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正文完
第九十一章正文完
很快就到了傍晚。
傅天河回去帳篷,收拾收拾裝備,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拿上他平日里用的那些東西就行。
陳詞坐在面前,幫他護理被紗布包裹著的左眼。
「感覺還好嗎?」
「挺好的。」傅天河全然放鬆,任憑陳詞幫他護理眼睛。
沒了義眼片支撐,他的上眼皮會肌無力般習慣性垂下,下眼皮之間呈現一道縫隙,隱隱露出裡面的眼台,盡顯疲憊和頹廢之色。
完好的右眼則全然相反,烏黑明亮,含著溫馨的笑意。
陳詞把摘下來的義眼片放進護理液里泡著,倒了杯洗眼液給傅天河。
傅天河將塑料小碗扣住眼眶,仰起頭來,讓加入了矢車菊成分的專業護理液浸沒左眼內里,清洗掉可能存在的髒東西。
陳詞在資料中看到過太多凍傷照片,五根手指頭的末端壞死呈紫黑色,如同燒焦了的乾枯木炭,就算經過長達一年的恢復期,也難以變回最初的樣子。
腰部和四肢因長時間的攀爬隱隱作用,其中大概還有高原反應作梗,他鑽進帳篷,迅速摘下被雪打濕了的手套,十根手指的末端已然凍得發紫。
陳詞可不想讓傅天河也落入這般境地,他再三囑咐傅天河,一定竭力保證裝備乾爽。
太陽再一次從地平線升起之時,傅天河和嚮導一起踏上了征戰峰頂的旅途。
他之前有給陳詞計算過大概的時間,但具體還是要看天氣狀況,以合適的調整。
至於傅天河的義眼片,則安靜地躺在陳詞的背包中,等待著主人重新歸來。
說是營地,其實只有寥寥幾頂帳篷。
傅天河:「你們只需要安心待在這裡,等我的好消息就行。或者到山底下的湖附近玩玩,陳念不是挺想過去的嗎?那邊海拔更低,活動起來也更舒服。」
雖然他沒有血親陪在身邊,可如今正圍繞在他身邊的大家,又怎能算不得家人呢?
大家沒再過多地打擾傅天河,讓他早些休息養精蓄銳,之後的三天里,他將要打一場硬仗,挑戰身體極限和雄偉自然。
兄弟倆坐在帳篷里學習,沙弗萊抱著他的筆記本電腦製作遊戲,偶爾覺得累了就到外面走走,當眼前美景成為日常,一切就都顯得稀鬆平常起來,茫茫的白如此單調無趣。
傅天河:「應該天亮就走吧。」
陳詞:「明早幾點出發?」
陳念張開雙臂,給了哥哥一個擁抱。
最後一天在大營地,傅天河專門吃了頓好飯。
陳念非常慶幸自己死纏爛打央求爸爸讓他也一塊過來了,不然只有哥哥獨自等待,心理壓力得多大啊,他陪在身邊,也能和陳詞多說說話。
陳詞望了許久,直到傅天河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才轉過身來。
他只需要讓傅天河知道,自己會在大本營中迎接他勝利歸來。
陳詞點點頭:「我會在這裡等你。」
「放心等他的好消息吧。」
少了傅天河,大本營似乎一下子就變得格外安靜,昨日的嬉笑和打鬧彷彿是一場幻覺,泡沫般在陽光下破裂。
傅天河首先會前往c1基地,海拔上升1100米,這段路程他在之前的拉練中已經走過很多很多次,早就駕輕就熟,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儘可能保持體力並把狀態調整為最佳。
而陳詞能夠做的,只有等待。
遠遠望著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山道上,陳詞無聲地深吸口氣
晚飯後他介紹著三人和本次登山負責帶領自己的嚮導認識,嚮導幹這一行已經很久了,經驗豐富,甚至在最後的營地也能正常幹活,號稱抬都能把人抬到山頂上去。
為了轉移陳詞的注意力,陳念不惜從書包里掏出數學練習冊,做出天大的犧牲:「哥,你給我講講這些題吧。」
轉眼就是兩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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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陳念拎著水杯,還有些睡眼惺忪。
陳詞:「好。」
但只是這寥寥數語,就足以讓大家安心。
此時的傅天河已然順利抵達6800米的c3營地。
暖意如同溪流滋潤心間,讓傅天河難以說出別的話來。
「放心交給我吧。」嚮導朝他們保證,「以目前的訓練成果來看,肯定沒問題。」
「你就不用操心我們了。」陳念拍拍他肩膀,「照顧好自己,我們等你好消息。」
窗口期如約而至。
傅天河偶爾會發來一兩句信息,告知陳詞他已經到達哪個營地,進營之後他需要迅速調整設備,補充能量,抓緊休息,不及說上太多。
傅天河整天在這種環境里訓練,精神壓力肯定很大吧。
暖橙色的初陽灑在傅天河的後背上,讓他想到某些朝聖的神話故事,浪漫,勇敢。
慕士塔格峰非常非常冷,幾乎每年都會有登山者因為手套被打濕而嚴重凍傷,甚至陷入截肢的風險。
傅天河:「山上信號不好,到時候可能會失聯,萬一沒我的消息,千萬別擔心。」
傅天河採取阿爾卑斯式登山,希望用最快的速度完成此次征程。
臨行前,陳詞仔細地檢查過傅天河貼在左眼的紗布和雙手手套。
傅天河擦乾皮膚上的所有溼潤,儘可能地幫助肢端溫度回升。
「抓緊時間休息吧。」嚮導坐在他旁邊,同樣氣喘吁吁。
此時的營地內就只有他們兩個,嚮導拿過氧氣設備,問傅天河要不要吸兩口。
傅天河接受了他的好意。
休息片刻,兩個人又一同吃了些東西。
和大多數人想象中的驚心動魄不同,攀登高原雪山的過程反倒相當平和,攀登者需要最大程度地保持心態和心率的穩定,把所有的激情和衝動都換為忍耐和持續。
如果不是有最頂端的目標吊著,過程甚至可以稱得上無聊。
「就差最後一段了。」嚮導觀察著外面的天色,「稍微睡會兒,夜裡一點半出發。」
傅天河點頭,一點半是嚮導根據經驗得出的最佳出行時間,這樣他們就能在上午登頂,之後立刻向大本營回撤。
傅天河躺進睡袋,型號老舊的手機早就因為低溫耗電量過大自動關機了,對於正在大本營等待著他的大家而言,他正處於失聯的狀態。
傅天河閉上雙眼,腦海中又浮現出少年的面容。
陳詞正在做什麼呢?
是捧著手機期待著來自他的消息,還是坐在帳篷外面等候他歸來的身影?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少年等上太長時間。
寒風呼嘯。
陳念從夢中驚醒。
他猛然睜開雙眼,周遭漆黑一片,只有一盞微弱的熒光燈發出些微光亮,讓周圍不至於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夢境中那些光怪陸離的景象鬼魅般纏繞心頭,讓他不安地向旁邊摸去,觸碰到了另一邊睡袋裡沙弗萊的手臂,才終於安心。
帳篷呲呲拉拉地搖晃著,縱然知曉結構堅實,也讓人心生膽怯。
傅天河現在怎麼樣了?
陳念有點擔心,他已經失戀了十幾個小時,在這難捱的等待中,隔壁帳篷里的哥哥有睡著嗎?
沙弗萊被陳念的動靜吵醒,同樣翻了個身,含糊問道:「怎麼了嗎?」
「……我好像做了個夢。」
「什麼夢?」沙弗萊抬手看了眼腕錶,早上六點半,大概再過一個小時就會天亮,但聽外面這動靜,應該是陰天。
「我夢見……咱們四個人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上。」
陳念重新閉上雙眼,努力尋找夢境留下的蛛絲馬跡:「和雪山不同,那個地方更像是北冰洋上的冰川,埋藏著某個已經坍塌的神秘遺迹,傅天河的身體好像出了什麼問題,我們必須要進入到遺迹當中才能救他。」
沙弗萊:「然後呢?」
「然後我們歷經千辛萬險,終於找到了進入的方法,卻意外發現裡面還有好多好多被困住的人,他們的樣子很古怪,在與世隔絕中期盼著救援。」
陳念說著,眉頭緊緊皺起,隨著清醒的時間增加,夢境當中的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只能把所有不清晰的地方用想象補充。
「在廢墟的最深處,困著一條很大很大的蛇,它很痛苦,想要獲得解脫。」
「還有好多好多實驗室,建築的管道線路就像血管,曾經有一種不知名的疫病由此傳播,毀掉了文明建立起來的所有成果。」
「直到外面的人終於再度進入……具體記不清了,反正咱把所有人都救出來了,後面我們得到了支援,在外面建立起營地,嗯……比咱所在的大本營還要好很多的那種營地,大家都在裡面休息養傷,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陳念說得顛三倒四,把腦子裡裝著的東西都講完,他回過頭來一想,發現邏輯性好差。
「你聽懂了嗎?」
「大概聽懂了。」沙弗萊問出重點,「那後來傅天河的狀況好轉了嗎?」
「當然好轉了,我們終於找到了藥物,他吃下去之後順利康復,包括那條巨大的蛇,應該也被救了。」
沙弗萊失笑:「一個很不錯的結局。」
「確實。」被沙弗萊引導著這麼一想,陳念也明白了自己做了個好夢,渾身都放鬆下來,本來他覺得夢見傅天河身處險境是件壞事呢。@
「還想再睡會兒嗎?」
「不睡了,已經徹底清醒了。」
陳念抹了把臉,他特別想把這個夢記錄下來,幸好剛醒就給沙弗萊說了,如果有記憶模糊的地方,沙弗萊還可以幫忙補充。
「待會兒,我們去看看會不會有日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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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高到徹底遠離塵世的頂峰上,似乎連時間都要被拋棄。
漫長的夜晚,只剩下一個接著一個的腳印,蜿蜒著朝上蔓延。
直到——微弱的光芒自身後亮起,不曾有任何遮擋,甚至連地平線都變得更低更廣,那輪灼熱的天體衝破陰雲桎梏,以千萬年如一日的激情將一切擁入懷中。
傅天河抬起腿,邁出了他的最後一步。
山頂上的風景比他想象中還要開闊。
群山綿延,彷彿整個世界都傾倒在他腳下,雲層繚繞,有細密的雪被風帶起,兩層墨鏡后的眼睛還處在炫光狀態,有那麼一點點輕微疼痛。
結束了?
結束了。
面前再也沒有更高的地方,需要他站上去。
傅天河回過神來,才意識到他的最後一步,是如此平平無奇。
這一瞬間腦子裡的思緒,是什麼呢?
傅天河仔細追尋,找到的只有一片空白。
沒有熱淚盈眶,沒有瘋狂呼嚎,沒有歡欣雀躍。
有的,只是塵埃落定后的如釋重負,和收穫時沉甸甸的滿足。@
他終究還是做到了。
腳邊的小雪堆上插著許多來自不同機構的旗子,成為人類踏足山峰的記錄。
傅天河從身後的背包取下他的旗子,鄭重其事地插上。
通過旗杆傳來的觸感如此獨特,恍然間他彷彿置身於浩瀚宇宙中,幾十年前曾有一個人類,撕破了所有的神話和幻夢,留下腳印,將旗子插在寂滅的岩土。
只是……想象和夢境,真的破滅了嗎?
傅天河回過頭去。
只見在他身後,一輪月亮正安靜地高懸天空,始終注視著他的身影。
宛若明亮的琥珀色眼眸。
嚮導拿出相機和橫幅,示意傅天河擺好姿勢。
為了節省體力,登山者一般只在山頂停留五分鐘,所以要儘快完成拍照記錄。
有了登頂證,就可以去申請一級運動員證書了。
傅天河已經達成了目標,但考驗並未就此結束。
接下來,他需要一口氣走回4300米的大本營,全程12.4公里,海拔下降3000多米,共計需要十七八個小時。
山頂已在他腳下。
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奔赴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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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夜晚來臨。
「還沒消息嗎?」
陳念搬著小板凳來到陳詞身邊,輕輕拍了拍哥哥肩膀:「坐下來等吧。」
陳詞搖搖頭,仍筆直地站著,姿態明顯流露出疲憊。
「你這不行啊,傅天河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下來呢,萬一在他回來之前你先累垮了怎麼辦?」陳念按著陳詞的肩膀,強行讓哥哥坐下,「我陪你一塊等著。」
陳詞:「沙弗萊呢?」
陳念:「幫忙弄飯呢,他說傅天河下來的時候肯定很餓,看看能不能花點心思,做點更好吃的東西。」
兄弟倆並肩坐在帳篷外等待,直到月亮高懸天空。
陳念中途還打盹睡了一覺,他還給陳詞講了清晨做過的那個夢。
「感覺就像平行世界,那個世界里傅天河有驚無險地回來了,肯定是老天爺在暗示我們會有好的結果。」
晚上九點半,天徹底黑了下來,沙弗萊也搬了個摺疊凳,加入等待的行列。
此時傅天河失聯,已經過了三十多個小時。
陳詞偶爾會拿起手機看上兩眼,這些日子以來他的瀏覽記錄被各種登山信息所佔據,大數據也會給他推薦各種相關的視頻和博文。
其中不乏一些意外狀況,珠峰路線上永遠留存的屍體被積雪掩蓋,每一具都證明著慘痛的失敗,卻永遠無法阻擋後繼者的腳步。
縱然知曉可能死於意外,人們仍不斷向著山頂衝鋒。
他們有各自的追求。
而傅天河的追求因他而起。
陳詞輕輕地吐出口氣,團團白霧結在鼻畔,繼續安靜地等待。
月亮悄然升至頭頂,短暫的風雪后,天空重新晴朗,四千多米高的雪山上星河璀璨。
昨晚陳念用相機延時拍攝,鏡頭所呈現出的效果震撼人心,銀河在頭頂閃爍著,旋轉著,以肉眼難以窺見的方式。
陳念悄悄打了個哈欠,這都已經凌晨一點半了,傅天河今晚,還會回來嗎?
突然間,他聽到身邊的陳詞猛地站起來,幾乎帶翻了摺疊椅,動靜之大一下子把陳念嚇醒了。
陳念慌張地抬頭看去,只見抖動的光芒從視線盡頭浮現,一道人影正在黑暗的雪山深處蹣跚,登山杖撐起他瀕臨脫力的身體,每一步都是那麼艱難。
也是那麼堅決。
陳念聽到沙弗萊如釋重負的嘆息,聽到自己胸腔中震動出的驚喜笑聲。
他用力地揮動雙手:「喂——!」
在弟弟興奮地喊聲中,陳詞踩過月色傾灑的雪地,乘著夜風——
跑向那逐月之人。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