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我……」
他罕見地吞吐片刻,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道:「我不能騙你,當時我看見那花,以為……以為是哪裡的敵人,竟然混進了玉壺春,用這種法子挑釁我。我有些不悅,便讓人將花拿去燒了。」
「……啊?」
商挽琴猛一回頭,瞪大眼片刻,又趕緊轉回去,繼續盯著桌面的棋局。
有些尷尬的沉默后,她乾笑道:「也、也不怪你嘛!仔細想想,那種禮物是挺奇怪的,還沒到季節就開的梅花什麼的……我想起來了,難怪那段時間門中在嚴查細作,我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麼,原來是我引起的!那我還挺了不起的嘛,沒事沒事,是我……」
「對不起。」
她聲音凝住。
「對不起。」他語氣鄭重起來,「雖然無心,但畢竟是踐踏了你一片心意。當初的喬逢雪,自詡眼明心亮、智珠在握,實則不過是一名自以為是還沾沾自喜的傻瓜。」
她默然,又飛快回頭,飛快看了他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目光一動不動。一次呼吸就是一縷微風,帶著餘燼般的暖意。
「我不得不心有雜念。音音,你呢?」
「不是你,是我。一葉障目、渾渾噩噩,才錯將魚目作珍珠,反而失了真正的珍寶。」
「算了……我自己擦吧。」商挽琴維持著輕鬆的語氣,用力抽手。但沒能抽[dòng]。
他目光系在她身上,慢慢將她的手拉近。接著,他垂下眼帘,停頓了片刻,低頭將嘴唇貼在那幾點糖漬上。溫涼的、有些乾燥的嘴唇,潮熱的舌尖,一點點舔去那些黏膩的糖絲。
「今天還得繼續出門調查……」
他終於動了動,是抬手去拈了一粒果脯起來。蒸熱的果脯已經涼了,表面都是黏糊糊的糖。他拈著果脯,不急吃,只在指尖轉了兩圈,又道:「這『攻心局』不愧是百年殘局,這麼些年了,我始終想不出解法。」
下一縷微風吹來之前,她抿起唇。
她只盯著桌面棋盤看,有些生硬地問:「表兄在下什麼棋?好複雜的棋局。」
她站起身。
「過去,我以為自己看不出破局之法,只因為夙夜憂心,放不下許多人和許多事。」
她也繼續盯著棋局,繼續問:「怎麼突然想起來下棋了?」
同時傳來的還有觸覺。她的手指被分開,一根一根地卡進了另一個人的手指。指尖最冷,掌心溫熱,其餘都是貼著骨骼起伏的涼爽。這份涼爽一點點合攏,牢牢貼上她的皮膚。
一個身子骨柔弱的病秧子,幹嘛時不時冒出這種強硬和固執?商挽琴暗中嘀咕,視線一動不動,只餘光注意著他。
*
她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她輕輕鬆了一口氣,轉眼看見他的側臉。彼時他們正在濟幼局,幫辜清如一起照顧那些孩子,他耐心地給女嬰喂葯,就算衣服被嬰兒的口水和排泄物弄髒了,也沒有絲毫動容。
風緩慢得彷彿凝滯。她的指尖再次蜷起,卻只是貼在了他的手背上。
「——音音,你想試試別的關係嗎?」
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地擺在上頭,彼此糾纏,有種不分你我的勢頭。商挽琴不懂圍棋,卻也看得出這棋局好似已經山窮水盡,沒路可走了。
被水漱過而變得清淡的苦藥味,糖漬微弱又潮熱的甜味,終究也在她唇齒間慢慢揉開。
這是視覺。
「是這殘局的名字。」他聲音穩穩,手中仍拈著那粒果脯,「此局名為『攻心』,傳說,但凡執棋人心懷一絲雜念,便永遠看不出破局之法。」
那個清晨過後,商挽琴忐忑了一段時間。她生怕某天醒來就被告知,某人來提親了,一段光明安全的婚姻之路鋪開,歡迎她按部就班地踏上去。
她慢慢抬起眼,有點驚訝地發現,他的表情始終沒變,還是那樣清淡沉穩、眸光銳利,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不悅?
她迷惑地眨了眨眼,以至於慢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你把梅子的糖汁弄我手上了。」
商挽琴抬起眼,看見朝霞的光芒。在天空足夠清澈的秋天,朝霞是粉紫色的,很快又瀰漫起濃郁的橙紅,那橙紅漸漸轉白,愈發明亮。這是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溫暖的過程,所以她向來喜歡清晨大於傍晚,喜歡南方大於北方。
他將她的手抬起來,很仔細地看了看。幾點糖漬沾在她指尖和手背,甚至拔/出了黏黏的微絲。
他站起來,伴隨著輕微的一聲響——是果脯落地的聲音。她的視線投過去,落在地面那黏糊糊的梅子上。
商挽琴沉默了一會兒。她沒看他,卻能感受到他的視線,那視線並不灼熱,也沒有絲毫迫人的氣勢,卻實打實地落在她皮膚上,是實打實的分量。
「這個?前朝留下的殘局,自然複雜。」他仍傾著身,也仍盯著她。
她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商挽琴下意識瞟去一眼,重複道:「攻心局?」
但沒有。
正好晨鐘敲響。一聲接一聲,鐘聲傳遍京城,遠遠也聽見「開城門」的呼喊。官兵的靴子在街上踏出急促的聲響,還有一座座坊門打開的聲音。
她擔心的那些畫面並未發生。日子照常過,該做的事照常做,晚飯也永遠是在烤肉和蒸肉當中二選一,絕沒有超出預期的情形發生。
「方才閑著沒事,想起以前不曾解開的棋局,就擺出來看一看。」他回答得很快,沒有一絲遲疑。他的姿態也如舊,沒有一絲動搖,甚至眼神變得更銳利了。
「也不需要用這麼嚴重的詞語形容自己吧?」她清清嗓子,「我都說了,還是因為我的行為比較奇怪,才……」
「聰明人真喜歡自尋煩惱啊,我就不會幹這傷腦筋的事。」她面上裝得一無所知,用她最擅長的那種天真爛漫的語氣說道,「那表兄看出解法了么?」
「哪裡?」
「不曾。」
「我,我警告你,我沒洗臉啊……」
「現在,我早已放下了那些曾以為永遠不能放下之人、之事,自以為心中澄明,卻仍被困於局中。」
那樣體貼溫柔的神情,最符合她心中無數個關於表兄的瞬間。她漸漸微笑起來,覺得真好。
其實,在「照常」之外,還是發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變化。
那個八月過得尤其緩慢,宛如被施展了某種法術,時光被拉長、掐細,一絲一絲地經過。她的記憶也是如此。
她記得一天傍晚,她坐在屋頂看夕陽,一方面覺得日薄西山過於凄涼,一邊又覺得長日將盡、自己再不抓緊看兩眼就太吃虧了。
當太陽徹底落下,餘光仍在燃燒。風聲漸起,人世還亮。她有些不舍,想起了過去看過的很多次落日,想起那一點都不懷念的蘭因會的老巢,和老巢里那永遠值得懷念的舊友,想起她們某一次經歷,忽然就嘆了口氣。
「好想看下雪啊。」她說。
積雪的白晝是很亮的,到處都是反射的光。那麼亮,就像將白晝延長。
喬逢雪坐在她身邊。並沒有刻意地靠近,也沒有明顯的摟摟抱抱,他們只是單純並肩坐著,她伸著腿,不時踢踢空氣,而他一直君子端方。
「下雪?」他抬頭看天,「洛京每年都下雪,但少說要等十月了。」如今才八月。
「但我想看雪。」她說。
他想了想:「那麼,等下雪的時候……」
「我現在就想看。」她笑眯眯地打斷。其實說這話也沒什麼意思,就是隨口亂說,不怎麼過腦子的那種。
但他理解錯了,凝眸思索片刻,竟微微點頭。
他抬起手,袖中軟玉劍如銀蛇飛出。它延伸又盤旋,在院中圈出了一塊地方,其中有蘭草的圖案搖曳、閃光。接著,在那一線銀光籠罩的圓圈裡,紛紛地飄起雪來。
雪下得很大,也下得很快,發出了「簌簌」的聲響。只一眨眼,雪就積了起來,漸漸堆成一個雪人的模樣。
雪人有隱約的五官,潔白的身體上閃爍著天光。院中本已暗下,倏忽又明亮不少。
商挽琴怔了好一會兒,忽然跳起來。
「從這裡!」她比劃著,指指腳下、屋頂,再指指那雪人,「能不能做一條雪道?可以滑下去的那種。」
他認真想了一想,說:「好,我試試。」
不一會兒,一條懸空的冰雪道路就出現了。它斜斜延伸下去,像一座晶瑩的滑梯。
商挽琴一翻身就踩了上去,在原地跳了跳,覺得很結實。接著,她展開雙臂維持平衡,身體傾倒、降低重心。
「沖啊——!」
哧溜一下,她整個人就滑了下去。
喬逢雪知道她身手敏捷,卻還是驚了一驚,急忙往下去看,一時還急岔了氣,抓著冰梯咳了起來。
商挽琴已經落在雪人邊。她朝屋頂上招手,臉上不覺溢滿笑容:「表兄——你也可以試試!」
「試什麼試……!你們都在玩些什麼?!」
商玉蓮和辜清如從外頭回來,一眼就見到院中的積雪,還有那一道閃閃的冰梯。她大驚失色,急忙奔上來,生氣地來拎商挽琴耳朵。
「你表兄身體不好,你怎麼又讓他用這種法術,還慫恿他做這種危險的事?你真是……」
商挽琴抱頭躲過,嚷道:「那我背表兄下來也行啊!表兄你等著,我這就上來!」
喬逢雪只笑。
辜清如也笑,還去點亮了燈盞,放在石桌上。
「阿蓮,這不也挺好?看,多美啊。」
商玉蓮回頭,更生氣了,也嚷嚷:「怎麼清如你也偏心音音!」
辜清如頓時無奈:「難不成我還要偏心你?你都多大了,還這麼孩子氣……這不也和音音一模一樣么?」
「才沒有!」商玉蓮和商挽琴同時抗議出聲。
喬逢雪更笑。他伸出手,便有一隻銀色小鳥落在他手指上。芝麻糖現在是他雇傭的小小夥計,常常在洛京中盤旋,尋找不對勁的地方。現在,這小鳥歪頭瞧著他,「啾啾」幾聲。
「你也想玩?去吧。」他輕聲說著,將小鳥放在冰梯之上。小鳥立即化為一團滾動的毛球,歡快地滑下。
商挽琴站在地面,抱頭看見這一幕,又和他目光對上。不知不覺,兩人都笑起來。
八月的日子,一絲一絲地過著。
這座二進的宅子里,他們開始討論給商挽琴慶祝生辰的事。八月十五,正好是中秋。
商挽琴不想過,拒絕道:「我們是來做正事的,不是來玩的。」
商玉蓮嗔她:「你玩得還少啊?」
「挺少的。」商挽琴打蛇隨棍上,立即笑嘻嘻地點頭,換來兩粒白眼。
「十九歲的生日,很重要的。你不懂。」商玉蓮手一揮,很果決地說,「更何況,就算不為了你的生辰,也得過中秋呢。」
「我不想過嘛……麻煩。」
商挽琴這句抱怨,同時換來三個人不贊成的目光。甚至芝麻糖都蹦躂幾下,跟著表達抗議的「啾啾」聲。商挽琴戳它,說:「你就是想玩和想吃!」
小肥啾眼睛一眨,往後一倒,兩隻細細的腳爪朝天伸直,一動不動。
「芝麻糖!」辜清如驚呼,緊張地去捧它。
「辜樓主別理它,它裝死呢。」商挽琴哼哼。
「它還是只幼鳥呢,想玩想吃,實在是太正常不過的事。」辜清如雙手捧起它,很疼愛地說道。她神情中有種真誠的溫柔,好似真將芝麻糖當成個小孩子,和琢玉樓里的孩子們沒有不同。
「您就寵它吧。」商挽琴想起芝麻糖那滿屋子的玩具、零食,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商玉蓮坐在一邊,聽見這話后斜睨了她一眼,又轉頭看看院子里那架堅固的、閃亮的冰梯,再去看看那位慢悠悠喝葯的門主,無聲地冷笑一下,用口型說:你就寵她吧。
喬逢雪回以一個標準的微笑。
那本該是一場愉快的閑話家常。商挽琴還升了個小爐子,烤她從山上撿來的板栗,時刻期待著烤好的美味。
然而,一次意外的來訪打破了這愉快的氛圍。
「——一請、二請、三請,全都請不動!看來,只好由我這個做父親的,來拜訪你這個當兒子的了!」
大門剛一開,一個滿面陰沉的男人就闖了進來。他蓄著精緻的三綹鬍鬚,戴襆頭,身著深青色圓領長袍,腰上掛玉佩、別匕首,渾身上下透出股著力張揚的威嚴。
一進來,他就指著喬逢雪罵。
「還不快滾回去成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