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客人離開,偌大的房子里便只剩下了主人。
關珩來到房間時,寧秋硯正盤腿坐在地板上,抱著他的筆記本電腦。
大學里的作業不多,這幾天發生的變故太多,寧秋硯拖了好幾份作業沒有交。他低頭看著屏幕,似乎非常認真,毛衣下的軀體年輕清瘦,肩胛骨線條明顯,已經有了屬於青年人的寬闊。
關珩走近了,看見屏幕上跳動的游標久久停留在同一個位置,寧秋硯哪裡是認真,分明是在發獃,連關珩來到他的身邊也沒有察覺。
應該是在為陸千闕的事情擔心。
關珩在他旁邊坐下,他驚醒般回過神,叫了聲「先生」,卻問了一個有些突兀的問題:「吸血鬼的毒素……是不是會對人體帶來一定的副作用?例如愛慕、臣服,還有一些慾望——」
「是。」關珩回答了他,沒有絲毫猶豫,好像這其實沒什麼好隱瞞。
關珩習慣性地曲起一條腿,手肘搭在膝蓋上,坐得很懶散。
兩人現在的樣子和他們過去在拼圖室的你問我答時間類似。
關珩難得地針對他認為沒有必要的事情作出說明:「我對毒素的控制很精準,能進入你身體的微乎其乎。那時每次咬過你,凌醫生都有及時對傷口進行消毒,不可能造成足以影響你的副作用。即便是有,從去年五月到十一月,你也應該代謝乾淨了。」
寧秋硯問:「我剛剛上島的時候,您說讓我把自己交給您,還給了我非常好的條件,遠遠超過了協議的報酬。那時候……是不是在補償我?」
捏住下巴的手鬆開了。
寧秋硯的手被拉過去,緊接著又被抬起了下巴,關珩眼尾微微上揚的鳳眼中帶著了寧秋硯看不懂的情緒,不再顯得涼薄。
關珩說「不是因為那個」,然後伸出手臂將寧秋硯抱了過來。
「嗯,孤獨。沒有什麼愛慕,渴望,也沒有貪慾,沒有奮鬥欲,除了孤獨,你的情感空茫茫的一片,什麼慾望都沒有。」關珩娓娓道來,「我很奇怪一個人類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境,是不是因為這樣的心境,才敢簽了那份協議一個人上島。」
即使那時候連寧秋硯自己沒發現。
「當然不是!」寧秋硯連忙說道,「我喜歡您,根本不是因為您的毒素。」
補償也是理所當然的。
寧秋硯眼睛又紅了一些。
在那之前就算關珩有所觸動,也沒有作出過任何越距的舉動。
關珩換了個姿勢,坐好了。
鋪天蓋地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也瞬間消失。
他那時剛經歷了人生最大的變故,剛失去了母親成為孤兒,所以膽子才大得敢上島——那時候的他已經對生活沒有任何指望了,甚至覺得就那麼消失也沒關係。
可是距離去俱樂部那次已經好幾天了,寧秋硯之前沒有問,怎麼現在又突然提起。
對寧秋硯,關珩總是坦蕩的,總是細緻周到的。他的好總是潤物細無聲,悄悄地充盈著寧秋硯的生活,好到寧秋硯什麼也不用知道,因為人類的一生太短暫,只要幸福快樂就好。
「孤獨?」寧秋硯的額頭靠著關珩的,手抓關珩環在他腰間的手臂。
可是人的潛意識就是這樣奇怪的,或許關珩從中品嘗到了,因為這一點,才接納了這個青澀的人類。
「可能那時候的你和我相似。」關珩說,「就多給了點關心。」
話語接得很緊,很直白。
寧秋硯下巴很疼,快要哭了:「一切。我喜歡您的一切。」
寧秋硯搖搖頭:「沒有。我覺得那時候您已經做的很好了。」
關珩手指用力:「那是喜歡什麼?」
兩人對視著,寧秋硯說:「盛小姐告訴我,年長的吸血鬼有品嘗情感的能力。那麼,您是在第一次吸我血的時候就知道我喜歡您了嗎?」
語氣雖然冷,也嚴肅了許多,但有很明顯的在意,是寧秋硯以前從未接觸過的。
後來的一切都發生在再次見面后。
「秦惟之。」關珩重複了這個名字,不帶什麼情緒,只是看著寧秋硯,「怎麼了?」
「是。」關珩也坦然回答,眼神掃過寧秋硯不自覺絞著的手指,「你覺得不舒服?」
「不知道喜歡你什麼。」關珩說著,嗓音質感冷淡,行動卻溫柔,「第一次吸你的血,我只品嘗到了孤獨。」
關珩看著他的臉,沒有回答。
那時他們之間只有六個月的獻血協議,很單純,寧秋硯本不會知曉事情背後關於血族的秘密,會在協議一結束就徹底離開。
寧秋硯沒有問關珩以前為什麼從來沒有對他提過,沒有產生任何猜忌與懷疑。如果有的話,那麼寧秋硯現在不會是這樣的反應。
「寧秋硯。」關珩徑直問,「你喜歡我,是因為我的毒素嗎?」
兩人貼得很近,寧秋硯坐在關珩腿間,被關珩環繞。
看起來這些事寧秋硯已經思考過一段時間了,想得很明白。
他望著關珩,期期艾艾地問:「那……您喜歡我什麼呢?」
這些事寧秋硯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對蘇見洲也沒有,卻早在那時,就已經被關珩捕捉。
有關於那些毒素造成的副作用,關珩不說,是理所當然的。
寧秋硯的眼眶還紅著,卻不是因為下巴早已消失的疼痛。
「聽誰說的?」關珩問。
「那個俱樂部里遇到的人。」寧秋硯不太記得對方的名字,「就是您說姓秦的那個。」
大宅里的人來來去去,不知從哪一年起,廚房裡開始端出冰淇淋。心情不好時、疲勞時、亢奮時,各種情形下,都有人纏著白芷蘭要冰淇淋吃,大多都是寧秋硯一般年紀的年輕人類。
於是在關珩的指示下,寧秋硯也得到了一份。
人類是很容易滿足的生物,尤其是在口腹之慾上。
寧秋硯心情好起來,就在樓下卧室里玩了大半夜的消消樂,吵得關珩失眠。
聽到這個寧秋硯笑了下,不好意思地說:「原來是這樣的嗎。」他的手鬆開關珩手臂,往下,找到關珩的手指,勾著,插入指縫,「那後來呢?」
後來為什麼喜歡我。
關珩:「你讓我感覺活著。」
寧秋硯的臉一下子就紅了,這句話比起什麼「我喜歡你」更像是一句告白。
從關珩的口中說出來,讓他的心臟狂跳。
「因為……我是您的黃金血。」寧秋硯著迷似的,接著關珩的話說出緣由,「您重見了日光。」
關珩俊美的臉孔深邃,啟唇道:「一部分是。」
頓了頓,又說:「但夜晚你也讓我感覺活著。」
那些一起拼圖的、散步的夜晚,那些共處一室或者分居樓上樓下的夜晚,還有那些在霧桐與渡島通過簡訊往來的夜晚,寧秋硯捧著一顆純潔的心,小動物似的試探,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緒起伏都很鮮明生動,好像撥開海面重重霧靄,鑽進來的一絲乾淨的風,讓關珩感覺活著。
手指糾纏在一起,瑩潤的指腹撫過蒼白手背的青筋。
繾綣旖旎,無言溫存。
關珩問:「今天為什麼突然問這些?」
寧秋硯心思敏[gǎn],某些方面卻又好似單細胞生物,現在他已經在擔心陸千闕的事,整夜睡不好,關珩沒想到他還能抽空想到這些。
「我和盛小姐聊天了。」寧秋硯沒有提及盛歡和郁教授之間的私事,只是說,「突然發現……我和您好像沒有聊過我們的以後。」
他有很多話要說,於是關珩沉默地聆聽。
寧秋硯說著自己的疑慮,一條條地講給關珩:「您什麼不好的事也不跟我說,包括像毒素的副作用之類的,是因為您不想造成我的困擾。這點和您對身邊的人一樣,例如之前池漾的事,您和陸千闕就瞞著白婆婆。您想讓我們幸福快樂就好,是因為我們的生命太短……」
他停了,斟酌言辭:「人類一生只有短短的幾十年。我沒辦法永遠和您在一起。」
話說到這裡,寧秋硯已經沒法再猜測下去了,他必須要正面詢問關珩:「您會轉化我嗎?像德山轉化約書亞……讓我像陸千闕那樣,永遠留在您身邊。」
寧秋硯不是池漾,對永生沒有那種慾望,他還不到二十歲,根本沒有想過太遙遠的人生。只是一想到他們可能也會像盛歡和郁教授一樣分開,就根本難以集中精力去做任何事。
寧秋硯的出發點只有一個,那就是關珩。
他希望關珩身邊不再只有陸千闕,希望關珩能再多一個能完全信任、永不背棄的人。
他會和陸千闕學習,學習如何成為關珩的幫手也好,朋友也好,總之,他想要留在關珩身邊。
關珩碰了碰寧秋硯的臉:「我不會轉化你。」
寧秋硯明顯地顫唞了一下,問:「為什麼?是不是因為我的血?」
黃金血是血族的臨時解藥,能賦予他們重新行走在日光下的能力。
也許郁教授是留戀這樣的能力,所以決定不要轉化盛歡。
可是寧秋硯知道關珩根本不在意這個。
果然,關珩否定了寧秋硯的話:「不是。」
寧秋硯著急了,一大顆眼淚竟無知無覺地滑落眼眶:「那是為什麼?您說過會給我獎勵,那我別的都不要了,我就要這個!」
關珩說:「永生不是獎勵,是詛咒。」
寧秋硯堅持:「我不怕,我就想永遠陪著你。」
「不是在和你商量。」關珩觸碰了寧秋硯的耳釘,語氣已經變冷,「別再提這件事。」
寧秋硯不服,第一次別過了臉。
*
兩人之間的不愉快連曲姝都察覺到了。
關珩有很多問題亟待處理,忙到早晨才回來。他的車剛駛入黑房子的車庫,寧秋硯就已經推著單車出門,門口的路是下坡,少年長腿跨上去,連招呼都不打。單車帶著人往下沖,速度快得外套都被風颳得鼓起來。
寧秋硯逃課了,躲在街道的僻靜處抽煙。溯京大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芸芸眾生無一不在為未來奔波。
他原本也是其中的一員。
不同的是,他一直認為自己已經定好了結局。
人心貪婪,寧秋硯不能免俗。
一開始,他根本沒有想過會和關珩在一起,因為他很清醒,他知道他們不會有結果,所以協議結束后他連留下都不敢請求。後來意外重逢,他鼓足了勇氣,卻也只是想要想辦法每年去幾次渡島,見見關珩。直到關珩提出約定,他答應得很快,想的也是他已經什麼都願意交給關珩,更何況是做關珩的血袋,僅此而已。
可是關珩給了他站在身邊的權利。
他擁有了關珩心裡那個不一樣的位置,得到了關珩,就想要永遠都將關珩擁有。
他不滿足。
熄滅了香煙,背好包,寧秋硯騎車經過溯京鐵塔,穿過城市,來到了李唐的工作室樓下。
李唐看見他很是驚訝,還以為是陸千闕有消息了。
寧秋硯搖搖頭,垂頭喪氣,面對李唐的關心,卻又不肯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寧秋硯是個有點悶,有點慢熱的人,雖然善良乖巧,但其實很難才會對誰吐露心扉。陸千闕出事了,這個節骨眼他不該節外生枝,可是他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兩件事一疊加,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李唐有耐心,隨他去坐,天快黑的時候才從他口中得知緣由。
李唐眼皮一跳,根本沒想過會是這樣重量級的問題。
那可是關珩,他可不敢對關珩的決定指手畫腳,只能從另一方面開解寧秋硯。
「不管關先生想不想要轉化你,這件事其實都有些不現實。」李唐攬著寧秋硯的肩膀,身上的香水味很好聞,「你知道要轉化一個人類有多難嗎?」
寧秋硯只聽陸千闕說過池漾為什麼變成那樣,好像是因為體內的毒素和轉化者的毒素不一致。
但是他的確不知道轉化到底是怎麼樣的。
見他搖頭,李唐說:「首先,需要往人類的體內注入大量毒液,將人變成感染者后,再由毒素擁有者吸食。血族的身體像是容器,人體大量的血液會在血族的身體里產生反應,再由被轉化的人類吸回去。這期間人類會面臨大量失血狀態,還必須要保持清醒,對血族的考驗很艱巨,稍不注意就會造成人類的死亡。」
寧秋硯聽得臉色發白,他沒想到這過程會這樣血腥。
人體的血液總量大約佔據體重的7%-8%,這麼多的血竟然要在兩個不同物種的身體里輪換。
「任何血族在長久的吸食狀態下都很難不失控,簡單來說,就是那麼多的血足夠讓血族吸嗨了。」李唐說,「這還是普通的血契關係,像你和關先生那樣的……你是關先生的黃金血,你應該知道,你的血對他的誘惑力有多大。」
寧秋硯怔怔地,眼睛睜得很大。
「你想想我給你們做的那些道具。」李唐咳嗽了一聲,「這也就是關先生,換了別的誰面對自己的黃金血,哪裡敢往床上帶,只怕再多的道具也控制不住。」
說完,還小聲八卦一句:「像郁教授他們那樣的只能搞柏拉圖。」
寧秋硯驀地明白了什麼,問李唐:「那,先生是不想傷害我?」
李唐不敢亂猜,只說:「那你就得問關先生了。」
寧秋硯好像活過來了,整個人有了些神采。
不知道他胡思亂想了一陣什麼,突然對李唐說:「那,如果不是黃金血這樣的關係——」
「別妄想了。」李唐活了幾百歲,已經比誰都精,馬上就猜中寧秋硯的想法,「別說你是關先生的血契伴侶了,就算你們有一天解除關係,應該也沒有人敢動你。」
不管怎麼樣,這個消息還是讓寧秋硯好受了很多。
至少,這能說明關珩不是不想要他,才拒絕了將他轉化。
李唐拉著軟尺量布料,一邊做事一邊安慰寧秋硯:「放心吧小朋友,你還能陪先生很久的,有先生的毒素你會很長壽。你去過山茶花之夜,知道瓦格納的血契伴侶吧,他有瓦格納的毒素,活了119歲。當然你們情況不一樣,他是不想轉化,不過我見過他很多次,他90多歲了看起來還是很健康。」
寧秋硯聽得表情複雜,又是獵奇,又是難以接受。
老天爺。
他真的沒辦法想象自己耄耋之年還坐在關珩懷裡的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