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入我懷
第十三章入我懷
第一次遇到應晚那個晚上,於白青剛拿到兼職一個月的工資,騎著自己的二手自行車準備回家。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在球場教街區的小朋友打球,一個白班的工資是六十八。晚上穿玩偶服在商場里派發英語教育機構的傳單,晚上關門前能掙到二十。
那天,他拿著到手的兩千六,在家附近找了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銀行ATM機,準備存進去兩千,留下六百當生活費。存好錢出來,剛打開自行車的鎖,他就看到了那個躲在垃圾箱後面的小傢伙。
和流浪街頭的小乞丐不同,小男孩一身上衣短褲整整齊齊,只是袖口和鞋子上沾了不少灰。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處的陰影下,背靠著身後貼了滿滿一牆的酒吧海報,正在低頭數掌心裡的硬幣。
「……八,九,十——」
手指在掌心扒拉了幾下,確認自己數的沒錯,小孩握緊拳頭,想要將手中的硬幣全塞進口袋。剛低下頭,一枚硬幣不小心從他的指縫間滑了出來。
硬幣沿著地磚一路往前滾,在於白青腳邊骨碌碌轉了兩圈,停在地上不動了。
盯著躺在腳邊的五毛硬幣,於白青遲疑片刻,彎腰從地上撿了起來。
他朝小孩所在的方向伸手遞過去:「你的錢。」
小孩從垃圾箱後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個頭,卻一直沒有出來接。
他正要開口再問,突然聽到小孩開口了:「大哥哥,你站著別動。」
握著硬幣的手僵在半空,過了一會,於白青看到小孩從垃圾桶後面走了出來。
是他想多了。
「……」
直到這時,於白青才注意到了小孩的眼睛。
推著自行車來到巷子口,他發現垃圾箱後面空無一人,周圍的垃圾被清理得乾乾淨淨,完全沒有任何人存在過的痕迹。
還有不到半個月,於白青就是繁市警官學院一年級的新生了。只要再攢下今晚到手的這筆兼職費用,他就能湊夠第一個學期的學雜費。
今早出門的時候,他特意在街邊小攤買了十顆不同口味的水果軟糖。
小孩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身後,他走路的腳步聲很輕,就連向來警覺的自己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見過啊,早就溜啦!」
小孩一隻手抓著垃圾箱的扶柄,在離自己幾米遠的地方緩緩抬起另一隻手,開始在空氣中試探摸索。
於白青點點頭,來到茶餐廳的門口:「您有見過他么?」
他原本想,如果再見到小孩,就把糖給他的。
——
於白青盯著靠在七號房門口的青年。
聽到老闆娘這樣說,於白青放在褲兜里的手緩緩攥緊。
第二天去兼職的路上,於白青特意繞了遠路。
一個流浪的小瞎子。
最後還是應晚主動出了聲。
聽到遠處傳來腳步聲,青年臉上怔了一瞬,隨即馬上拉起了自己半敞開的凌亂領口,遮掩住了暴露在外的鎖骨。
「你是不是給他錢了?」抖抖指尖的煙灰,老闆娘朝著垃圾箱的位置努了努嘴,「那是個小騙子,每隔幾天就來這附近招搖撞騙,專門哄你們這些老實人上當,拿到錢就會馬上換下一個地方。」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VIP區的過道蔓延。站在於白青身邊的阮天傑張了張口,像是想說點什麼來打破這樣特殊的氛圍,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般地閉上了嘴。
雖然答應了小孩不會報警,他還是多留了個心眼。那麼小的孩子獨自在外面流浪,萬一出了事該怎麼辦。他得再去確認一下小瞎子怎麼樣了。
青年後背滿是濕透的痕迹,黑色襯衫緊緊貼著他的胸膛。水珠沿頸間一路滾到喉結,流下的淡痕從鎖骨滑入領口,如同沾上了一層薄薄的汗。
往前邁出的腳步一頓,於白青加快的心跳倏地停滯了一拍,又重重落了下去。
沒有人知道小瞎子的名字,街區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叫他小騙子。
街道對面的茶餐廳剛開張營業,老闆娘看到一名背著雙肩包的俊秀青年站在垃圾箱前左右張望,隔著一條街對他大聲喊:「你在找一個十歲左右大的小孩?」
察覺到一枚冰冷硬幣落入了自己的掌心,小孩的眼角彎成月牙:「謝啦。」
每往前走出一步,小孩都會站在原地猶豫片刻,腳尖輕輕碰一碰地面。確認前方沒有障礙物擋住自己,才繼續邁出下一步。
注意到了走廊盡頭的那抹熟悉人影,剛轉過拐角的三人同時停在了原地。
他這個月一共拿了兩千六百塊兼職工資,最後回到家的時候,身上只剩下了兩百。
唇角被咬破的傷口有些紅腫,殘存在傷口表面的血跡已經凝固,襯得他愈發唇紅齒白。
從口袋裡拿出幾顆全新沒有拆封的糖果,小孩一股腦全捧到了於白青的面前。
手裡捏著厚厚一沓百元大鈔,那人的手指還夾在數了一半的紙幣中,指尖下意識地有些發顫。
小孩離路邊的距離越來越近,伸出的手指碰到了剛脫下玩偶服,手臂上還沾著汗水的於白青。瞳孔在夜色中緩緩放大,睫毛撲閃了一下。像是終於確定了什麼,他朝於白青攤開了小小的手掌。
朝三人所在的方向抬起眼,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說話的氣息還有些不穩:「許領班,是你嗎?」
映在小孩眼裡的不僅有昏黃路燈,還有他站在路燈下的輪廓人影。
預備役警官於白青這輩子唯一一次被人買通,代價是五顆糖果。
一雙眸子乾淨透澈,沒有摻雜絲毫雜質。活到十九歲,他還是第一次被一個人這樣認真地看著。
頭頂月光灑滿整個街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眸里盛著半彎月亮:「這些全給你。」
「大哥哥,我不想去福利院。」小孩的說話聲很軟,像是在懇求,卻又像是在對著自己淡淡的撒嬌,「別告訴警察我在這裡,好不好?」
轉身騎上自行車,於白青正要離開,突然發現自己的衣擺被人從身後輕輕拉住了。
兩千存進卡里繳了學費,四百全被他給了躲在垃圾箱後面的小瞎子。
小晚眼睛看不見,怎麼可能認出來人是他。
見來人沒有應聲,應晚面上露出一絲疑惑。用袖口擦去唇角的痕迹,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拿起手中的鈔票,繼續開始低頭數錢。
許領班尷尬出聲:「那個——」
於白青的整個手背驟然兀起了青筋。
似乎早就料到了於白青會有的反應,阮天傑在身旁人臉色剛變的時候,便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於白青的手臂。
別。
他對著於白青搖搖頭。
他想提醒老於,小晚並不知道他來了,肯定不希望老於看到他這麼狼狽的樣子。
被阮天傑一把拉住,於白青停在了原地。他沒再繼續上前,目光卻依舊沉得嚇人。
幸好小晚看不見,否則還不知道會是一種怎麼樣的局面。
現在回頭一想,阮天傑真想找立刻找兩粒後悔葯吞下去。
——
「你平時不給你弟零花錢?」
跟著俱樂部領班走進VIP區,他悄悄問身旁全程冷著張臉的老於:「要不你弟怎麼白天擺攤,晚上又跑回這種地方來了?」
從市局驅車抵達酒吧街,他倆馬上找下九區的便衣警察詢問了應晚今夜的行蹤。幾個守在門口的便衣面面相覷,表示應晚進去以後人就消失了。最後還是吧台的調酒師告訴他們,「N」和一名陌生男士見面后,朝著VIP區的方向去了。
於白青不放心他弟,本來要拿出警官證直接硬闖進去,阮天傑勸他先不要打草驚蛇。
畢竟身上還背著好幾個處分,要是今晚再出什麼意外,老於怕是真不想要自己的警徽了。
阮天傑靈機一動,臨時想了個點子,用手機給家裡打了個電話。十分鐘不到,阮家的司機便開車趕到了俱樂部,給小少爺送來了他大哥的VIP會員卡和兩套備用的西裝。
他想到的辦法,是和於白青直接以會員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進去,再找機會把小晚給帶走。
可是他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啊!
偏偏許領班完全沒有察覺到周圍的氛圍有什麼變化。從不遠處的應晚身上收回視線,他接著剛才的一番話繼續恭敬地笑道:「兩位比較中意哪一個包間,我現在帶兩位過去?」
於白青轉身就走。
看了一眼靠在包間門口,什麼都沒察覺到的應晚,阮天傑嘆了口氣,也隨即匆匆跟了過去。
他設想了很多種於白青會採取的措施。以老於的性格,哪怕不會馬上闖進包間算總賬,也會想辦法揪出那個把他弟弄成這樣的人。
他也想過,於白青會直接把他弟從這裡帶走,帶回家狠狠教訓一頓。
畢竟熟悉老於的人都知道,於白青是典型的「管弟嚴」,無論什麼時候都要在他弟面前擺出他的大哥架子。
然而在自己看來,於白青這就是典型的「補償心理」。
於白青一直悶在心裡不說,但他知道,老於覺得他弟變成現在這副德行,與他本人撇不開干係。
「唉,兩位先生——」
看到客人剛到沒多久就離開了,許康擔心是因為自己招待不周,站在原地遲疑了片刻,趕緊也跟著追了出去。
眼看於白青已經走了,應晚也不再繼續裝模作樣地數錢了。
給阿布他們發了條消息,他將手中鈔票疊好塞回口袋,盯著對面門上的「7」字發了會呆。
臉上神情平靜淡漠,沒人知道他心裡此刻在想什麼。
果然不該喝酒。
雖然並不想承認,但遲鈍的大腦神經已經開始影響他的思考。就在剛才,於白青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原本能想到更好的理由向他哥解釋的,卻因為一剎那的錯愕與恍惚錯失了良機。
恢復視力以後,他觀察於白青的機會還是太少了。盯著他哥的臉,他一時間居然無法準確地分辨出他哥的情緒。
不是憤怒,不是震驚,也不太像是失望。
如果硬要形容,那更像是一種無聲的留白。
他對自己沒有什麼好說的。
應晚輕輕眨了一下眼,只覺得眼眶有點澀,不太舒服。
摸索著牆壁一路來到VIP區的儲物間,副領班將應晚的盲杖給他拿了過來,還順便遞給了他一張濕紙巾,讓他擦擦嘴上干凝的血痕。
「今晚的客人下手那麼狠?」瞥了一眼緊閉著大門的七號包間,副領班小聲問。
應晚沒回答,只是問他:「有解酒藥嗎?給我一粒。」
就著半杯啤酒咽下解酒的藥丸,他和副領班說了再見,拿著盲杖徑直沿著VIP區的出口離開。
門口的服務員替他打開大門,一股新鮮空氣撲面而來,夏末微涼的夜風湧入鼻腔。
腦子稍微清醒了些,應晚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老人機,手指停在了一個電話號碼上,卻遲遲沒有動作。
他不知道回去以後該怎麼和於白青交差。
一腳踩上大門口的台階,應晚迎著風眯起眼睛,身形在原地輕輕一晃。他握緊手中盲杖,想要控制住身體的平衡,卻沒想到腳上踩了個空,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傾倒。
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
掌心是溫熱的,脈搏貼著他的肌膚有力地跳動,與卷挾而來的涼風格格不入。
接著,他背上多了一件衣物。
他哥把身上的西裝脫下來,披在了他濕漉漉的肩頭。
淡淡煙味遮蓋住了身上散發的酒氣,這是他哥身上獨有的氣味,他從小就知道。
像是並不知道於白青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應晚迷茫地眨了眨眼。一雙眸子在路燈下有些朦朦朧朧,像是蒙著一層霧,又像是看花了眼。
他意識到,於白青又抽煙了,不止一根。
小的時候,他總擔心自己如果有一天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認不出來他哥該怎麼辦。
後來有一天,他真的在家附近迷失了方向,蹲在離家不遠的小公園裡抹眼淚。於白青沿著街區的大街小巷整整找了一天,在公園門口看到他身影的時候,在原地蹲下來,抬起手對他張開了懷抱。
接到了撲進懷裡的小哭包,於白青拉著自己的手指,讓自己細細撫摸過他的五官。
於白青點了點他高挺的鼻尖:「這是哥的鼻子。」
手指輕輕往下移動,點上了唇間的那一片柔軟:「這是哥的嘴巴。」
「這是哥的眼睛。」
攬住他瘦小的肩膀,於白青輕輕拍打他的後背:「以後無論在哪裡,小晚都能馬上認出哥來,對不對?」
而現在,那雙眼睛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半分情緒,卻又像隱藏著無邊暗涌。
他醉了,又好像沒醉。
他只知道他穿著於白青的衣服,像個小偷一樣偷他的體溫。
看著站在自己面前,離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應晚滑動喉結,含糊喚眼前人的大名:「……於白青?」
那個人遲遲沒有回答。
應晚突然覺得自己瘋了。
他想吻他哥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