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第92章
◎正文完◎
眾目睽睽之中,新帝面帶微笑,緩緩道,「愛卿與旁人不同,愛卿想要什麼,朕都會滿足。」
他說完之後,微笑看著高行修。
高行修眸光微垂,半跪在高台之下,光潔如玉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沉寂又平靜的眉眼。
他目不斜視,神色淡然,但他知道此刻所有的目光都在看向他。新帝輕緩的聲音也淡淡回蕩在耳邊。
他想要什麼……
拜將封侯,良田美人,世代勛爵……世人無非都是想要這些,窮極一生都想得一個風光體面。新帝忌憚他,臣子妒忌他,以為他藉此大功,必然要再青雲直上,但是他們都猜錯了,他想要的東西,自始至終都很簡單。
他緩緩抬起眼,兩側全是冰冷和審視的目光,他獨身一人,迎著層層密不透風的蛛網抬起頭,忽的想起了江南那搖曳碧波之上的一朵蓮,周圍的風也變得溫柔了下來……他雙手伏地,緩緩叩首,道,「末將有一願,請陛下恩准。」
「末將願解甲歸田,卸除左將軍一職。」
高行修平靜看著他,緩緩道,「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終究是你培養了我、磨礪了我,沒有你,便沒有今天的高行修。」
「我培養你二十年!我讓你成為了熾手可熱的朝廷棟樑!我將你看作高家未來的希望!而你!你竟敢罷將辭官!你怎麼敢!」
新帝立在高台之上,目光溫和,看著高行修,「朕可否問一句,你此去何處?」
高顯揚沉沉的咬牙。
高行修突然冷哼了一聲。
「愛卿正值盛年,又是我朝百年難遇的良將,就這樣放你離去,朕於心不忍。」新帝沉吟道,「這樣吧……既然愛卿一心想要退隱,朕允你修整的時間,這個時間,可以無期限。」
「父親。」他最後道,「我走了。」
「那一次,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早就受夠了這樣的生活。」
「末將謝陛下恩典。」
與他的癲狂不同,高行修顯得格外的平靜,他在冷眼旁觀著高顯揚的發瘋。
「愛卿請起。」
他沉默良久,橫肉緩緩動著,「好……很好。」
高行修慢慢起身,頎長身姿直立,他抬頭看向新帝,目光平靜而淡然,緩緩道。
良久后,新帝終於開口,「愛卿……這些年裡,你身先士卒,數次身負重傷,朕都明白。愛卿之功,朕不能不看重。」
新帝沉吟不語,整座大殿亦是一片寂靜。
「你說的這些,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修兒,你捫心自問一下,你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新帝沒有接,緩緩道,「愛卿,你可想好了?」
高顯揚驟然翻臉,指著他的臉,怒聲道,「為了那個女人,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你拋棄功名利祿,棄高家列祖列宗於不顧!」
他冷冷看著他,「你真的是為了高家未來的榮辱,才做出這個選擇的嗎?」
「我意已決,無人可阻止。」高行修道,「你想守著高家,那就守著吧,杭州你就不必再去了,你就帶著我的丹書鐵券,永遠地守在這裡吧,這整座高府,從今以後都是你的了。」
高行修神色從容,不卑不亢,「末將從幼時起,便立下了蕩平北狄、以身許國的誓言,雖九死而無悔。如今海晏河清,天下一片安寧,為朝廷效力,末將從無怨言,自從滅了北狄的那一天起,末將心中便萌生了這樣的想法,如今終於有了一吐為快的時機,今時今日,末將願卸下`身上的這身明光鎧,請陛下成全。」
這次又換高顯揚不說話了。
高行修平聲道,「末將心意已決。」
「帝王之恩,五世而斬。父親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高行修緩緩走向他,與他對視,「父親在朝時,不是沒有經歷過這些。如今高家如日中天,猶如烈火烹油,福禍相依,盛極而衰,一時的榮耀不代表什麼,以後的災禍才更需要惦記,以前先帝在時,便對我們屢次打壓,如今換了新帝,心思更是謹慎,救駕有功又如何?」
高顯揚怔住。
新帝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問道,「愛卿,可為何?」
「先帝當年封末將為鎮邊左將軍,就是為了讓末將駐守邊塞、抵抗北狄,如今北狄已滅,四海歸順,末將願卸下左將軍一職。兵符在此,請陛下收下。」
「賞無可賞,封無可封,便是功高蓋主,你以為新帝日後真的會善待我們嗎?」
「虎符的話,朕暫時先替愛卿收著了。」新帝手一揚,立刻有宮人畢恭畢敬地將虎符呈了過來,新帝接過虎符,緩緩摩挲著,「但是左將軍的位置,朕不會廢除,它永遠為你保留,另外,朕還要賞你良田千畝,美玉珍寶無數,賜你丹書鐵券,讓你高家永遠世代榮光。」
隨即他勾了勾唇,輕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父親該信什麼,該想什麼,如今皆是木已成舟。」
「無論是對於高家,還是你,我都問心無愧,我已經做到了你們想要的一切。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繼續。」
他無視高顯揚發青的一張臉,長身俯下,緩緩朝他鞠了一躬,禮儀舉止都無可挑剔。
高行修目光如炬,緩緩道,「父親,我怎麼能算是害了高家呢,我這是救了高家啊。」
「你可以這麼說,為了高家也好,為了阿嬋也好,但這也是為了我自己。」高行修淡淡道。
「如今北狄已滅,海晏河清,我們這等武將已無用武之地,」高行修緩緩道,「亂世才需要將才,而到了太平盛世,我們這些將門只會成為令人忌憚的威脅。你以為朝廷還會留著我們嗎?」
朝堂之中一瞬間靜的針落可聞,陸琳琅訝異地看著他,一旁的盧明鎮亦然,而李懷玉則是一幅平靜之中的瞭然。所有人都在神色各異地看著他。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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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顯揚目齜俱裂,「誰讓你這麼乾的!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高顯揚停了下來,噴火的眼睛直直盯著他。
高顯揚徹底撕開了那張不苟言笑的假面,得知高行修今日在宴上所做的一切,憤怒已經沖毀了他的所有理智,他不斷在高行修面前踱著步,步伐因為怒意變得越來越凌亂。
「……你!」高顯揚怒不可遏,「……混賬東西!你要離開高府嗎?」
高行修微微一怔。
高行修說完之後便抬起身,袍角揚起一道凌厲的弧度,飛快地離開了書房。身後又傳來了瓷器碎裂的聲音,高顯揚震耳欲聾的怒吼一遍遍回蕩在四周,他目不斜視,飛快地穿過長長的甬道一路離去,走出府門,策馬離開了高府,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直至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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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大雨不知下了多久終於停了,晨曦的微光里,小樹林的山頭緩緩出現了一個晃晃悠悠的身影,柔弱的身影趔趄著往前行,緩緩行了幾步,終究身形一歪,重重栽到了地上。
蘇嬋從高熱的渾渾噩噩中醒來。
她剛虛弱地睜開雙眼,一顆柔軟的頭顱便飛快撲到了她的懷裡,「阿娘——你終於醒了——」
聽到這一聲熟悉的喚,蘇嬋的眼角立刻溼潤了。
她緩慢地扯動唇角,手臂抬起,輕輕拍了拍辰兒的背。
一夜的淋雨和多日的昏迷讓她的嗓音變得暗啞無比,「辰兒……是娘,娘回來了。」
「阿娘,你沒有騙我,你真的回來了!」辰兒痛哭流涕,一夜的膽戰心驚,此刻終於可以讓他放聲地哭了出來。
他聽蘇嬋的話,一路跑回了府邸,央求高行修的侍從去救蘇嬋,等到他們找回來的時候,蘇嬋已經暈倒在樹林里,一旁是已經冷掉的李懷素,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誰也不知道李懷素是怎麼死的,或許只有醒過來的蘇嬋才能解釋的清了。
蘇嬋虛弱的抬起眼,看向辰兒身後的侍從,「李懷素……她……」
「我們會處理好,夫人不必擔心。」
蘇嬋一愣。
「將軍臨走時交代過,他不會再插手你的事。李懷素這個人,除非遇到生死關頭,他更想讓你親自去解決她。」侍從道。
蘇嬋沒有回應。
原來高行修早就知道了李懷素……但是他沒有處置她,他選擇把她留給了自己。
所以……李懷素,是被她殺死的嗎?
她記得在渾渾噩噩之中,李懷素將匕首刺向了她,而她也將手裡的匕首插進了她柔軟的一個地方,那一刻她幾乎以為死的人會是自己。
蘇嬋怔怔失神,無意識地拍著懷裡的辰兒。
她終究還是殺人了……但是她一點也不後悔。
她眼眶溼潤,緊緊抱著辰兒,如同抱著最後的一絲溫暖,輕輕道,「會好起來的……辰兒,一切都會過去的。」
「會好起來的!」辰兒重重點頭,「阿娘!我們一起等阿爹回來!辰兒不要失去你們任何一個人了!」
蘇嬋怔住。
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只是將辰兒更緊地擁住。
很快,半月過去了。
半月的休養讓蘇嬋漸漸恢復了血色,傷口也在漸漸癒合。一個風和日麗的傍晚,她倚在廊下,看著雲捲雲舒,吹著暖風,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手中的匕首。
當得知自己手刃了李懷素的那一刻,忽然之間,不知怎麼的,她第一個便想到了他。
他會怎麼看待她的這個行為?是讚賞,還是嘲諷,亦或是無視?
可是很奇怪,無論是對是錯,無論他的態度喜怒與否,她竟然都想第一時間跟他分享。
或許是因為他與她已經糾葛了太多,她的喜怒哀樂里,都有著他的影子。她無法忽視。她只能解釋是這個原因。
高行修……
他此刻在哪裡?又在幹什麼呢?
蘇嬋眸光悲傷,靜靜望著廊外的天色。
一陣玄色的衣角從眼底略過,她心中一頓,立刻抬起了頭。
高行修站在廊下,他正淡淡看著她。
「阿嬋。」他道,「我回來了。」
蘇嬋默默看著他。
兩人在廊下久久地無聲對望。
他的容顏身形一如往昔。高行修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眸光一暖,對她笑了笑。
蘇嬋看的一怔。
似有所感一般,她唇角緩緩勾起,也對他笑了笑。
傍晚的暖陽靜謐無聲,將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層金邊,連風也變得溫柔了幾分。下人們不知何時已經屏退了,蘇嬋坐在木椅上,高行修站在她身後,兩個人沉默無聲地立在廊下。
「阿嬋。」他淡淡開口,「我不回去了。」
蘇嬋垂了垂眼,沒有作聲。
「以後,也不會再回去了。」
蘇嬋顫了顫眼睫。
良久后,她點了點頭。
似是怕他注意不到,她想了想,又輕輕「嗯」了一聲。
「阿嬋。」高行修又叫她。
蘇嬋眼眶逐漸溼潤了。
她抿了抿唇,再次「嗯」了一聲。
高行修繞過木椅,半跪在她眼前,他捧起她的淚眼,輕柔地拭去了她腮邊的淚。
他看著她的眼睛,深沉的眼眸暗涌叢生,緩緩道,「讓我們重新開始吧,好嗎?」
蘇嬋看著他。
除去微微的風霜,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就算身處淤泥之中,但他有一雙永遠雪亮的眼,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見他時的樣子。
「阿嬋。」高行修看著她。
多年過去,她依舊美的令他心動。他以為自己會麻木殘酷地過一輩子,直到第一次看見她時,晦暗的人生猶如撕開了一道明亮的口子,站在光明之下巧笑倩兮的身影,是她。
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她。
在外面站了許久,連月亮都靜悄悄地爬了上來。高行修看著傍晚天色上升起的一輪月,指了指,笑了笑,「好兆頭。」
蘇嬋抬頭看月亮,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眸微動,也輕輕微笑了。
高行修深深看著她,似要將她的笑顏一寸一寸地刻在骨血之中。風吹起兩人的鬢髮,絲絲縷縷地纏繞在一起。
「阿嬋。」
蘇嬋輕輕落下眸光,看向他。
「你是我唯一的妻。除了你之外,再沒有旁人。」
高行修輕輕托起她的臉,虔誠地垂下眼睫,珍而重之的,輕輕印上了她的唇。
一觸即離,他隨即鬆開,聲音溫和,似積雪消融,微笑看著她璀璨的眼睛,緩緩道。
「帶著辰兒,我們回家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