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出發時,商挽琴拖了一大包行李。芝麻糖落在行李最上面,跟著行李一晃一晃,像在玩遊戲一樣,時不時拍拍翅膀。
「這是……」不止其他人,連喬逢雪也忍不住驚訝起來。
「小姨收拾的行李。」商挽琴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換洗用品啊,驅蟲葯啊,甚至還有貼身鎖子甲這種東西,就成這樣了。我都說了沒必要,是吧?」
喬逢雪想了想,卻很贊同地點點頭:「多備些總是好的。」
商挽琴看他一眼,心想,要不是看見你自己只帶了個小包裹,我真要信了這話。她把行李拖到等候的馬車上,再探頭時,就看見喬逢雪正和其他人說話。
她沒走上前,而就待在原地,目光來回掃視那些人。
在場的都是玉壺春的弟子,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如回春樓樓主鄭醫仙、琢玉樓樓主辜清如,還有新加入的弟子,如許飛、羅揚。商玉蓮和程鏡花都沒來,她倆需要卧床休息,不被允許太多走動。
換血了啊,商挽琴暗道。
而且,稱得上是大換血。
「他若有心思,怎麼樣都會找上門來,與你無關。」一談正事,他就恢復了正常,鎮定從容許多,「你把骨牌收好便是。」
「哎呀,我沒提過嗎?我肯定提過的,而且不止一次。」商挽琴用無辜的語氣說瞎話,「可表兄不關心我嘛,我說什麼你都不會在意,更不會記得的。」
「……沒什麼,我是在想,希望這趟旅途沒什麼波折。」商挽琴說,「落月烏啼,星沉白沙。這兩句已經應驗了。接下來那句『洛京花滿』指向非常明確。要是有人想打什麼主意,或許會行動起來。」
「現在就走。」他多看她一眼,繞到了馬車另一頭,從那邊上車。
在她走神的時候,喬逢雪已經結束了談話,來到她面前。他保持了一段距離,問:「你怎麼神情不大好?」
商挽琴也上了車。馬車還是落月山莊派來的,但這回沒有車夫,只有馬。在原本是車夫的位置上,換成了身穿長袍的傀儡人偶,那種近似人類卻又並非人類的白慘慘的面容,乍一看見還挺滲人的。
看書的時候,她抓耳撓腮,著急得很,死活想不明白為什麼表妹那麼傻,居然相信這種謊言,還真的把表兄誆進去了。
「沒有啊。」商挽琴下意識否定,同時揚起笑容,「我就是在想,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她暗嘆一聲,點點頭,不去多想。
商挽琴抓著馬車的門框,手不覺用力。沒記錯的話,原著里「星沉白沙」的劇情過後,就迎來了她這個表妹的死期。
他一邊應著,一邊移開了臉,用後腦勺對著她。那不帶任何含義的應答聲,聽上去很像敷衍。但隨即,他就保持著那個姿勢,說:「從前沒聽你提過,還有什麼朋友。」
這聲音打破了寂靜,也打破了禁錮。喬逢雪略一抿唇,偏開臉去,低聲說:「坐好了說話。」
「表妹先說。」他若無其事道。
商挽琴一笑,見好就收,坐直了身體。她側過臉,去看外面的天空。淡淡的雲氣橫在星空之間,清爽又華麗。
「比如?」
馬車在夕色里賓士,到城郊后開始起飛。天邊霞光一縷,頭頂群星閃爍。芝麻糖不肯進車廂,而是跟在一旁展翅飛翔。它長大一些了,頭頂的一根□□毛逆風飄蕩,十分華美。
「秋天的銀河,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是吧,表兄?」她問。
他們同時開口,也同時停下。
喬逢雪盯著前方,目不斜視,身體也一動不動。
現在留下的這些弟子,還有新近被提拔的人,稱得上是喬逢雪的死忠。如此一來,原著中玉壺春慘遭血洗、喬逢雪這個門主被污衊又被放逐……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吧?
商挽琴略彎起眼睛,繼續道:「我很喜歡星空。我曾經和一個朋友約定過,要一起去看看天下各地的星空,究竟有何不同。」
「比如鎮鬼王嘛。」商挽琴半真半假地說,「我有點後悔哦,早知道,當初就不介紹他和表兄結盟了。」
在那段劇情里,喬逢雪沉痾未愈,又在沙漠中被下毒。他好不容易回到江南,拖著病體處理公事。這時,苦苦單戀他卻沒有結果的表妹被欺騙,將毒/葯當成情蠱,偷偷讓喬逢雪服下,並且將他騙至一處陷阱里。
現在自己佇這兒,才明白過來,那並不是傻,只是執行了蘭因會的命令而已。原著只是一本虛構的小說,但在小說背後,確確實實藏著一個更深的、更不為人知的世界。
「來江南之前的。」商挽琴輕描淡寫,還是笑,「怎麼樣,這個約定是不是很美?」
他一下扭過頭,想要說什麼,卻一下定住了。
「嗯……」
「嗯嗯。」
商挽琴抬著臉,略前傾身體,直視著他的眼睛,笑問:「何曾什麼?」
商挽琴胸`前掛了三塊骨牌,有些累贅,所幸這東西很輕,也不礙事。她想起來,第一塊骨牌還是從厲青鋒那裡得到的,無論那少年在原著中如何行事,至少他對凌言冰是一派真心,可惜……
「我……」
此前,溫香、江雪寒作亂一場,引得玉壺春弟子倒戈不少。七名樓主中有兩名參與叛亂,還有一些跟隨他們的高級弟子。這些人大部分當場被斬殺,剩下一些逃走了,正在被通緝。
這樣的話,唯一的變數就是……
「表兄……」
商挽琴思維略微發散,想到了這一點,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嗤」的一聲。
「我何曾……」
「朋友?」他看過來,「什麼時候的朋友?」
「嗯,的確如此。」
「表妹?」
陷阱里,表妹終於發覺不對勁,追悔莫及卻又無可奈何。作為補償,她犧牲了自己,拚命將喬逢雪推了出去,也貢獻了人生中唯一的高光片段。
車廂內瀰漫著沉默,以及初秋涼爽的夜風。兩側車壁上掛著琉璃燈,照亮他的眼睛。在這麼近的距離里,他連一下眼都沒眨,卻還能保持水潤明亮,這真的很令人佩服。
「表兄呢,剛剛想說什麼?」
「我……」
一提到這事,他就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剛才的從容鎮定,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表兄?」她催道。
「……音音。」
他抬眼看來,竟換了個稱呼。
商挽琴心裡一跳,有點小心地回答:「怎麼?」
他又沉默片刻,神色變得愈發鄭重,說:「如果我是個將死之人,你要怎麼辦?」
商挽琴愣了愣,下意識笑:「你只是身體不好,哪裡就『將死』了?」
「你只管回答。」他微擰著眉頭,露出幾分執拗。
「嗯……非要認真的話,當然是想辦法救你了。」她收起笑。
他搖頭:「行不通。」
「你又知道行不通了?」商挽琴被觸動了某個點,有些不高興起來,「我還說我才是個將死之人呢,你又要怎麼辦?」
他一愣,彷彿想到什麼,臉色微微變了:「胡說什麼!」
「那誰知道呢,指不定一會兒我走出車廂,天降流星,直接把我砸死了。」商挽琴假笑。
他猛地沉下臉,整個表情都罩在陰影里。這張溫潤柔和的面龐,在發怒時有種格外迫人的氣勢。
他真生氣了,商挽琴卻高興起來。她彎起眼睛,甜甜地說:「你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種事是會遭報應的哦。」
馬車的高度開始下降。圓月之下,落月山莊那高高低低的建築群赫然在目。很快,隨著一聲沉悶的響聲,馬車徹底停了下來。
車廂里還是一片詭異的沉默。
商挽琴率先去拉車門,卻又頓了頓。她說:「雖然我很討厭你的問題,但你既然很想知道的樣子,我還是回答好了。」
「表兄,假如你真是將死之人,而且無藥可救、無路可走……」
她微笑著,眼神卻變得複雜。
「我會痛哭一場,然後好好活下去。」
說完,她跳下馬車,抬手接住飛來的芝麻糖,沒有回頭看他的神情。他會有些傷心嗎?——這個疑問掠過她的腦海,然後迅速散去。
因為沒回頭,她也就沒能看見,青年一怔過後,卻露出一點笑容。他緊繃的神情徹底鬆開,目光也明朗起來,彷彿終於擺脫了某種困擾。
「那我就放心了。」他輕聲自語。
商挽琴走了幾步,停了下來。
和上次一樣,大量的飛車停在落月山莊大門前,帶來天南地北的驅鬼人。
然而這一次,沒有看見身穿落月山莊服飾的弟子。一排黑衣人站在山莊大門口,他們穿著樣式相同的魚鱗甲,腰間配著統一制式的環首刀,腰背筆直,甚至身高都相差不多。
當商挽琴盯著他們看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也立即投來。夜色中,他們的目光銳利如鷹隼。
「官兵?」商挽琴皺眉,「難道是……」
這時,有其他驅鬼人上前詢問。那守衛中,為首的一個抱拳一禮,朗聲道:
「吾等乃鎮鬼王麾下羽林軍,奉命保衛落月山莊!」
眾人都吃了一驚。羽林軍大名鼎鼎,聽說是鎮鬼王培養的驅鬼人軍隊,他們只有二百餘人,但個個都是高手,對付惡鬼不在話下,對付敵人也手到擒來。
看他們這架勢,與其說保衛,不如說……
問話的驅鬼人謹慎地問:「這位將軍,不知落月山莊發生了什麼事,需要……」
那將軍掃了眾人一眼,忽然咧嘴一笑:「吾等也是奉命行事,別的並不清楚。王爺在山莊中等待多時,諸位何不進去求見王爺,再好生求教一番?」
眾人一片沉默。
那將軍比了個手勢,就有屬下出列應諾,再打開山莊大門。
「吱呀」一聲,在夜色中分外清晰。山莊里的光透了出來,照亮些許內景。
「表兄。」商挽琴低聲說。
喬逢雪站在她身邊,微一點頭:「我看見了。」
落月山莊的檐下,正掛著一隻只白色的燈籠。
*
這一夜,鎮鬼王李憑風並未露面。
到了山莊內部,就見到了落月山莊的弟子們。他們都穿著白衣,一個個垂著頭,面色沉沉的,旁人問什麼,他們都是搖頭。
商挽琴他們住的還是上次的地方。滿牆的迎春早已不再,只剩大片泛黃的葉子。她站在院中,想起上一回同行的還有江雪寒,那時他會起個大早,抱著藥材去熬藥,而今卻連屍骨都沒剩下。
而同樣的命運,似乎也降臨在了落月山莊內。
「表兄,我有些擔心芳棣,我想……」
「夜探不是個好主意。」喬逢雪搖頭,「不論李憑風要做什麼,他既然把我們迎了進來,就必然會亮出目的。」
商挽琴沉吟片刻,說:「我和表兄住一間。」
「什……不行。」他表情變得奇怪起來。
「敵情不明,小心為上。」商挽琴說,「萬一李憑風失心瘋了,想把我們一網打盡怎麼辦?」
「那也……」
喬逢雪話音未落,忽然眉頭一動。他往某個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沉下,唇邊溢出一句音節模糊的話。那是咒語念得太快的結果。
遠處並未傳來多餘的動靜,只響起一聲鳥鳴,像是杜鵑。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商挽琴,後者一臉瞭然,對著他歪歪頭,問:「所以?」
「……非常之時,罷了。」
他走向房間,頓了頓,又說:「我睡卧榻。」
「那不然呢?」商挽琴跟上去,有點奇怪地反問。
「……」
關門的一瞬間,彷彿響起了極輕的哼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