗷嗷哭。

商挽琴閑閑道:「再哭下去,體力耗光,就熬不過這個冬天嘍。」

孩子猛然閉嘴,十分兇狠地瞪著她,用方言罵了兩句髒話,大概是罵她這個潑婦鐵石心腸,活該遭報應之類。他一邊罵,一邊又想跑,結果商挽琴往他膝蓋彎踹一腳,他「噗通」又摔了。

「哎呀哎呀,我這個人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看野孩子遭殃我怎麼就這麼開心呢。」

商挽琴還是笑眯眯的,轉到孩子正面,隨手將手裡破布砸孩子臉上。她用勁不算大也不算小,那孩子臉給砸紅了,但還是一副齜牙咧嘴的兇狠樣子,哪兒有半點哭嚎時的可憐勁?

商挽琴摸出五枚銅板,在孩子面前晃了晃。

「小鬼,我問你點事兒,你好好答了,錢就給你,懂?要是答得好,我再給加錢。」

那孩子一下眼直了,不凶恨了,也不罵了,一個勁點頭。

商挽琴想了想,卻不忙問。

「跟我來。」她站起身,四下看看,總算看見個冒著白氣的小店,走去一看,賣的是粗面饅頭。她掏錢買了兩個,自己啃一個,又拿著另一個饅頭在孩子面前晃。

那孩子眼睛更直了,口水快從眼眶裡流下來。

「好好回答,別撒謊,饅頭和錢都給你。否則,不僅什麼都沒有,我還打斷你的腿,懂嗎?」

說到最後一句,商挽琴作出陰惻惻的模樣。這種街上流浪的孩子都有動物般的直覺,懂得趨利避害,瞬間就嚇得哆嗦兩下,徹底乖順下來。

她問店家借了一隻板凳,自己舒舒服服坐下,讓孩子站一邊,就開始問話。

「知道這是哪兒嗎?」

「你幾歲了?怎麼流落街頭?」

「最近有沒有聽說過惡鬼鬧事?」

「這兒的大人物你知道多少?」

「你們小團體都有誰呢,幾個人,誰領頭?」

就是這種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散碎問法。

問著問著,商挽琴的神情凝重了一些。最後,她也沒心情逗孩子了,將饅頭和錢給出去,坐在馬紮上,看那孩子啃著饅頭跑遠,這才悠悠嘆了口氣。

如果她想得沒錯……

「姑娘,你幹嘛非要問那小鬼呢?」這時候,店家搭話了,有意無意拍著自家蒸籠,顯出那灑了點蔥花的白胖花捲,「那群孩子就是惡棍,蔫兒壞,什麼不好學什麼,嘴裡能有幾句實話,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問他,還不如問我呢!」

商挽琴會意一笑,也不反駁,起身又買了兩個花捲,再多給幾文錢。正好,她還真餓了,一個饅頭沒吃飽。

店家登時眉開眼笑,連連恭維幾句。其實這類小食店的生意應該最好做,不缺客人,店家卻為幾個銅板而高興,足以說明日子難過。

商挽琴和店家聊了一會兒,打聽明白了附近的大人物都有誰,近幾年又發生了什麼值得說道的大事。

她面上不顯,但心情更沉重了。

聊著聊著,店家無意問了一句:「姑娘,你看著來歷不凡,打哪兒來呢?」

金陵。——商挽琴正想說出這兩個字,張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她愣了愣,又嘗試一遍,卻還是什麼都說不出。抬頭一看,店家正疑惑地看著她。

商挽琴面色不改,嘴裡換了個詞:「洛京郊外。」這回說出來了。

店家一聽就面露艷羨,連連嘆息:「洛京,大城市呢!聽說日子好過得很,他們的車上都鑲金銀……」

這一天里,商挽琴在塗陽城裡到處轉,和不少人搭了話。

一天下來,她不得不承認,無論她再怎麼不情願相信這件事,這件事也是真的發生了:

她回到了過去的某個時間,具體無法確定,但至少是十五年前。

而且,她無法透露關於自己的信息。姓名、來歷、認識誰……統統說不出來。不僅如此,她偶然發現,旁人根本看不見芝麻糖,甚至於,他們眼中的她的相貌,也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別說人了,狗眼中的她都長得不對勁,她悄悄扒著一條大黃狗瞅了半天,發現狗眼睛里倒映的自己是個溫婉柔和的姑娘,和她本人完全不同。

該怎麼形容呢?就彷彿……對了,就彷彿這片舊日的時空也知道,她不屬於這裡,因此不准她留下絲毫真實的痕迹。

那她又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怪怪的,搞不明白。」

夕陽西下,商挽琴望天思考片刻后,放棄了思考。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她設法在塗陽城待了下來。其實她考慮過前往金陵,但「塗陽城」這三個字總給她一種熟悉且重要的感覺,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有事要做。

她在塗陽城裡找到一處空置的房屋,仔細打理一下,就成了很不錯的住所。塗陽城再窮,也總有些富戶,她找上門去,解決了一些和惡鬼有關的陰私事,換得了一筆不菲的報酬,還有厚厚的冬衣。

拜訪左鄰右舍時,她隨口說自己叫白芷,又奉上幾個饅頭作為禮物,鄰居們就立刻決定喜歡她,絕口不提她怎麼佔用了別人的屋子,還教她怎麼在院子里種小菜、養家禽,儘力把匱乏的日子過得有滋味。

過了幾天,有鄰居敲響她的院子門,低聲提醒她:「白芷姑娘,你是不是得罪破廟那幫小乞丐了?」

「小乞丐?」商挽琴一愣,腦中隱約閃過什麼,「你是說街上的偷兒……」

「對對,就是他們!」鄰居大娘露出厭惡的神情,匆匆囑咐她,「那群乞兒和蒼蠅一樣,煩人得很,偏又鬼精鬼精的!這幾天我看他們圍著你屋子轉呢,怕是在打鬼主意!」

商挽琴失笑,謝過大娘好意,說自己會小心堤防。

鄰居大娘看她雲淡風輕,就有些著急:「白芷姑娘,你別不以為然!那群小鬼真是禍害!前些日子,斜對門的老張沒了——喏,燈籠還掛著呢!你道他是怎麼沒的?」

商挽琴從善如流:「怎麼沒的?」

「慘呢!是他家過冬的炭火、衣服,被那群乞兒偷了個一乾二淨!老張啊,是活活凍死的!」

商挽琴略張著嘴。電光火石間,她腦海中同時閃過幾個關鍵詞,而且她終於將它們串在一起。

她脫口而出:「老張果然是凍死的,不是被他那不孝侄兒打死的嗎?」

鄰居大娘也瞪大了眼睛:「什麼?這話怎麼胡說的……哎呀你別說,指不定還真是!可白芷姑娘,你怎麼知道的?」

商挽琴胡亂應付了幾句,將大娘送走了。她關上門,背靠著門喘了兩口氣,突然抬起手,捶了自己兩拳。

「怎麼就沒想起來——怎麼就沒想起來!」

她總算想起來了。為什麼「塗陽城」的名字這麼熟悉,為什麼她莫名在意街上的小乞兒……

因為他曾在這裡。

他曾講述幼年的故事。他說,他幼時流落北方,在塗陽城當小乞兒,因此遇上了凌言冰。他小時候自以為機靈,不僅討來錢和吃的,還因為凌言冰生病,而偷了一戶人家的過冬用品,結果那戶人家的老人死了,他才陡然驚醒,羞愧悔恨不已,決定放棄偷竊。

後來……

他決定放棄偷竊后,是怎麼熬過這段艱難的時光的?塗陽城這般貧弱,只是乞討的話,實在討不來多少東西。

商挽琴怔怔許久。

她回到屋中,抱了一件最厚的披風出來,一邊繫繩一邊匆匆往外走。

推開門時,眼前忽然多了一絲朦朧。商挽琴抬頭一看,雪花紛紛,竟是忽然下起了雪。她戴上兜帽,找人問清「乞兒們聚集的破廟在哪裡」,便出發了。

到了破廟,她沒有找到她想找的人,但很巧看見了凌言冰。這時的凌言冰只是個壯實的小少年,臉上卻有種成年人式的陰狠。商挽琴站在角落陰影中,不聲不響,那些孩子沒注意她,顧自說著話。

「那小東西還是只肯乞討,不肯偷?」凌言冰背對著她,問一個乞兒。

乞兒重重點頭,狠狠道:「怎麼說都不聽,真是個笨東西!老大,要是他把自己餓死了,我們乾脆把他燉了吃吧!」

小小的孩子,談起吃人時如此自然,全不以為意。

「吃了……」凌言冰似有心動,到底卻搖頭,「那小東西有點來頭,要是就這麼吃了,我們的辛苦就打了水漂!」

「那……老大,怎麼辦?」

「再勸他!實在勸不動……哼,乾脆賣了他!他生得好,細皮嫩肉的,聽說有些大戶就愛他這樣的,可值不少錢!到時候,我們吃香的喝辣的,豈不正好!」

「老大英明!」

「老大萬歲!」

乞兒們胡亂歡呼起來,聲音中充滿了純粹的憧憬,甚至帶著孩子氣的天真。

商挽琴面無表情。她手指一屈一彈,一團冰雪便激射而去;這小小一丸冰雪,蘊含著足以取人性命的力量。

然而,那團冰雪堪堪飛到凌言冰後腦勺處,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阻擋,四散開去。只見凌言冰忽地哆嗦一下,摸著後腦勺,疑惑地東張西望,嚷著「誰在我後面吹風呢」。

商挽琴又嘗試了幾次,終究無果。她沉默許久,轉身離開。

她明白,既然她無法留下太多痕迹,也就不可能奪去本該存活的人的性命。

她一言不發,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她來到一條長街,也是塗陽城裡商業最繁華的一條街。說是「最」繁華,其實只是多些店鋪,靠著周圍的富戶過活。

街邊有不少小乞兒,一個個都想盡辦法、賣弄乖巧,希望得到多一些施捨。

商挽琴放慢腳步,將乞兒們一個個看去。她看得很仔細,走得還有些猶豫。小時候的喬逢雪是什麼樣?還是當著乞兒的喬逢雪。她實在想不出來,生怕自己錯過了他,只能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去看。

這個不像。

這個也不像。

這個五官不對。

這個神情太姦猾。

這個太鈍,可又有點相似,仔細看看……還是不對。

「……大娘,你真威風,真漂亮,氣色真好,一定是被上天眷顧的人呢!」

商挽琴抬起眼,可正好一片風雪吹來,落在她睫毛上。她眼前一片冰涼的模糊,世界也如水蕩漾;水一般的世界里,孩童的聲音清脆又文雅。

「大娘,行行好吧,小子肚皮空空,頭暈眼花,要是不能沾點大娘的福氣,怕是要餓死了!」

商挽琴漸漸能看清了。

那孩子和其他乞兒不一樣,雖然也狼狽,臉蛋卻乾乾淨淨。他滿臉是笑,卻沒有太多討好的意味,反而一片喜氣洋洋,藏著某種堅定的自尊。

然而,即便是這樣一個討喜的小乞丐,也並不是每次都能順利討來東西的。

「去去去!誰要把福氣分給你這麼個小乞丐!滾一邊去!」

那大娘體型富態,穿得也不錯,似乎來自大戶人家。她長得和藹,看上去好說話,這會兒卻臉色一變,顯出十足的嫌惡與刻薄。

她不僅罵了幾句,還作勢要踢人。

那孩子臉色一白,想要躲開,但那張瘦弱的臉分明寫著「大病初癒」幾個字,還寫了「吃不飽」幾個字,行動難免遲鈍,眼看就要結結實實挨上一腳。他實在躲不過,只能緊緊閉上眼。

砰——!

短暫的安靜后,孩子遲疑著睜眼。

他看見一襲深青色的毛斗篷,那毛皮油潤生光、厚實溫暖,一看就價值不菲。被它包裹著的是一名年輕女子,她粉黛不施,一頭長發編成辮子垂在身側,臉邊幾縷碎發,襯得她模樣愈發秀麗溫婉,一雙眼睛卻透著股凜然的氣勢。

她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而剛才的大娘卻趴在地上,「哎喲喂」地叫,扭頭罵道:「沒長眼?怎麼走路的!隨便撞我,你知道我是誰?」

「撞你就撞你,還由得你多嘴了?」女子唇角一挑,笑吟吟道,「你要再多罵兩句,便能去黃泉問問我是誰了,你信是不信?」

她那麼輕言細語,笑得還好看,卻莫名透出股森冷的味道,令四周看熱鬧的人脖子一縮,也令那罵罵咧咧的大娘臉色發白。

孩子愣愣地看著。

他看見那大娘爬起來,捂著腿,一臉怨恨卻又不敢作聲地走了。他看見那裹著斗篷的女子輕蔑一笑,又彎腰來看他。

「喂。」她說,神情還是帶笑,卻透出一股格外的認真,「像你這樣的人,不該過這種日子。」

孩子倏然抿唇。他垂下眼,很快又抬眼看她,目光是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成熟。他輕聲說:「沒人該過這樣的日子。可是,我又能過什麼日子呢?」

語氣中透著淡淡的茫然。

商挽琴聽出了這點茫然。

她目光移動,看向天空。雪雲沉沉,遮著天空,也像遮著天道。她心想,天道准不准她這樣做呢?這樣好了,她在心裡數三聲,要是沒一道落雷劈死她,就算天道默許。

一。

好,數完了。沒有落雷,天道准了。

商挽琴伸出手,認真說:「也許,你可以過一種和我一起生活的日子。」

孩童微微睜大了眼睛,短暫的吃驚后,他的神情化為深深的警惕:「你是拍花子的?!」

商挽琴噗嗤一笑,故意臉一沉:「對啊,我是拍花子的,我來拐你了,你喊啊,喊破喉嚨看誰來救你?」

孩童更加瞪圓了眼睛,小心地往後挪了挪,目光在她身上移動,像在判斷她話語的真假。

當商挽琴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跟小孩子開玩笑的時候,孩童卻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他是個瘦弱的孩子,沒有那種嬌養出的圓潤富貴的可愛,但那靈秀的模樣擋也擋不住,一笑竟有生輝之感。

「我知道了,姐姐不是壞人。」他點點頭,很老道的樣子,「但是,我只是個小乞兒,不能拖累姐姐。」

商挽琴一怔。

孩子歪頭看著她,安慰道:「沒關係,姐姐不用擔心我,我能過下去的。」

商挽琴有些笑不出來了。

忽然,她眉頭一蹙,板起臉道:「叫你一起就一起,小孩子家家,哪兒來這麼多鬼心眼?」

說著,她手一伸,將那孩子抱起來,用斗篷將他一裹,就大步流星往家走。孩子大吃一驚,不禁掙扎幾下,四周也有不明所以的好心人,見狀想來阻止。

商挽琴都板著臉說:「這是我家孩子,帶回去管教!我家就在煙袋巷第七家,誰有疑問就儘管來看!」

她眼中含著某種怒意,逼退了人們柔弱的好心。她緊緊箍著掙扎的孩子,一直到他慢慢停下掙扎,卻還直挺挺地僵在她懷裡。

走了一會兒,他還是那麼直挺挺地僵著,雙手撐在他們之間,努力讓自己別挨著她。

商挽琴忽然停下腳步,瞪他:「你幹嘛?嫌棄我挨著你是吧?」

孩子盯著她。因為年紀小,又瘦,他的眼睛顯得格外大,一對琥珀棕的眼瞳濕漉漉的,清澈、機靈又不失沉穩。

「幹嘛不說話?」商挽琴還處於莫名的氣怒中。

孩子慢慢搖頭,有點局促地笑笑,小聲說:「姐姐,我身上臟,就別挨著你了吧。」

雪下得更大,也更急了。它們在風裡打著旋撲來,爭先恐後地咬住孩子的腦袋。他在雪裡呼出白色的氣,盡量小聲地吸吸鼻子,模樣愈發靦腆,卻又透出某種堅持。

商挽琴原本是兩隻手抱著他的,現在,她面無表情地騰出右手,按住孩子的腦袋,使勁往自己懷裡一按!

孩童哪兒斗得過她的力氣?直接撲進了她懷裡。他一下驚慌起來,掙扎卻掙扎不過,反而被更用力地按在懷裡。

商挽琴拽拽斗篷,把他裹得更嚴實,將腦袋也裹好。

「人小鬼大,心思這麼多!我家孩子禁止心眼兒太多,容易長不高,變成小矮子!」

她繼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姐姐……」

「反抗沒用!」

「可是……」

「沒有可是!」

許久的沉默,直到就快到家門口,孩童才成功將腦袋拱出來。他的頭髮變得更亂蓬蓬,襯得那張俊秀的小臉也有些可笑了。

但他表情非常認真。

「姐姐,你到底看中我什麼呢?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姐姐一定是看中我什麼吧……?」

他竭力鎮定,尾音還是流露出一點惶恐和茫然。

商挽琴嘴唇動了動:「我……」

她其實說了一些話,而且是真話。但正因為是真話,她連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冥冥中的天道依舊注視著她,禁止她透露關於未來的信息,哪怕一星半點。

她執著地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她只能放棄。

「……我叫白芷。」商挽琴揚起笑容,輕快地說,「其實,我是一個挺厲害的驅鬼人。驅鬼人,你知道嗎?」

「驅鬼人?」孩子眼睛一亮,使勁點點頭。

商挽琴笑眯眯道:「我四處遊歷,是為了找一個天資合適的學生,傳承我的衣缽。我有很特別的本事,看一眼就知道誰合適、誰不合適。方才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你願不願意隨我一起讀書、寫字,學習武功和法術,將來成為一名響噹噹的驅鬼人?」

那孩子沉默了很久。

直到很後來的時候,商挽琴也不知道,當時他到底想了些什麼。她嘗試問過他,他總推脫說忘記了,可那神秘微笑的模樣,帶著點羞澀和遮掩,分明在無聲地告訴她,他沒有忘記,他只是不想說。

而這時,她只看見孩子的沉默,和那一雙明亮清澈的棕色眼睛。她不覺忐忑起來,思考如果他拒絕,她該怎麼辦?要不打暈了再打包帶走——能行嗎?

好在,孩子露出一個笑容。這是一個安靜的、略帶羞澀的笑。他一邊笑著,一邊試著靠過來,將臉輕輕貼在她頸側。那雙小小的手環著她的脖子,很輕很輕,像生怕驚擾了什麼。

「好的,白芷姐姐。」他的聲音也很輕,像在對一個夢說話,「我叫阿雪,是旁人這麼叫的,我還有一個名字,叫喬逢雪。喬是南有喬木的喬,逢是相逢的逢,雪就是現在飄的雪。」

商挽琴想說:我知道。

她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來自何處,也知道他會去往何處。她知道他將一步步走向什麼樣的命運,知道他會遇見誰,知道他會如何堅持正直而終至一敗塗地,知道他會如何跋涉過漫長的兩世,而抵達同一個終點。

她真的很想將這一切告訴他,讓他避免未來的命運。她想牽著他,往命運的反方向奔去,而且絕不回頭。

但她也知道,她做不到。她連說出自己的名字都做不到,遑論更多的其他。

終於,面對幼年的他,商挽琴微笑起來。

「好的,逢雪。」她輕拍他的背,柔聲說,「走吧,我們回家。」

*

「老師。」

「叫姐姐。」

「老師。」

「叫姐姐。」

「老師。」

「……叫姐姐!」

商挽琴拍桌了。

對面的小孩兒一縮脖子,乖乖繼續寫大字,看似害怕,其實臉上憋著點笑。

商挽琴鬱悶地抱起雙手。

喬逢雪不是一個調皮搗蛋、很難帶的孩子。恰恰相反,大部分時候他都很乖,讓讀書就讀書,讓寫字就寫字,不用教就能做到沉心靜氣。

可他倔。

在他認定的事情上,他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犟驢。比如稱呼,他認定了她是老師,就絕不肯叫姐姐。又比如,商挽琴讓他安心在這裡住下,他問能不能帶他的朋友一起來住,商挽琴一口回絕,他就鐵了心要回破廟住,說好兄弟必須同甘共苦。

「什麼好兄弟?那就是個滿肚子算計的小人!他還想賣了你呢!」——這些話,商挽琴無法說出口。

可她也無法對喬逢雪生氣。

這小孩兒年紀不大,情緒卻穩定驚人。他固然是頭倔驢,表現得卻又柔和:他堅持自己的稱呼,卻只是笑著一遍遍叫她老師,一雙琥珀棕的眼睛溫柔可愛,像在陽光里塗了蜜糖;他堅持每天都回破廟住,卻願意潔凈身體、認真梳洗,早晚都端端正正跟她問好。

每次他一笑,眉目就透出未來的影子,商挽琴就會想起,多少年後他坐在玉壺春的窗邊,清瘦的身軀披著厚厚的裘衣,也是這樣溫柔地笑著,卻懷著絕不動搖的心意。

她就忍不住地想,算了,隨他吧,他高興就好。

倔強之外,他也早早流露出了聰明的一面。最開始相處的時候,他還會小心翼翼地觀察她,言行舉止都顯得局促,摸不準究竟該怎麼做,但很快,他就變得自在起來,悠然地讀書、寫字、晨練,也悠然地犯倔。這人彷彿完全摸准了,商挽琴對他是很縱容的,他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的確聰明,學什麼都快,還能舉一反三,問出一大堆問題。商挽琴對傳統讀書人的那一套並不熟悉,很快就舉手投降,說:「我只管你認字,還有驅鬼相關的知識,你要是好奇別的,我就送你去私塾好了。」

幼年的喬逢雪眨著眼睛,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有些遺憾地搖頭。他端端正正坐好,乖巧地說:「我只想跟著老師學習,好好繼承老師的衣缽。」

商挽琴盯他片刻,伸手在他臉頰上一擰。經過一段時間的好吃好喝,他已經長了不少肉,像個白凈的包子了,擰起來手感不錯。

「老師……!」他有點抗拒,但還是一動不動,很乖地讓她擰。

「嘴真甜。難道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商挽琴笑著收回手。

「力所能及,必不能辭。」喬逢雪認真道。

「那麼,叫姐姐。」

「……老師。」

商挽琴抱起雙臂:「還有,和你那群破廟裡的『兄弟』絕交了,別再來往。」

喬逢雪一下不說話了。他擰起小小的眉頭,露出煩惱的模樣,半晌才低下頭,用沉默代替拒絕。

商挽琴早有預料,也懶得生氣,只使勁揉揉他的腦袋,就站起身,準備出門。

「老師……其他人也就罷了,可老師為什麼不喜歡凌大哥?」

在她身後,喬逢雪忽然發出了疑問。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類似的問題,但這是第一次明確指向凌言冰。

商挽琴步伐一頓,回頭時挑起眉毛:「我是不喜歡他們所有人。」

小小的喬逢雪還是蹙著小小的眉頭,小大人似地,用一種無奈的神情望著她。這稚嫩的神情,與多年後的他隱隱重疊。

「其他人也就罷了。」他重複這句話,「他們對我不懷好意,在外也熱衷欺凌弱小,這些我都知道。可老師,凌大哥是不一樣的。」

「怎麼不一樣?」商挽琴問。

「凌大哥救了我,一直照顧我,不許旁人欺負我。他是個好人。現在他做事不大對,是因為他沒有我的運氣,不曾得人教導,不明白很多道理。」喬逢雪說得非常認真,也非常誠懇,「如果凌大哥也能一起讀書寫字,學習本事,他必然和今日不同。」

商挽琴忽然明白了。她問:「你想讓我教凌言冰?」

喬逢雪略吸了一口氣,流露出一點緊張。他更加坐正了身體,接著伏下`身,認認真真行了一個大禮。

「凌大哥有恩於我,我發誓報答。如今,我有幸遇見老師,吃飽穿暖,還能讀書習武,可凌大哥還在街頭受苦,我……我實在不忍。」

他伏在地上,不肯起身。

「我不能強迫老師按我的想法做事。我只想好好求老師一次,給凌大哥一個機會,他必能成器!」

商挽琴看他片刻,輕輕嘆了口氣。她走過去,輕柔卻也強硬地扶起他,又按著他的肩,直視他的眼睛,說:「不。」

這孩子抿著嘴唇,強忍著,卻止不住地失落。

商挽琴摸摸他的臉頰,聲音更溫柔了些:「逢雪,答應我,永遠不要為了其他人折腰,不要為了他人損傷你自己。名譽也好,自尊也好,更切身的利益也好,統統都不要。」

她小心地選擇著語句。還好,她順利地說出了這些話。

幼年的喬逢雪緩緩眨著眼。他固然聰明絕頂,卻還是不太能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他認真聽著。

「活在這世上並不容易,要顧好自己已經很難。你瞧,你覺得我厲害不厲害?」

這次,喬逢雪立即做出回答:「厲害!」

商挽琴一笑:「可就算我這麼厲害,也經歷了很多挫折,沒怎麼照顧好自己。現在我稍微有點餘裕,也只能再多照顧一個你。若我勉強自己再照顧旁人,很可能弄巧成拙,連自己都護不住。」

「——那絕不可以!」喬逢雪脫口而出,神情焦急起來,「當然是以老師的安全為第一!我,是我錯了,我讓老師為難了,老師罰我吧!」

商挽琴滿意點頭,笑眯眯道:「好啦,話題就此結束,老師我出門驅鬼賺錢去了,你是要跟我一起,還是待在屋裡烤火念書?」

「我可以一起跟去?」他到底是個孩子,一下就被新鮮事奪去心神,驚喜地睜大眼,「我要一起去!一起去!」

「嗯嗯,因為你學得很快嘛,拳腳也像點模樣了呢。」商挽琴不吝誇讚,心想多學點功夫好,破廟裡誰敢打主意賣了你,你就把他往死里揍。

她抓了件新制的厚實外套,給喬逢雪嚴嚴實實穿上,再戴個帽子,將耳朵也密密遮住。商挽琴做著這些,又悄悄感嘆,覺得帶孩子可真麻煩,就算面對小時候的喬逢雪,她都覺得麻煩,更不說別人了。看來她一點都不喜歡孩子,今後是絕不可能自己生的,除非喬逢雪能生孩子,那她也不是不能考慮一下下……

正胡思亂想,幼年的喬逢雪再次出聲。

「老師。」

「叫姐姐。」商挽琴本能地說了一句,才問,「怎麼?」

「剛才老師說的道理……」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是不是就是書上寫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不,完全不是。」商挽琴嘴角一抽,連連擺手,「無論多達,最好都獨善其身比較好!」省得你閑著沒事當聖人!她腹誹。自然,這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孩兒露出深思的模樣。他向來是個極有主見的人,絕不肯全盤接受旁人的看法,哪怕他現在只有八、九歲,也不例外。

他想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腦袋裡轉著什麼。商挽琴以為這事過去了,一手牽著他,一手捂在嘴邊,不住呼著熱氣,慢悠悠走在街上。冬天已經過去了,初春的寒意卻毫不遜色,與南方溫軟的春天截然不同。

走著走著,手裡的孩子忽然抬起頭。

「老師。」

「叫姐姐。」

喬逢雪熟門熟路地跳過她的反駁,顧自說:「可我不想成為那樣。」

「哪樣?」

「就是老師說的,無論多麼厲害,也依舊獨善其身的人。」

商挽琴沉默下來。

喬逢雪卻露出笑容。他仰著臉,笑容映著陽光,彷彿北方缺失的一點初春之色,全都盛在他眼裡,化為一片天真與熱忱。

「我想要成為能讓別人過得更好的人!」他說,眼睛愈發明亮,像天上的星星,「就像老師讓我過得更好一樣,我也想讓別人過得更好!」

好一會兒,商挽琴才嘀咕說:「你可以只讓我過得更好。」

她聲音很小,但喬逢雪耳朵尖一動,聽得一清二楚,便急忙說:「我一定也讓老師過得更好,先讓老師過得更好——讓老師過得最好!」

「知道啦,知道啦。」商挽琴敷衍地拍拍他,「聽說很多人小時候都雄心壯志呢,可長大成人後就會因為受挫太多,變成灰心喪氣、冷眼旁觀世界變化的人。你可千萬要……」

「我不會變成那樣!」幼年的喬逢雪堅決說道,眼神異常認真,宛如發下對自己的誓言,「老師,我絕不會成為灰心喪氣、冷眼旁觀的人!」

商挽琴又沉默了好一會兒。

最後,她輕輕地、無奈地嘆氣。

「可我只希望,你千萬要成為那樣的人啊。」

——雖然我也知道,你必然要走過一世的坎坷,才能徹底絕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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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聖父黑化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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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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