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小姨是來照顧你的,你這孩子怎麼不領情呢!」
「商家在洛京還有座宅子,我不來,你住哪兒?」
「那不是,行李帶得再齊全,也不如有人照看著放心……」
「我身體確實還沒恢復,但經驗還能用……」
「怎麼就是添亂了……」
商玉蓮起先還振振有詞,擺出長輩派頭,很快就越說越心虛,最後只能用眼神討饒。
商挽琴被她搞得好氣又好笑。
不過,商玉蓮有一點說對了:商家在洛京里還有一處宅子,能給他們當個落腳的地方。天下不算安穩,可洛京還維持著昔日的富貴矜持,可謂「洛京居,大不易」,能有一處自己的房子,還是方便不少。
商玉蓮不僅自己來了,還拉上了琢玉樓樓主辜清如。據說這是鄭醫仙的意思,說商玉蓮身體還虛弱、連原來三成的本領都沒有,獨自上路太危險,非得有人跟著不可。
「還好來的路上沒遇到什麼事。」辜清如一邊整理屋子,一邊笑道,「要是撞上什麼危險人物,我真不一定應付得了。」
「表兄?」商挽琴大感意外,一眼盯了過去,目光十分銳利,「我怎麼不知道這事?」
喬逢雪點點頭,神情有些複雜。他提了口氣,好像準備說什麼,但和商玉蓮對視一眼后,他最終只說:「以後再說罷?」
兩人走了出去,只留兩道漸遠的背影,和兩道說話聲:一道清脆如鳥雀,嘰嘰喳喳個不停,好像有無限的開心事能分享;另一道有些沙啞,不時還低咳幾聲,卻很是溫柔。
商挽琴關切起來,但不忍多問,就道:「好吧。」
辜清如感嘆著,有些出神。
商玉蓮張口片刻,有點鬱悶地說:「知道,人心是要捂熱的,我說了要加倍對音音好,將以前的都補上,就不能再那麼自以為是,還總是凶她……」
辜清如一怔,神色淡了一些,片刻后才「嗯」一聲,低聲說:「怎麼說這個?我心情沒什麼不好的。」
有些鬱鬱不樂的樣子。
「行啊。」商挽琴很爽快地過去了。
「沒關係,驅鬼人的人生總是有許多生離死別。」辜清如頓了頓,改口道,「這世道,大多數人這一輩子,總不免經歷幾次生離死別,我們安居江南、背靠玉壺春,已是幸事。」
辜清如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有你的優點,比如很有本事、敢作敢為。」
「別裝啦,你瞞著別人,還瞞我?」商玉蓮恨她一眼,「我知道,你這個人最心軟,又記情,挂念每一個在琢玉樓待過的孩子。那個厲青鋒,雖然只在你那兒待了幾個月,可你喜歡他得很,總說他有天賦、肯努力,還長得好看,可最後,他竟然是那麼個結果……」
「我便總想,要是我能教出一個頂頂厲害的學生,厲害到無論發生什麼、經歷什麼,這孩子都一定能取得勝利、存活下來,該有多好啊……」
辜清如緊緊抿起嘴唇,臉上再沒一點笑。
「是啊。」商玉蓮跟著嘆道,「我們認識也有二十年了吧?想當初,我們一同進玉壺春……」
喬逢雪望著她,笑一笑。他站起身,招手道:「這屋子許久沒人住,要打理的地方不少,我去看一圈,你也來?」
商玉蓮將椅子挪一挪,挨著好友,又握住她的手,說:「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拉你上京不是為了讓你保護我——那都是說給別人聽的——我就是想讓你離開金陵,出來散散心,不然你天天看著琢玉樓,多難過呢?」
「音音,你別太責備阿蓮,她確實是擔心你。」辜清如放下手裡的事,過來勸道,「我們來之前,和門主通過信,門主也同意了,是不是?那門中必然是有安排的。我這點實力,留下來也幫不上忙,不如陪陪阿蓮。」
商玉蓮也說不下去了。她和厲青鋒不熟,談不上難過,可厲青鋒就死在她待的那間牢房裡。她記得,最開始的時候,那孩子還有口氣,如果能及時救治……商玉蓮免不了自責,她覺得如果自己早點警惕溫香和江雪寒,行事更小心一些,說不定就能把人救下。
商玉蓮在後頭看著,不禁吃味,小聲嘟噥:「這孩子,對她表兄怎麼這麼親?看這態度多軟和。怎麼對我就……」
她長嘆一聲,癱坐在椅子上,擺手道:「反正我照做就是了!我瞧著,音音對你都更親些呢,唉……我要是也和你一樣會哄孩子開心,該多好!」
「要堅持,還有不要隨便發脾氣——」商玉蓮忽然反應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打了好友一下,「清如,你把我當你們琢玉樓的小孩兒哄呢?」
「我,那個……」商玉蓮底氣不足,就盯著地面看。以前威風凜凜的副門主,這會兒和犯錯的小孩一樣。
辜清如點著頭,循循善誘道:「這才對。阿蓮,你可以當個好小姨的,但前提是什麼,你還記得么?」
「我倒是真想早點恢複本事呢!」商玉蓮又擺擺手,旋即想起什麼,神情變得小心許多,「所以,清如,你這會兒心情好一些了吧……?」
兩人回憶著往昔,說著說著,臉上重新有了笑,氣氛也漸漸鬆弛下來。
辜清如拉她一把,嗔怪道:「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酸話。阿蓮,來之前我們怎麼說的?」
「喬家?」商挽琴聽見了意外的答案。
「一來,這處宅子的契書在小姨手裡。二來,小姨在這裡,更方便應付喬家一些。」
她不願怪辜清如,就繼續訓商玉蓮,說:「小姨,玉壺春才經歷了一場風波,折損了不少弟子,正是用人之際,表兄不在門中,已是不利,你怎麼還把辜樓主也硬拉上了?人家不教書的么!」
「……阿蓮,你說得對,我對自己經手的孩子,總是抱有多一分感情。每當我得知他們結局凄涼,便總是難過。」
兩個人相對沉默片刻,最後握緊彼此的手,權作安慰。
「為什麼?」她立即問。
喬逢雪本來坐在一旁喝茶,假裝這場小小審判和自己無關,卻終究是被點了名。他緩緩放下茶盅,緩緩咳了兩聲,緩緩道:「我是想,小姨來了也好。」
「唔……」
因此,辜樓主會教學、善廚藝,溫文爾雅又博學多識,在玉壺春人緣極好,唯獨實力只稱得上中等,頂多再偏上一些。
辜清如雖然是琢玉樓樓主,但琢玉樓被公認為「一門七樓」中最弱的一支。他們主要負責教導低級弟子,選擇樓主也只看脾氣好不好、會不會教書、人品是否端正,至於實力,有個銀級驅鬼人實力就差不多了。
辜清如更是一愣,片刻后才喃喃道:「什麼難過……」
「怎麼會?」辜清如故作驚訝,「我們樓里的孩子,可都比阿蓮懂事呢。」
商挽琴了解這一點,想想也慶幸。她們也算玉壺春有名有姓的人,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一路過來竟然平安,的確不容易。
商玉蓮:……
*
商家留下的宅子,是一座二進的小院,後院還有一棟兩層高的小樓。屋子不算大,但地段很好,也足夠四個人使用。
由於地方不大,收拾起來也不很麻煩。只過了三四天,屋子就變得很舒服了。
這也有賴於辜清如的本領,她不僅將院子打理得清清爽爽,還專門給芝麻糖收拾了一間屋子,做了豪華鳥窩,擺上了滿滿的玩具、零食。芝麻糖高興瘋了,都不忙著出門交心朋友,成天在屋子裡玩,變成了一隻宅鳥。
商挽琴要拖它出門,它還不大情願。她就一彈小鳥腦門兒,說:「我們是來玩的么?你這會兒長出了伯羽,有本事了,我們現在找不到線索,全要賴你指點呢。」
芝麻糖是孩子心性,一聽自己身上寄託了這樣高的期待,立即支棱起來,也不留戀玩具了,很主動地往外飛。
喬逢雪在一旁忍笑,打趣道:「你怎麼連只小鳥也哄?」
商挽琴瞧他一眼,倏然一笑,聲音很甜地說:「我不僅會哄小鳥,還很會哄人呢。」
他一呆,側開臉,過了會兒含糊地說了句「是么」,就不吭聲了。
商挽琴輕輕地笑,卻也不再多說了。
之後幾天,兩人帶著一隻小鳥,把洛京城都走了一遍。
洛京是古城,在前朝也是首都,城內劃分為一百二十八坊,一條洛水由西向東,將城市分為南北兩部分。商家的宅子就位於洛水以南的溫柔坊中,治安不錯,出入也很方便。
這天下午,商挽琴站在洛水邊,捂著鼻子遠眺。洛水是運河,往來船隻眾多,人員也繁雜,不少污穢直接倒進水裡,氣味著實不妙。
她翁著聲音說:「洛京城裡,凡是開了些花的地方,我們都去看過了,沒找到線索。芝麻糖也沒發現惡鬼的蹤跡。要說還有哪裡沒去過,就只有權貴私宅……表兄,你說怎麼辦?」
喬逢雪也望著北岸,若有所思道:「不光是權貴私宅,還有宮城。洛京最大的園林,還要看那一處。」
他指一指西北的方向。
西北是洛京中的高地,也是皇城所在。從這裡望去,能望見朱、白相間的宮殿,還有圓形的高塔。北方的秋天格外乾爽,天也藍得純粹,襯得那宮殿愈發華麗,怪不得時常有人遠遠朝著那頭叩首,念念「聖人真仙保佑」之類的詞。
真是華麗漂亮的宮殿,和髒兮兮的運河截然不同,看著讓人討厭。要是能一把火燒了就好了。商挽琴漫不經心地想,要是以後有機會放把火,大概很好玩吧?
「音音?你似乎想到了什麼?」
「嗯?啊,我在想一些不重要的壞事。」商挽琴反應很快,又覺得有點奇怪,怎麼喬逢雪像有讀心術,總能抓住她一些情緒波動?
兩人又望了一會兒。
最後,商挽琴說:「也沒什麼好辦法。我們還是拜託棠華,讓她請我們去宮裡一趟,這樣最方便。」
喬逢雪想了想,同意了。確實,也沒更好的辦法。
兩人便往回走。
洛京的秋天是硬朗的,踩在地面的落葉上,也是「咔嚓」的脆裂聲。時值黃昏,街邊不少人生了爐子在做飯,空氣里一股麥子的香味。
商挽琴抽抽鼻子,覺得有點餓了。
「今晚有烤肉吃。」喬逢雪說。
商挽琴忍不住扭頭盯著他看。
「怎麼了?」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疑惑。
「表兄,你不會真會讀心術吧?」商挽琴開玩笑道,「我可什麼都沒說呢。」
他明白過來,笑了:「什麼都沒說,卻表現得很明顯。音音,你是藏不住心思的性子。」
商挽琴打個哈哈,卻心想,她還藏不住心思?那天下就沒有幾個藏得住心思的人了。
走過一條街,漸漸聽見了吹吹打打的聲音。商挽琴駐足而望,見一支隊伍高高興興地走在巷裡,隊伍中的人們都衣衫鮮亮,為首的綠袍男人還騎了一匹高頭大馬。
「這是在迎親?」她有點好奇,「看起來,是哪家富戶呢。」
喬逢雪是個溫和卻清冷的性格,向來對這些熱鬧不感興趣,可今天不知怎麼地,他也停下來,往那邊瞧了好一會兒。
「婚禮么……」他低聲念了兩遍,有些出神。
他們兩人都是好顏色,穿得也好,走在街上本就顯眼。現在他們腳步一停,溫言軟語地說了幾句話,就有旁人跑來搭訕。
「兩位是在瞧那郭家的隊伍?那是郭家二郎迎娶張家娘子,好熱鬧的排場呢!」
搭話的是一名少年,穿得乾乾淨淨,人也精精神神,就是眼睛太亮了一些。他一搭話,又有旁的街坊笑他,說:「柳小弟,你這一見人家好看就想搭話的毛病,還沒改呢?」
「啊?我、我……我才沒有,楊大嬸你別污衊我!」少年從臉到脖子都紅了,卻還堅持站在原地。
商挽琴噗嗤一笑,說道:「你好啊柳小弟,你很清楚那頭的熱鬧么,再和我們講講吧?」
少年看她一眼,臉更紅了,再開口都有些結巴:「好、好啊,娘子想、想知道什麼,我能答上的,都會說出來……」
洛京講古,從口音到稱謂都和金陵不同。
「那就有勞了。」喬逢雪在邊上咳了一聲,很和氣地打斷他。
少年渾然不覺,還很高興地行了個禮,這才開始講述。
是很尋常的故事,說男方所在的郭家,是城中有些名氣的富商,做著布匹的生意。女方所在的柳家要清貧很多,卻出過秀才。兩家相互中意,男方此前還表演了一番挽弓射雁的本事,讓鄰居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過,我阿娘說,郭家願意娶柳家的女兒,還有另一個原因。」柳小弟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
「什麼什麼?」商挽琴立即捧場。
柳小弟緩緩道:「一年前,郭家的大郎和另一家富戶定下親事,但新婚當日,卻撞上了『恨鴛鴦』,新人雙雙失蹤。大家都說那是犯了八字,被天收了呢……哎喲!」
一隻拳頭伸出來,重重敲在柳小弟腦袋上。少年被揍得深深彎腰,齜牙咧嘴地一回頭,表情就僵住了:「阿、阿、阿……阿娘!」
婦人一臉不善:「誰讓你在外頭胡說八道了?你這討債的孩子!快跟我回家!」
揪著柳小弟耳朵就往邊上拖。
卻沒能拖動。
一隻手抓住了柳小弟的手臂。這隻手蒼白纖長,骨頭的形狀與淡藍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是掩不住的清瘦,可被它抓住的人,卻無論如何也動不了。
「抱歉。」
喬逢雪抵著嘴唇輕咳幾聲,露出歉意的微笑,卻沒有半點鬆手的意思。
「這位娘子,煩請再和我們多說兩句罷?關於『恨鴛鴦』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