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告白(正文完)
第七十五章告白(正文完)
跟著下了纜車,覃晚卻說想去最高的山頂上看看,不滑雪了。
天色確實也暗下來了,已經隱隱能看見月亮。
之所以會來阿爾卑斯山,還是因為覃晚說,也想看看盛斯航那天看到的,又大又近的月亮。
他們於是接著乘纜車上最陡峭的那條雪道的頂。
太陽落得看不見形狀了,只留有一片金燦燦的餘輝映在不遠處一座雪山的頭上,光禿禿得只有雪的白和岩石的灰的山頭,因此被燙得像一塊剔透的大型琥珀。
而被月亮爬上山坡的另一座雪山,則是截然相反的銀白一片。
兩座雪山明明相距不遠,卻有著反差極大的矛盾感,這畫面太美,既聖潔,又叫人覺得衝擊。
黃昏未盡。
月亮含羞帶怯,不像盛斯航那天見到的那麼莊嚴,如同審判者。
覃晚的目光漸漸有些迷茫,遲來多年的凌遲般的心痛感讓她不知所措。
「可是她走得太慢了,我看不過去,還是自己去到處翻垃圾桶,撿別人剩下的水瓶子了,也是那時候,覺得不管別人怎麼看我,我都沒那麼可憐。」
而盛斯航渾然未覺似的,直把她擁入懷中。
「我走到那張硬邦邦的席子前,彎腰伸手,我用盡了全力,我想抱動她,她那麼瘦,渾身佝僂著縮在一起,只剩一把包著乾枯皺皮的骨頭,平時走路也總是風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這些,都是乞丐奶奶在暗中默許的。」
她蹭蹭他戴著手套的掌心,凍僵了的臉蛋因此酥酥|麻麻的,有些癢,又有些痛。
「她把我當她的孩子一樣養,卻不想讓我覺得,她是在可憐我。」
「可我怎麼都抱不動她,我沒能幫她翻那個身。」
覃晚說著,用力咬下那顆硬邦邦的巧克力,帶著股恨不得要把舌頭咬斷的狠意。
「乞丐奶奶慢悠悠地帶著我去廢品站,我記得她穿得是一雙黑色的布鞋,是她自己縫的,質量看著就很不好,但是乾淨。」
「那是個冬天。」
「她腿腳本來就不利索,動作很慢,還非要去扯那些拉環。」
「我和她是在撿垃圾的時候認識的。」
「所以她總把那點錢放在同一個位置,等著我去偷拿。」
「她覺得我過得苦,可明明她才最辛苦。」
「她突然就再也沒睜開過眼睛。」
「盛斯航,你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乞丐奶奶嗎?」
凍得硬邦邦的,一時半會兒竟吃不出是苦是甜。
「我告訴過你我搶過乞丐奶奶的錢對不對?」
「奶奶不常洗澡,也沒法洗澡,但是她身上沒什麼惡臭,也可能是我聞慣了吧。」
「她不想讓我覺得我被一個住在爛磚頭堆起來的,只有一米五高的,只有三面漏風的牆,和一面紙皮做的門的房子里的乞丐,同情可憐了。」
「也不管這只是撿垃圾撿來的,跟奶奶一直說,『再來一瓶了!』,『再來一瓶了!』,奶奶可能不太懂是什麼意思,但也跟著我笑。」
「乞丐奶奶死的時候是冬天。」
覃晚說到這裡,有些說不下去了。
「她的背特別特別,佝僂,彎得很厲害,我小時候都覺得她走路的時候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栽到地上了。」
「其實不止,一開始,我是偷拿她的錢。」
可她下了狠心要逼自己一把,手無意識地抓著盛斯航,越捏越緊。
覃晚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本就偏低的嗓音啞得近乎哽咽,盛斯航心疼地去抹她的臉,上面卻沒有眼淚。
「她肯定以為我沒吃過,其實我家裡以前都有這些。」
覃晚有些語無倫次了。
「我總嫌棄她走路太慢。」
「她帶我到廢品站,用顫顫巍巍的手拿出來一個可樂易拉罐,說這種罐子要這樣踩扁,然後她就要把罐子往布鞋下面放,我眼尖,看見拉環底下寫著紅色的『再來一瓶』,高興壞了。」
「後來,我才開始搶。」
「她還給我買了巧克力。」
「我還記得,那天她睡著之前突然跟我說,她想翻個身,問我能不能幫她。」
「奶奶的腿腫得特別嚴重,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問她,她說是以前摔過一次。」
她的表情似乎還維持在剛才受了陌生人好意的僵硬中,「那個乞丐奶奶死的時候,也是個冬天。」
「後來,她可能以為我是特別喜歡那些拉環,再去撿垃圾的時候,都會專門把易拉罐上的拉環扯下來,留著給我。」
「她還喜歡編兩個麻花辮扎著,她的頭髮留的特別特別長,灰白灰白的,還說能剪了賣錢。」
「我一開始根本不承認自己是在撿垃圾,奶奶也很照顧我,她給我打掩護,讓我裝成是跟著她出來玩的孫女。」
覃晚抬起手抓了抓空氣里的陽光,開口時呼出的白汽在又闊遠又綿延的雪地上空隨風卷著跑了,她往嘴裡塞了顆剛才那老奶奶給的巧克力。
「她就那麼一點想要的,就那麼一次想讓我幫忙。」
「之後她就……」
覃晚的胸腔悶得再也喘不了一口氣,她抓著盛斯航,從他身上借力。
「她死了,我也沒有力氣挪動她,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就在那間稱不上房子的磚頭紙皮屋裡,看著她的屍體,一天天長斑,變色,變爛。」
「我看了很多天,才接受她真的死了。」
「當時我沒有掉一滴眼淚,我哭不出來,我還得想自己往後該怎麼活。」
「我就想著,我必須得活到奶奶的這個歲數,我也想試試像她那樣,那麼佝僂著骨頭的時候,該怎麼走路,該怎麼翻身。」
覃晚吸了吸又酸又凍的鼻子,笑嘆:「我覺得在我沒有切身感受到之前,我就不配去死。」
所以她這麼多年,這麼多年,捨棄一切地活了下來。
「後來我再也沒有和人說過她的事情,明明當初沒有和她相處多長時間,到現在也過去將近十年了。」
「當時的我也沒有覺得她對我來說多重要。」
「可是,盛斯航,你看我,我什麼都沒有忘記,我一直一直地……思念著她。」
思念到不斷想起發現她對她的好。
這麼多年,糟糕的經歷太多,可她永遠被路上遇到的善意和好人拉著,沒有真正墜入深淵。
盛斯航想象了一下覃晚描述中的紙皮磚屋,彷彿又回到了聽她坦白童年悲慘遭遇的那天,讓他快被心疼給壓垮。
他只能這麼安靜地聽著,控制不住地皺眉,渾身的肌肉緊繃,臉上的表情不住地崩壞,他只能死死地盯著覃晚,她在從他身上借力,他又何嘗不是?
「我想告訴你這些,我全都想告訴你。」
太陽的最後一點兒餘暉也落下了,沒了橘黃,只剩月色的清淡,滑雪場上本就不多的人也都離開了,雪地茫茫,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從前我不會對人說,是因為我知道我不該期望有誰能替我承擔我的過往。」
「我也不想……不對,其實我想過,盛斯航,我想過如果你們一直同情我就好了,如果你一直為我的悲苦側目停駐,那我願意讓你更可憐我一些。」
「只是可憐,我一直不敢奢求你能更愛我,更長久,永久地留在我身邊。」
「我不想架著你,不想唐突你,不想讓你是因為覺得我不被你愛就會死,所以才無法離開我。」
「我也想你永遠自由,我想給你這些餘地。」
「可是,你失憶的這幾天,你睜開眼睛看著我,又陌生又防備的那一個個瞬間,讓我意識到,我根本沒辦法大度。」
「我沒有我想象得那麼強大,我根本不可能再放你自由。」
「與其在你不愛我的時候用這些事情來乞討你的憐憫,不如在你最愛我的時候都告訴你,讓你更捨不得我一些。」
明明無數次下定決心不再悲觀,卻還是難改骨子裡被一次次拋棄后的恐懼。
盛斯航只覺得自己連心都可以挖出來給她了,還要做什麼才能證明他有多捨不得她呢?
「我說這些,並不代表我不信任你,更不是說你做的有哪裡讓我覺得沒有安全感。」
「是我想更真誠地對你。」
「盛斯航,我想把全部的我都給你。」
「就像你讓我看到的,以前的那些你一樣,你的整個世界都向我敞開了。」
「所以,我也想讓你看看我的。」
「哪怕我的成長軌跡,甚至我過往的靈魂,全都破爛不堪,枯萎凋敗,我也願意不加掩飾地給你看。」
「因為是你讓我知道,我的所有都可以交給你承擔。」
覃晚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如同朝聖般的告白。
她望著月亮,抓著盛斯航,心頭所有艱澀的遺憾,都在他堅實的懷抱中消弭減輕。
都說往事如煙,她這一刻才真正有這種感覺。
「剛才遇到的那個老奶奶,對我笑,給我們祝福,我突然覺得她救了我。」
「她的眼睛好漂亮,站在她身旁的老爺爺誰看了都知道他好愛好愛她。」
「我無數次幻想自己變老,甚至覺得,或許像收留我的乞丐奶奶那樣,最後一個人死在一間破舊凄涼的危房裡,連一個舒服體面的姿勢都沒有,就是我最後的結局。」
這瞬間,盛斯航抱著她的力道驟然收緊,緊到他們兩個人都無法呼吸了。
覃晚卻在笑:「可是我看到了今天那對老爺爺老奶奶,我就突然敢想了。」
「敢去想,我老了之後,我們還在一起,還這麼愛彼此,還能到雪山上,看那輪當初救贖了你的月亮。」
「我們會白頭偕老。」
「所以我要用全部的自己來愛你,我要讓我們之間再也沒有餘地。」
「你看吶,我就是這樣長大的,這樣的我,給你的愛也像漏風的紙皮磚房,潦倒又岌岌可危的,就是我的真心。」
從小到大的窮困讓她的真心也顯得窘迫,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她不是個敢於去愛別人的人,可盛斯航讓她願意不顧一切、不計後果地陷入。
哪怕要徹底剝開自己。
一開始的時候,是有些瞬間讓她覺得,如果這輩子一定要談一場戀愛,那就是他了。
可她當真被他一層一層地,磨去了那些凹凸不平,深深淺淺地包裹著她的刺,她就只能柔軟地癱在有他的世界里。
「感謝你的存在,盛斯航,感謝我們都活到了遇到彼此的那一刻。」
「我愛你。」
此刻的誠與勇,讓她終於堅信,自己是個值得被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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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斯航看到助理髮來的報告才知道,今天國內的網路上又有很多人黑覃晚了。
他這段時間陪著覃晚跑活動,在歐洲四處遊覽,每天像度蜜月一樣輕鬆甜蜜,以往習慣了的高強度高效率工作跟上輩子的事情似的,讓他想不起來是什麼感覺了。
但對覃晚被黑這件事盛斯航是高度重視和認真的,他仔細了解了來龍去脈。
網上的人看熱鬧居多,他要查的是背後有誰在操縱這件事,誰把黑詞條買上的高位熱搜,以及,是誰在逐幀截圖看圖說話,大面積買水軍營銷號帶節奏黑覃晚。
助理那邊發來的報告很詳細,調查也做了部分,告黑的準備工作也都做得差不多,盛斯航再跟助理強調了幾個細節之後,結束了和他的通話。
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清楚了,盛斯航當然也就注意到了覃晚今天播出的節目,以及,那幾個CP熱搜和剪輯視頻。
盛斯航一直有加覃晚的超話,他還「經常訪問」著那些經常發圖的大粉。
刷著刷著,盛斯航自然就看到了那句說覃晚和夏粲源兩人交錯的手彷彿「doi現場」的評論。
盛斯航挑眉,淺眸瞬間幽灼暗沉。
*
覃晚還在洗澡。
她正進行到擦身體磨砂膏這一步,突然聽到浴室門開的聲音,一陣壓迫感傳來。
大手順著她剛才擦過的地方幫她繼續推揉著磨砂膏,力道不輕不重,卻每一分都順著肌膚,順著細膩微小的毛孔和更深層的神經末梢,寸寸傳導到心尖。
再難以止住的癢意讓兩人的呼吸都越來越重。
可今天的盛斯航不知怎麼了,執著於用手讓她屈服稱臣,用手帶她到雲端。
到最後,也要不停地和她十指緊扣,糾纏不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