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那麼多個記錄畫面和聲音的設備都擺在這裡,陸鈞行不敢當場拿林雲笙怎麼樣,他的舌尖頂起口腔內|壁,颳了半圈的弧度后,乾巴巴地撂下一句狠話:「林老師,你晚上回家要小心。」
林雲笙只當跟沒聽到似的,左手掌心貼上陸鈞行的脖頸,指腹在上面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圈,挑釁之意不言而喻。
「嗯嗯,小狗好凶,我好害怕。」
然後他的身形略過陸鈞行,徑直走到雜物桌邊,把口紅和棉棒按順序放回化妝包,在對上節目組的自動攝像頭時,林雲笙臉上的表情正經得跟無事發生一樣。
在拍攝電影的過程中,「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的俗語有自己的道理,所以根據現實情況,不同的劇組的第一場戲各有講究。
比如從徐峰的路透視頻里就能看出來,被他吸納進工作室的劇組人才都具有成熟的專業素養,而且每個部門之間的配合早早接受過磨合。
於是徐峰會選擇用第一場戲去拍劇本里的重頭戲,趁著劇組人員狀態最飽滿的時候,拍攝完全片情感最豐富的幾個段落。
陸鈞行本來也想過去借鑒這套工作邏輯,但他後來發現這個方法對自己的劇組並不適用。
比起大開大合地處理劇本情節,陸鈞行臨時搭建的這套素人劇組班底,其實更應該先樹立起「我們能把這部片子好好拍完」的信心。
而基於這個考慮出發,陸鈞行選定的第一場戲,雖然鏡頭的運動軌跡難度較大,但卻給予了演員極為寬鬆的表演空間。
余州兩手舉著取聲的撐桿,毛絨裹附的大話筒在確保不入鏡的同時,倒吊在江穎頭頂的不遠處。
林雲笙操縱著攝像機,按照分鏡頭劇本的要求,用一個固定鏡頭正好取景到姜倩胸口處,去拍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身後的靠枕有兩道顯眼的黑痕,看著像是沾到了洗不凈的髒東西,大腿上半搭了幾件由太陽暴晒后干硬的男士襯衣,旁邊的沙發墊上還有長年使用的過度下陷與褪色。
姜倩的雙腿緊閉,兩手僵硬地搭在上面,她抿了抿嘴,耳邊還能聽到隔壁小學孩子們的嬉笑聲。
「再不生就沒機會了,總要有人給我養老吧?」
陸鈞行點下播放鍵,視頻的開頭挑出白底黑字的問題——你為什麼會成為媽媽?
喬晗用黑色油性筆在場記板上做標記,方便後期林雲笙和陸鈞行剪輯的時候找素材。
「錢夠了,生活也穩定,跟老公商量了一下就積極備孕,要了孩子,現在它已經六個月大啦。」
她慢半拍地點了下頭:「好,我試試看。」
「但只要你心裡有任何的想法,你就立刻拋開我寫的台詞,然後回想劇本上的情節,對著鏡頭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不用害怕表達,後面需要表演的動作就跟著劇本來。」
姜倩坐在被林雲笙精心布置過的沙發上。
「肯定要生啊,不是都說女人只有生過孩子才算擁有完整的人生啊。」
但受限於自己實際拍攝短片時早晨自然光的原因,陸鈞行只好把這些回答進行簡單的刪減,保留最核心的幾句話,勉強壓縮整合成了一個十三分鐘的視頻。
陸鈞行抱著平板,調出一個接下來預備播放的視頻,跟姜倩做著最後的叮囑:「姜姨,你一會兒看完這個視頻之後,直視鏡頭念台詞就行。」
之前姜倩從來不知道這個視頻的存在,劇本里只寫了念台詞的這場戲是宋碧華坐在沙發上的獨白。
短短四天的時間裡,陸鈞行收到了從二十多歲跨越到六十年齡段的母親們,整整上百份的視頻來稿。
而在陸鈞行點開各個視頻前,首先令他大吃一驚的是林雲笙這個拍攝賬號龐大的號召力。
「因為害怕孤獨。」
陸鈞行提前準備的這個視頻,是通過林雲笙的People-芸生企劃微博發出的一個視頻徵集。
「其實也沒有為什麼,稀里糊塗地就生了,感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於是,《回南天》第一場戲的第一個鏡頭在場記板落下的瞬間正式開始。
「男方家裡急著傳宗接代。」
「……」
林雲笙通過快速地焦距變化,利用一種獨特的偽紀錄片視角,捕捉下姜倩下意識浮現的表情,她沒有看鏡頭,見導演不打算喊停,林雲笙就繼續拍著。
姜倩的眼帘遮住了大半的目光,沉重到讓人光是看著心底就升起三分疲憊,偏偏她的嘴唇上又塗抹著鮮艷到不符合這個年齡固有印象的口紅,掩蓋在自信與大膽這類詞語之上的,是冒犯到令看客憑生愧疚的滑稽感。
「今年母親節,我在刷抖音的時候,看見好多視頻都把媽媽比作超人。」姜倩沒有去背陸鈞行的台詞,而是吞吞吐吐地講起了自己的想法,「我知道身為一個母親,去幫助和照顧孩子……」
姜倩的話音停了幾秒。
「我不知道,」她皺起眉頭,艱難道,「但我不喜歡被比作超人。」
「我只是覺得失落,覺得自己在沒有目的地迷路,很累,一直停留在原地,像個無頭蒼蠅。」
姜倩終於抬頭看向鏡頭:「這個社會變得太快了,我哪裡都沒辦法到達。」
在姜倩絮絮叨叨的幾分鐘時間裡,她總是會下意識沉默,然後再猶豫著道出自己身為母親的困境。
那是任憑所有宏偉高大的比喻再怎麼歌頌都緩解不了的東西。
在劇本中,丈夫和孩子總是會用「更年期」這類詞斥責情緒欺負嚴重的宋碧華,說她像個瘋子,是神經質的胡攪蠻纏。
但從姜倩更為細緻的講述之中,片場里的所有人得以窺見一個已經污名化的「更年期」背後,母親們真正的痛苦。
因為身體激素紊亂,她們會止不住地心悸,坐立不安,爬樓梯時膝蓋會痛,做家務時頭腦會暈,經常伴隨著潮熱與大範圍出汗,會徹夜失眠,可能好不容易睡下,一覺醒來又會被汗水浸透。
「會開始發獃,就跟某塊記憶被重新激活了一樣,忽然想起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扎著兩個小辮,兩毛錢能買四十顆糖……」
時間一到,隔壁小學清脆而亮響的下課鈴刺進姜倩的耳膜。
她按照劇本里的設計,突兀地停住了嘴裡的話,姜倩臉色一變,胡亂抹開口紅,像是從剛剛的頹喪里突然驚醒了一樣,她慌慌張張地起身從客廳的沙發走向廚房。
林雲笙的鏡頭開始運動,但他的焦點卻沒有追著姜倩的背影,而是巧妙地落在了沿途乾淨到反光的瓷磚地、桌面上已經提前煮好的配菜、再是鍋碗瓢盆擺放得凌亂的廚房灶台。
林雲笙一鏡到底,在相機的畫面中,姜倩輕車熟路地打開電飯煲,裡面剛悶透的雞湯正源源不斷地升騰著熱氣,可她卻像是絲毫不怕燙似的,習以為常地將雞湯倒出,再度變成了那個充斥在各色宣傳語里的「超人母親」。
至此,《回南天》第一場戲的第一個鏡頭順利落下了帷幕。
「姜姨,你太厲害了吧!」余州都有些沒緩過勁來。
都說萬事開頭難,這場戲的完成度遠比他想象得要高太多。
喬晗沒吭聲,她焦急地衝上去摸姜倩的手,但反倒被寬慰了:「沒事,這個有技巧的,燙過幾次就能摸明白。」
林雲笙幾乎是以最直觀的視角接受了姜倩剛剛的情緒,他怔怔地替陸鈞行調選出剛剛自己拍攝下的畫面,有些沒緩過神來。
拍攝雖然順利,但陸鈞行沒有沾沾自喜,他把相機里的畫面看得仔細,問自己身邊的人:「這個鏡頭再保一條就差不多能過了吧?」
在影片拍攝過程中,有很多微小的問題都沒辦法在第一時間看出來,通常導演們都會選擇再拍一條保留,以防剪輯的時候沒有素材替換。
「嗯。」林雲笙的聲音輕得異常。
陸鈞行腦袋一空,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把相機放到一邊,不管不顧地抓住了年長者的手:「你怎麼了?是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什麼,」林雲笙搖了搖頭,「就是忽然想起來一些事。」
林雲笙跟陸鈞行說,他從精神病院里剛出來的第一年,其實想過要再報考一次中央電影大學。
當時林雲笙想的是他可以一邊打工攢錢,一邊複習專業課和文化課,要是能考上就去申請貧困生獎金。
「我後來失敗了。」
林雲笙光是看著昔日帶他逃離現實紛擾的電影,就總會想起因為自己疏忽而驟然離世的劉賢詩,愧疚感比海獸還洶湧,將他毫不留情地吞噬殆盡。
林雲笙走出了精神病院,卻走不出自己舊時的陰影。
「但是我現在的心情有些奇妙。」
陸鈞行看著林雲笙,見他遠遠地望著廚房裡的姜倩,自己卻忍不住想起了孔素臻之前幾度用來形容林雲笙的詞語——小孩。
林雲笙今年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的年紀通常在指代什麼?
是人生一半的一半、大學畢業剛滿三年的職場人、陸鈞行七年後即將迎來的新階段。
二十五歲的林雲笙是編導藝考屆的傳奇、他經歷過母親離世、父親重組家庭后把他拋棄。
他因病退學,沒有大學畢業證書、住過精神病院、食不果腹地感受著地下室的陰暗和潮濕。
偏偏他又沒有被打倒,奇迹般地創辦起清姿工作室、去年甚至拿到了國內數一數二的攝影獎項……
而此刻,二十五歲的林雲笙輕輕晃了晃陸鈞行的手。
「陸鈞行,我想我媽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