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戀戀風塵
第二十五章戀戀風塵
從空調毯里冒出小半張臉,應晚用餘光看到他哥泡了杯黑咖啡,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搖勻,一邊聽關星文復盤還原后的案發現場,全程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小動作。
將老人機切換成靜音模式,他乾脆用毯子直接蒙住頭,將整個人嚴絲合縫地包裹起來。確保沒有人能看到自己在角落裡幹什麼,他馬上撥通了鬼鴞的電話。
鬼鴞秒接:「喂?」
電話那頭的背景音是潺潺的流水聲,應晚猜她現在應該在酒店裡泡溫泉,一邊敷著泥膜一邊在和自己通話。
他在毯子底下壓低了聲音:「人是怎麼死的?什麼時候?」
鬼鴞放下手機,等候在溫泉旁的侍應生說了幾句外語。等侍應生離開,周圍沒人了,她才接著開口:「凌晨一點多,北澳,淹死的。」
她在電話里告訴應晚,最先誤打誤撞發現屍體的正好是阿布的一名乞丐朋友。
阿布今晚一直在下九區港口附近收集消息,有個和他挺熟的流浪漢跑來找他,說在北澳泳灘附近的一片廢棄沙地里發現了一個臉朝下躺在沙土裡,不省人事的年輕男人,身形特徵與阿布之前和他描述的很像。
流浪漢湊上前去用手探了探,才發現這人早已沒有了鼻息,腮幫和肚皮也腫脹得厲害,肚子里全是水。他又翻找了屍體的幾個口袋,沒發現身份信息和錢包,最後只能無功而返。
「這次的事故應該不是意外。」低頭抿了口香檳,鬼鴞慵懶地靠上了溫泉邊的石牆,「阿布現在已經趕過去了,他發現有幾個人鬼鬼祟祟一直在沙灘附近轉悠,正準備蹲點搞清楚他們要幹嘛。等他回復了我下一步情況,我就馬上趕過去。」
在沙發床前轉了個身,應晚拉下一點點毯子,在燈光下悄悄睜開眼,透過桌櫃間的縫隙觀察那個正在用食指緩緩揉搓太陽穴的人。
這人還在小的時候,兩人每晚都擠在老弄堂的木板床上一起睡覺。
毛茸茸的黑色半短髮緊貼著耳側,睡著的青年五官十分精緻,線條流暢地宛如用工筆雕刻而成,卻並不帶著外露的張揚。
在半空中伸出一隻手,於白青想要將掉落在地上的空調毯往回拉一點,指尖剛碰上毯子的邊緣,就微微頓在了半空。
收拾好滿桌的案子材料,關星文帶著捲毛一起走了。
「崔勝德是工地目前唯一的裝載機機師。」於白青用指腹敲打了幾下桌面,似乎察覺到角落還有個人在睡覺,下意識地將聲音放輕了些,「還記得康六告訴我們的嗎?」
小孩如果還沒睡著,就會臉朝上裹成一團在自己身旁躺得筆直,完全不敢放肆。只有真正睡著了,才會從背後用雙手環住自己的腰,將額頭抵在自己的後背上輕聲夢囈,不是喊爸爸媽媽就是喊哥。
關星文離開后,技偵所在的樓層人去樓空,還有不到兩個小時,第一批值早班的警察就要來打卡了。
「如果桑興文才是兇手的真正目標,為什麼崔勝德也會被殺?」
平時加班加到這個點,他都已經站在走廊上抽了兩輪煙了。今天卻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小孩也在這裡,在凹陷的軟墊里睡得正香,他心裡莫名多了一種難得的安寧,以至於到現在煙癮還沒有湧上來的跡象。
在腦海中整理了一遍案件思路,關星文忍不住發問:「因為被看到了就要滅口?兇手這麼做,也未免太多此一舉了……」
「兇手來工地的頭一天就開始和崔勝德套近乎。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也是從崔勝德口中套到了操縱裝載機的方法。崔勝德不可能不知道挖掘機出了問題,兇手恐怕因為這個原因才滅的口。」
剛才他們在討論案情的時候,應晚一直沒發出什麼動靜,而現在卻抱著懷裡的枕頭舒適地砸吧嘴。
他不放心一個人先走,把捲毛留在辦公室里。捲毛要是真想拿到什麼警方內部的保密資料,那他這樣做就是給這人留下了可乘之機。
在窗前一動不動立了很久,於白青走回辦公區,從椅背上拎起自己的制服外套,拿過來蓋在了睡著人的身上。
的確,殺一個人還能在監控底下瞞天過海,兇手殺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向警方露出馬腳。
他不知道自己去執行任務的第一個冬天,小孩是怎麼一個人入眠的。
或許這就是康六無論如何都不願意離開這個工地的緣故。他心裡恐怕也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測,覺得自己一旦踏出警方的重點保護範圍,很快就會出事。
在睡夢中輕輕嘟囔了兩聲,像是嫌辦公室的燈光太過於搶眼,應晚直接拉著警服蓋住了腦袋。
將所有事情逐一做完,他彎下腰背靠著沙發,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小孩的身邊。
進入了深度睡眠,應晚鬆開其中一隻攥著靠枕的手,五指沿著花台往下滑落,和他冰涼的手背輕輕碰在了一起。
他知道於白青已經連續幾天沒好好睡過覺,白天還和他弟差點被兩個來路不明的人持槍襲擊,現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時候。
應晚輕應一聲,表示自己了解了:「嗯。」
這些全都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細節。
於白青原本想將應晚喊醒,讓他回到家再補覺。卻沒想到剛走到沙發床邊,就看到小孩大半個身子滾到了窗邊的花台前,兩隻手正緊緊抱著沙發的靠枕不放。他歪著頭闔著眼,睫毛在眼前灑下淡淡陰影,胸膛平穩地起起伏伏,看起來睡得香極了。
回頭看了眼角落裡裹成一團的毛球,於白青最終領了關星文的這個情。
兇手一死,這人又有的忙了。
於白青將手機放回褲兜:「我會和高局彙報,讓他同意加派警力暗中保護康六,同時觀察所有試圖靠近康六的人,但不能打草驚蛇。」
掛斷打給鬼鴞的電話,他馬上給阿布發了條消息,讓他不要擅自行動,注意安全,又給鬼鴞發送了三串連在一起的星號。
這是同意她繼續行動的意思。
說完自己的一番推測,於白青從辦公椅前站起身,準備回自己的辦公室一趟,安排一下明天加派警力的彙報文件。他剛推開辦公椅,卻接著被關星文從背後按住了肩膀。
「老於,你先帶著你弟回去休息吧。」關星文打了個哈欠,「兇手只會在晚上作案,天馬上就要亮了。等明早八爪魚出差回來,我讓他去安排。」
有時候自己上晚課很晚回家,小孩就會把床上的二手玩具熊和外套攬在懷裡,以此來代替自己陪伴在他的身邊。
「這是線人今晚發給我的照片。」他對關星文說,「琴海灣工地發生了兩起兇殺案,已經被老趙他們局列為重點管理區了,兇手估計一時半會不敢對康六動手。」
「……」片刻后,關星文似乎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不自覺地鎖緊眉頭,「老於,兇手這是在滅口所有對他暴露身份有威脅的人……按你這麼一說,康六怕是也會有危險!」
察覺到了應晚的動作,於白青走到大門口,關上了辦公區所有的燈,只留下窗前的那盞落地燈作為唯一的光源。
他知道應晚前半夜是在裝睡,其實一直醒著。
眼皮稍稍往下垂,於白青曲著腿坐在昏暗燈光下,半張臉隱藏在光線照不到的地方。
於白青拿出自己的手機,給關星文看了張別人剛給他發送過來的照片。照片里,康六一個人蹲在工地外的川菜館門口抽水煙,額前皺紋堆得老高,一雙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於白青下意識地壓低呼吸,卻控制不了心跳不可遏制地驟然加速。
他知道小孩真的睡著了。
乍一看只是一枚未經雕琢的白玉,卻在聲色犬馬的灰色地帶混跡地如魚得水,彎唇一笑就能攪動港區風雲,人們咒罵、詆毀、不屑一顧,卻又甘願沉淪。
貼在手背上的五根溫熱手指,像是一道下了層層禁錮的五指山,將他困在其中動彈不得。
於白青忽然想點根煙,不抽,只是放在嘴裡緩緩勁。
開著吉普回家的路上,他曾聽到深夜電台的主持人說,愛是一種本能。
即使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仍然能從幼時殘缺不全的記憶里捕捉到一些東西。那對善良的夫妻是愛著他的,他們雖然離開的太早,卻教會了他勇敢,教會了他要做一個正義的人,卻唯獨沒有教會他如何去愛。
後來,他撿到了小孩。
他帶他回了家,教會他辨認方向,教會他讀書認字,教會他如何跌跌撞撞地往前生活。
愛是小孩偷偷為自己做菜時切破皮的指尖,是小孩走路被石子絆倒時掉落在自己手背的眼淚,也是小孩與自己兩手相疊時指尖散發的餘溫。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對眼前人產生的那種心思,卻慢慢演變得愈發不可收拾。
他以為自己是從某一天突然多了這種感受,其實並不是。
微微往下俯身,他用鼻尖輕輕蹭了蹭小孩的鼻尖,溫熱呼吸還未在半空中散去,已經纏繞了上來。
愛不是本能,是後天習得的。
有一個人,他想抱他,想吻他,不想聽他喊自己哥,想聽他喊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別人,是他的晚晚。
—
應晚快要麻了。
吉普車轉過十字路口,遠遠看到道路盡頭並排而立的兩棟白色建築,他忍不住伸手抓緊車門把手,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好幾下。
於白青這個老騙子!
他信他個鬼!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在辦公室里睡著的,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曬屁股了。他睡覺的沙發床四周都被人拉上了窗帘,迷迷糊糊聽到外面有腳步走動的聲響,他將窗帘微微拉開一條縫,發現整個技偵科辦公區沒什麼人,所有電腦和柜子都關機上了鎖,只有一名看起來像是技術員的值班刑警從電腦面前抬起頭,默默盯著剛睡醒不久的自己。
值班的技術員咳出聲:「於哥讓你醒了告訴你一聲,他在樓下食堂給你打飯,讓你等他上來。」
聽了這話,應晚閉上眼,又挺屍般地躺了回去。
他腦海里關於昨天晚上的記憶其實並不多,只記得一開始是灰背他們幾人在討論案子,後來鬼鴞給自己回了條消息,說——
想起鬼鴞說的事,他連忙從褲兜里拿出了老人機,解鎖打開了質樸無比的收件箱。
他手機的密碼就是於白青的生日,只要於白青想,隨時都能解開他的手機檢查,但他直覺相信於白青從沒有這麼做過。
收件箱里只有一條未讀,他看到鬼鴞天亮前給自己發了條消息,說她正在和阿布匯合的路上。
給鬼鴞發了條簡訊,問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應晚剛想要再給她打個電話,就聽到大門外有一陣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技偵科的大門被人打開,空氣里遠遠飄來一股麵食的香味。於白青給自己帶了兩籠每天都吃的蒸餃,給他帶了一個香噴噴的菠蘿油,還順便給值班的技術員也帶了份燒麥。
兄弟倆坐在窗檯邊吃完早飯,於白青一邊低頭收拾塑料袋,一邊對他說:「你的殘疾津貼有兩年沒續了,今天帶你去續一下。」
坐上於白青的吉普車,應晚愜意地靠在座椅靠背上,享受著吃飽睡足的舒坦。直到車輛在市中心拐了好幾道彎,駛入了最擁堵的一條車道,他心裡才隱隱多了幾分狐疑。
大周末的,辦理手續的工作人員不放假?
停車桿往上打開,於白青像是完全沒發現應晚的微妙臉色,淡定地將車駛入醫院停車場,停靠在了距離電梯間最近的一個車位。
吉普車門發出解鎖的「嘀嘀」聲,小孩剛扶著門把手準備跳下車溜走,就把他伸手一把扯住了后衣領。
他問應晚:「你要去哪?」
小孩微微偏過頭,臉上寫滿了心虛:「哥,我……我有點尿急。」
於白青沒讓應晚有尿遁逃走的機會。
關上車門,他帶著應晚一路走入眼科醫院的電梯,按下八層電梯按鍵,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二十分鐘后。
專家門診的預約候診屏幕上跳出了應晚的姓名縮寫,眼看著這人還是想找准機會溜走,於白青乾脆使出了對付犯人的那套,從後面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走。」
別的患者來看醫生是想要治病開藥,應晚來看醫生活脫脫像是在奔赴刑場。
一路被於白青的目光牢牢鎖定,他被帶進了診室隔壁的一個暗著燈的小房間,房間里擺滿了各種驗光設備。
驗光師拿過應晚的空白病曆本:「掛的專家號是吧?先驗個光。」
應晚明顯還想垂死掙扎一下:「醫生,我是個盲——」
於白青用後背擋住了禁閉的診室門,截斷了他的最後一條退路。
因為情況比較特殊,除了測視力用的E視力表,驗光師將幾台儀器逐一給他測了一遍。
拿著剛列印出來的檢查單看了半晌,驗光師在座椅後面陷入了沉思。
「你說他以前是一名視覺殘障患者?」驗光師問。
視覺殘障患者是醫學界比較好聽的說法,也就是人們俗稱的盲人。
於白青也看到了驗光師臉上不同尋常的表情,微微頷首:「怎麼了?」
「……還是等醫生來看吧,我這裡還一時不好判斷。」從座位前站起來,驗光師示意他們跟著自己進診室。
於白青給應晚掛的是一名老眼科醫生的專家號,這名醫生治療過無數眼疾患者,具有非常豐富的經驗。
聽驗光師湊在耳邊說了幾句什麼,老醫生接過應晚的檢查單,皺著眉戴上了老花鏡。
事已至此,應晚只得乖乖坐在老專家的面前,任著他拿起小手電筒對著自己的瞳孔做二次檢查。
檢查完畢,放下手中的小手電筒,老醫生沉吟著開了口:「按初步的檢查情況來看,你的眼睛並沒有任何病理性疾病。」
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神色複雜的年輕人,又瞥了眼靠在門口神色冷峻的青年,他直接問應晚:「那是你親屬還是朋友?如果是親屬,你把他叫來,我有一些話要問他。」
應晚並不知道老醫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卻只能聽從醫生的吩咐,回頭將於白青喊了進來。
老醫生直截了當地發問:「患者的眼盲癥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還沒等於白青張開口,應晚自己就先回答了:「十歲。」
「在眼盲癥狀開始之前,有沒有什麼預兆,還是突然就這樣了?」
似乎在心裡稍作斟酌了片刻,應晚眨了眨眼,淡淡出聲:「突然的,有天早上醒過來,突然就看不見了。」
這也是於白青第一次聽應晚提起他眼盲前的事。小孩平時總是不願意和他多談,問起來只說小時候的事已經差不多忘光了。他也因為顧忌到小孩的心情,從來沒有逼問過他。
老醫生點了點頭,拿起筆開始在病曆本上寫字,似乎對眼前這名患者的情況已經有所判斷。
「我們醫院幫不了你,只是給你提供一種可能性,最後的確診結果還需要精神科醫院的參考。」他一邊說著,一邊在病曆本上刷刷寫下一行又一行潦草字跡。
精神科?
於白青和應晚同時怔住了。
寫完診斷結果,老醫生對於白青說:「他很有可能患有癔症性眼盲,又是我們平時俗稱的『暴盲』。」
「這類患者的視覺系統並沒有任何問題,通常是受到了心理疾病或精神暗示影響。發病的誘因有很多,突遇重大變故、目睹強烈刺激到心理的場景不願意麵對、受到他人語言暗示等等,都可能會引發這類癥狀。」
「發病時間也有長有短,有的幾小時就能恢復正常,如果沒有經過良好的治療,可能一輩子也無法恢復。」
「我問你個問題,」老醫生繼續接道,「你說你從十歲開始無法視物,那我給你說一個人的名字,齊致,你能想象出他長什麼樣嗎?」
齊致是繁市新聞台的頭號主播,近幾年才開始主持每日地鐵的早晚間新聞。
應晚頓了頓:「……能。」
在老醫生說出這個名字的那一刻,他的腦海里已經浮現出了這名主持人的長相。然而事實卻是,他在恢復視力以後從沒有坐過地鐵和看過電視,也沒有在任何地方見到過這張臉。
「那就是了。」老醫生摘下老花鏡,在辦公桌前攤開手掌,「你的視覺系統每天在替你記錄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因為你的心理作用一直在麻痹你。」
「應先生,」他低頭看了看病曆本上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有一雙和正常人一樣的眼睛。」
這時,一直沉默著站在背後的於白青突然開了口。
他的聲音帶著細微的沙啞,音色也略有些發沉,似乎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其中:「醫生,他的眼睛在什麼情況下會恢復正常?」
「這個……原因也有很多了。」老醫生喝了口保溫杯里的水,「有句老話叫『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當然也需要心藥來醫了。」
「如果患者曾遇到某件事,突然解開了自己的心結,或者已經放下所有,原諒了過去發生的一切,那他的癔病癥狀也很有可能會隨之消失。但這種說法並沒有科學依據,只是給你們舉個例子而已。」
於白青的身形微微一頓。
他偏過頭,看到小孩慢慢抬起眼帘,也同樣在默不作聲地回望著他。
那雙眼睛里什麼雜質都沒有,乾淨地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