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我選擇在這個時間節點回應緋聞,並不是嘩眾取寵,也沒有在對哪個機關的決議表示抵抗。」
徐輕看向鏡頭,和往常一樣,她的風格是溫緩綿和的,吐字輕慢,讓人看上去像一株亭亭睡蓮:「感謝台里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做一出關於我自己的專訪。」
顧明衍走進法庭,只不過這次他不再是穿著律師袍的代理人,法官的面孔是熟悉的,他聽聞這件事也會有所憐惜和觸動,但一旦上了法庭,他手中握著即將敲落的棒槌,就是最嚴謹公正的化身。
「下面宣讀起訴書。」
「剛才我看了幾篇評論文章,分析我心理的,說我年輕急功近利;分析我行為的,說我想藉助炒作讓事業更上一個台階,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徐輕說,「這些我都看得見,會去看。但我丈夫不會,他其實,很簡單……真的很簡單。」
「代理人請出示證據。」
從前顧亞新和黎燕在興豐進行實驗的照片,他們在項目書上的簽字,還有很多顧亞新說過的話,在沒發出去的宣傳錄像指點江山的樣子,語氣慷慨激昂的樣子是非常滑稽的,然而當庭沒有人笑,所有人都那樣嚴肅,去看十年前這些迂腐思想,自以為是,還有對金錢名譽的貪婪。
「他做錯了,我同樣也有責任。」徐輕看著鏡頭,呼吸淺淺的,「不是誰在保護誰,我們只是想站出來,一起正面地,真誠地同大家致歉。」
「顧律師——」工作人員還是下意識這麼稱呼,然而出口卻頓了。
他沒有資格再穿上律師袍,只是面向大眾鞠躬。
「還有這葯。」徐志回晃了晃手裡的白色藥瓶,裡頭的藥丸跟著嘩啦嘩啦作響,「你爹娘沒有跟你說啊——他們賣的治眼病特效藥本身就是假藥,所以他們逃了,他們不是去找新的有療效的成分,他們就是怕追債追情的找上門,所以逃了,他們不配讓你去這麼一家一家地去賠去還,不值得你這麼多年去護,更不值得你現在賠進一切事業去認罪!」
「在我停職的這段時間,將由我的同事珍妮——」徐輕說。
她第二次在輿論的檔口跟觀眾們說再見,屏幕中的女人依然笑靨如花,從二十一歲到二十八歲,入行這麼久,她眼中的光是從來沒有變過的。
徐志回像是真的被氣到了,退後猛吸了一大口氣,整個面色都是通紅的:「你們過來。」
「——和周雲代出鏡。」徐輕對鏡頭招手,「謝謝大家一路以來的陪伴,再見。」
「不是,是我先提出來的,爸爸。」見他手掌將要落下,徐輕連忙說。
「Arna姐。」周雲用手捂住鼻子,好像能擋住這一刻沒來由的酸楚。
「請當事人簽字,」法官的眼睛是利刃,看向庭下每一個人,「下面宣讀判決書。」
所以法律還是保留一絲仁慈的吧,和他第一次帶徐輕去監獄說的話一樣。懲罰只是相應的懲罰,不是讓你偷了幾百塊就判處死刑,這樣嚴謹公正的態度。
但是身後的男人似乎並沒有她想的那樣情緒伏動,屋內的燈光因為年份久遠已經有了頻閃,她只可以看到一道很淺很淺的人影,顧明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也只是短短一句話:「我知道。」
「你怎麼能這麼對我女兒,拿她當——」
「為什麼我這麼慣著你,啊?徐輕?從小到大沒吃過苦是不是?」他想到官方發的聲明,兩個人事業同時滑鐵盧,做父親的覺得肺要氣炸,「還有小衍——這是我找相關公司做的成分鑒定,你是律師,想來你也能看懂。」
「是,伯父。」來自顧明衍。
——「你,你們這些小年輕,說話做事能經過一點兒思考嗎?」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徐志回發這麼大火。
周雲低下眼睛,蜷進的手指又一點一點松絡開來。
但是面對在乎的人,面對親人,她的情感也會偏移,這是不可避免的。
「我們沒有不經思考。」徐輕說話間語氣悄悄的。
「我真是****——!」
那時候她就二十九歲了,鏡頭后的周雲突然抬起頭,眸色顫動幾下。
他說完就往樓梯上走,兩個人也在後頭默默地跟。
「不,不是。」來自徐輕。
是人的軟肋。
周雲:「……」
顧明衍伸手接過,卻沒有看。
「行,好,你知道。」徐志回手裡握著那瓶葯,也說不出是什麼情緒,單把徐輕拉到自己身邊,「那我女兒,你打算怎麼辦?」
推開那扇放雜物的房間門,徐志回從封塵已久的木匣子里拿出一瓶葯和一份保存得很好的文書。
郭添坐在被告席,很多年前他已經被處罰過了,此刻依然是包庇的錯誤,緊閉著嘴巴一言不發。
她不代表任何人,只是身為大學期間老師的學生,一個半腳跨入心理學的科班學生,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去考慮任何人的情緒,人的相處,人的平衡。
——「爸爸!!」徐輕立刻出言打斷。
徐輕心裡一緊,抬頭望向面前的男人。
「叔叔,一開始協議結婚,是因為我想再見媽媽一面。」顧明衍抬起頭,「她很久沒有出現過,但上次我進醫院,她來了。我想,如果我放出結婚的消息,她也一定會來。」
在法庭上,舉著天平的孩童前,他不再作為司法從業者,而是一個普通公民。
「對不起,我們並沒有按照大眾所想去處理遇到的每一件事。」徐輕手指緊了緊,「這句話並不是脫罪,而是認罪,知道這樣做法是不對的,我也將停職一段時間,也許明年才會跟大家見面。」
「我都沒哭你哭什麼,我是她親手帶起來的,」一旁珍妮也捂住鼻子,用同樣的語氣說,「Arna姐。」
她閉上眼,才發現原來自己從前在意的事,那些生活中每個人經歷的雞毛蒜皮跟身邊人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她被保護得很好,沒有經歷過太多事,才會因為一個對你不好的男人哭,才會在工作中遇到問題就感時傷懷。
下午的錦和餐館,人來人往間滿是家常炒菜的香氣,小青小紅踮起腳跟把屋檐上掛著的臘肉取下來,聽到門口傳來一聲響動驚了一下。
「還『再見』呢,覺得自己很浪漫是不是?」徐志回深吸了一口氣,「我問你,網上說你們協議結婚是不是真的?」
一切都要告一段落。
徐志回氣得臉上垂下來的肉都在發抖。
徐輕往後退了半步,也沒有立刻說話。
這些太微不足道。顧明衍經歷了這麼多,但在她面前他依然是堅定的,而且溫和的。
「你給我讓開。」
「是真的,我想著找個人結婚……」徐輕咬了咬下唇,唇色都是發白的,「應,應付你。」
「哇嗚!」
「大小姐怎麼了?」樓上傳來好幾聲響動,正在收拾盤子的兩姐妹互相對視一眼。
「婭婭挨打了。」小青皺巴著五官捂住耳朵,「好久沒聽到大小姐挨打了,有點不大習慣。」
「嗚嗚嗚……」是真的打在身上,打得很實,徐輕眼淚都要出來了,徐父仍然不解氣,要不是顧明衍壓著嗓子攔說「伯父好了」,他恐怕還能再來幾下雞毛撣子。
這丫頭翅膀硬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催你結婚,你就是這麼結的嗎?」徐志回胸口起伏,「隨便找個男人嫁了?」
「當時你不就是這麼說的嘛!」徐輕覺得委屈,顧明衍輕輕拉住她的袖子,好像也覺得沒有那麼委屈了。
「我怎麼說?」徐志回語氣抬高,見人眼中帶著不明的情愫看過來,「我——我那是擔心你在外面會給人欺負去!有個男人照應著起碼還好一點。」
「我自己也能過得很好。」
「我——」
「好了好了不要打了。」何惠君連忙從門外走進來,心疼地抱住女兒,「老徐,人婭婭多大人了。」
「這麼大人也不知道個輕重。」
「……老徐,」何惠君扯他袖子,「其實當時你催得,確實比較急。」
「我——」沒想到媳婦兒也這麼說自己,徐志迴轉過身,原先的表情僵在臉上。
「你總催婭婭把女婿帶回來,現在忘了嗎?」何惠君深吸一口氣,「女兒再怎麼錯,她也是想完成你布置的任務,像從前讀書一樣……老徐。」
徐志回握著撣子的手逐漸鬆開,眸子動了一下。
「好了,都好了,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
何惠君轉頭看向小兩口,見她這位舊交的兒子,從前清瘦的少年現在也長成了成熟的男人,可以保護自己在意的人,不動聲色地把徐輕拉到身後,面上什麼話都沒有說。
兩個人手指緊緊扣在一起。
「好了。」何惠君又說了一句。
「……我錯了?」幾人一同走下樓,徐志回仍然在自言自語,想不明白似的。
「老徐,」何惠君嘆了一口氣,「抽空給女兒道個歉。」「我——」徐志回眼睛迴避閃了幾下,「……好吧。」
「我知道了。」他說。
「老顧和燕燕他們……怎麼樣了?」
「這個我也不清楚,他們離婚了,各有各的生活。」
徐志回抬起眼睛看向遠方。
天邊海面與陸地交界的地方升騰起層層濃霧,陽光透過雲層反射出澄清的橘色光線,好像上帝伸出一隻溫和的手觸落人間。
郭添走出法院,整個胸腔還是不斷起伏的。
突然收到來自法院的文書他整個人都懵掉一樣,在原地沾了幾秒,回想起之前種種細節突然又覺得合理。
從商這麼些年他也有自己調整情緒的方法,既然他不打算繼續交易下去了,那麼郭添肯定也是要受罰的。
從窗外看過去,好像能從日色的反光里看到記憶里那個油腔滑調的小少年,喊他「添哥」,或許換個人也會喊「哥」,他處理的不僅僅是表面上的人際,而是早做好了打算一步步按照自己的計劃去走。
這樣的人真的很可怕。
尤其是……當他手中握著的軟肋不再是軟肋的時候。
走出法院的時候他以為對方不會再跟他聯繫,沒想到顧明衍叫住他,確實是比他想象里還高的,額上那道傷疤卻依然清晰。
「添哥。」是不一樣的語氣,不像郭添想的,他在下自己掌控里的一盤棋。
「顧總。」郭添回。
「不用這麼客氣。」顧明衍垂下眼睫遞來什麼東西。
他以為是煙,結果卻是糖。
「你不氣我?」郭添問出這個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
「氣有什麼用,」顧明衍抬起眸,姿態又變成了他熟悉這種……恣意的,弔兒郎當的,「以後我做生意,您是前輩。」
他是前輩?
郭添心裡是悶的,面上卻笑了。
他剝開糖紙送進嘴裡:「我大概知道為什麼童錦鋒這麼向著你了。」
顧明衍唇角微微勾起來,日光下看不透他的情愫,郭添呼吸輪過幾道,最終還是嘆了一句:「很厲害。」
很厲害,能為了以後的發展跟仇人談笑風生,申城上位圈裡能做到的也沒幾個。
怪不得一直藏拙忍著呢。
郭添笑了笑,心中某一根緊繃的繩逐漸鬆開,是今後如何與他絆腳打壓這一根。或許他現在有這個實力,但以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商戰嘛,誰也不願多樹敵。
「你老婆也人挺好。」最後條了句家常話誇。
「謝謝。」
「沒事。再見。」
另一邊黎燕是有自己新婚丈夫陪著的,而顧亞新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人。
他表面上什麼都沒顯露出來,過去這段婚姻與情誼和雲煙一樣消散了,該做的夢也做過,大都結果不算美妙,但過程是甜的,誰一開始跟人相處是不抱希望的呢。
「走吧。」老陳握住黎燕的手。
她經過自己身邊,甚至沒有轉頭看一眼。
從前夫妻倆都有大學生文憑,是一對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從前的婚姻很慢,他是寫過一紙婚書的,也帶著當時最誠摯的情意。
後來為什麼變了呢。
顧亞新猛地睜開眼,從前的自己和那段逐漸被磨滅的自己相交織。
在那個思想還未完全開化的年代,他們也有過屬於自己的生活與愛情。
「老婆,我現在每天早上睜開眼睛,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想掙錢。」
「所以這些所謂的喜歡啊,體面啊之類,對我來說……可能什麼都不是。」
「說謊?那多簡單啊,閉口不說十幾年後帶進土裡去唄。」
「對,我就是一個特別簡單特別世俗的人。」
「為什麼非得做出承諾呢?我始終清醒,所以我不會一直愛你。」
「放心吧,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