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到倫敦的第一個月,沈檀進了語言班。她來得倉促,沒時間準備雅思托福,只能暫且到語言班過渡。
最短的是五周的,花費四千多英鎊。
放在以前就是買條裙子的錢,這回交出去心卻在滴血。
沈檀不知道家裡還有多少底,每花出去一分都心疼得要命。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巨大的吸血蟲,多吃一口,在國內的媽媽就會多一份糠咽菜。
電話里,她斷斷續續徐知道了一些消息。
媽媽有找過在加拿大養老的爺爺奶奶,告知他們爸爸失蹤,家裡債台高築。她低聲下氣地請求過,可惜對方並不能體會,只是冷淡告知:當初你倆在一起我們就反對,這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也是你們自己過的日子,後果應該自己承擔。當然,你們的孩子也得自己撫養,沈檀在國外的錢我們一磅都不會出的。
沈檀骨頭很硬,同樣不期望接受他們的資助。
她只是覺得遺憾,當初爸媽琴瑟和鳴數十年,最後會被突如其來的經濟問題打垮。尤其是在接受爸爸失蹤、獨自跑路的現實之後,她失望極了。
曾經那麼偉岸的形象,在她心裡逐漸萎縮成一粟。喜歡將小時的她扛在肩上騎馬的寬厚肩膀,最終也不過是抵不過壓力自己奔逃的懦夫。
第二天下了課,語言班裡其他同學約好去逛街,他們路過沈檀的座位時友好地邀請了一下。來這裡上語言班的幾乎都是亞洲過來的富二代們,他們衣著精緻,妝容靚麗,連男生都習慣用一些護膚品、香氛來提升自己的形象。
沈檀又問:「外公外婆的房子賣掉了嗎?」
其實也沒有那麼孤單。
然後在夜半的一個跨洋電話,姚女士輕聲問倫敦怎麼樣,還有沒有習慣的那一刻,又悄無聲息回落了下來。
那年的躲迷藏刻骨銘心,讓兒童時期生活優越的沈檀第一次長了凍瘡。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又疼又癢,這種感覺和小時候躲在那間堆滿雜物的小院里一樣,到處透風,手被風颳得生疼。從河邊吹來的風帶著潮氣,那種冷啊,是直鑽骨子裡的陰冷。
富二代們表情驚奇,半晌又問:「你是在體驗生活嗎?」
「還有一間老屋子。」姚女士笑了下,「不算太壞。」
和這一晚,倫敦夜裡的手一模一樣。
姚女士笑她,「你又沒住過,你記得什麼。」
他們沒有惡意,來邀請她純屬是因為大家來自差不多的地方,且沈檀看起來也像他們圈子裡的人。
「會的。」姚女士說,「這裡的事情我會處理好。以後我們正大光明地回來。」
「我小時候躲迷藏的時候鑽過,那間從來不住,是外公用來堆雜物的。我都知道。」
她不安地揉搓雙手,繼續戴上圍巾,而後大方地拒絕道:「我還要打工,沒辦法去逛街了,抱歉。」
這個想法在擁擠且充滿奇怪香水味的倫敦地鐵里,胸腔悶熱幾度想要嘔吐時,在陰冷天氣雙手泡在刺骨涼水裡洗刷餐具時,在推著又沉又重幾乎比列車車廂還長的超市購物車歸向原處時,都曾到達過頂峰。
婚姻和親緣綁不住想跑的人。
愛情綁不住一個人,婚姻綁不住一個人,但母愛會,她的媽媽會。
手套下,她的凍瘡因為暖和而癢得令人難耐。
揉搓著嬌嫩手指上新長的凍瘡,沈檀忍住鼻酸,小聲地問:「你還會過來嗎?」
她在國外那段時間最大的收穫就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沒有什麼堅不可摧的穩固關係。如果有,那一定是時間不夠長,考驗不夠多。
「那間房子很小的,屋頂漏風。」沈檀回憶著回憶著,眼淚終於忍不住大顆大顆砸在手背上,她用力吸了下鼻子,「而且冬天很冷。我記得的。」
生活有什麼好體驗的,該來的都會來。
將臉埋在圍巾底下,沈檀笑了下:「我希望是。」
她說的沒錯,該來的都會來。
因為她的簽證上尚沒有包含工作許可權,到結薪的時候理所應當地被剋扣了。她沒有辦法說理,因為她要保住自己留在英國的機會。
好在她的那些富二代同學們真的不錯,在語言班衝刺的階段找到她,問她是不是真的經濟上有些困難。
沈檀坦然承認,對方很高興,但很快因為自己表露出高興而顯出歉意。
他們問她,能不能幫助他們寫作業,抄錄重點,並且在語言班結束前想點辦法給他們提高一些成績。
如果不是因為家裡的事,沈檀想,她應該會以不錯的專業分畢業,保送讀研,或者挑些更不錯的學校繼續深造。
她從來不是不靈光的人,語言這種東西對她來說更是簡單。
收了富二代們的錢,她兢兢業業,讓每個人都萬分滿意。她得到了一筆不錯的傭金,弄得姚女士緊張兮兮地告誡她,你在外面可別亂來。
「媽,你想什麼呢?我就是幫別人寫作業。」
姚女士左右不放心:「給我看看。」
他們很少開視頻,視頻費流量。
匆忙一瞥,姚女士看到攤在小小床頭柜上一大摞課本,每一本都有折角,翻開的幾頁,沈檀用不一樣的筆跡寫得龍飛鳳舞。
而沈檀看到的,是兩鬢都冒出了白茬的媽媽。
那天晚上還是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場。
異國他鄉一個人,要哭的事情太多了,一時發泄不完。弄得第二天去語言班,幾個富二代朋友覺得她太慘,熬夜寫功課,還給加了獎金。
沈檀沒解釋,拿在手裡的錢是實在的。
她想,要是自己沒經歷突變,說不定也是傻傻富二代其中的一個。
多好啊,天真無邪,富有同理心,且善良。
那些朋友都留在她的聯絡名單里,後來去往不同的學校,他們也曾找過她,不同的專業書,不同的report,沈檀為此學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專業知識。
她在倫敦的日子比剛來時好過了不少。
為此,想要接姚女士過來的心也強烈了許多。
眼看國內也在準備簽證了,突然出了事。
最後還是沈檀離開倫敦回的國。她去奔喪。小小的院子里兩張同樣尺寸的黑白照掛在牆上,一左一右,左邊是小時給她買糖炒栗子的外公,右邊是替她買漂亮布料做裙子的外婆。在寒冷的冬天,他們一起不告而別了。
回國待了一周,沈檀死活不肯再走。
她甚至想過跪著求一求她媽媽,兩個人報團取暖總好過一個。最後不知道怎麼了,大約是看到她手上不停複發的凍瘡。姚女士對她的無理請求什麼都沒說,最終點了下頭:「留得離我遠些,不到逢年過節也別過來看我。」
「為什麼?」沈檀問。
「大頭是還掉了。」姚女士情緒寡淡地說,「我怕還是有人找上門,鬧得難堪,影響你將來工作。」
沈檀知道,那些人是濕手沾麵粉,碰了就甩不掉。
她也知道姚女士想保護她,讓旁人都以為她還在國外,不至於越洋騷擾。起碼近幾年內,她得萬分注意。
她想了想,又不放心:「那你的舞廳開得怎麼樣?沒人來找麻煩吧?」
「好久沒有了。」姚女士說,「可能覺得我一個女人賺不了什麼錢,也可能討要回去十之八九已經滿意了,總之你不用擔心。要是不想去倫敦了,就找個工作機會多的地方,想想下一步吧。」
沈檀點頭:「好。」
她不想去浦城,最後還是北上。
艱難換了幾份工作后簡歷投遞到TRE。
好巧,之前在倫敦時,有個在藝術學院專修職業經紀人的富二代朋友,托她的福,沈檀被迫學過很多專業知識。
她試探著找對方要了點資料看看,對方本就是隨便選的專業混混日子而已,聞言閑來無事立馬給她發了一堆,還問她:「你轉行啦?要不要姐們替你廣告廣告?」
靠朋友的資料救急,她勉強過了面試。
又靠朋友的圈子廣而告之,後來她又找到一些願意來試鏡的外國模特。資源圈在手裡,弄得一時間找外國人的單子,都得來問問她這有沒有。
再怎麼苦都過去了。
沈檀不喜歡憶苦思甜。她一貫往前看,一路往前行的路上忽得被絆了一跤,那些關於她過去最不願意回憶的一段被人剖開放到面前。
——你的父親是老賴,母親陪人跳舞,你自己沒有正經的學歷。
句句是刀,句句是劍,戳了人還要在肉里攪上三圈。
沈檀不知道他們是早就知曉了忍到現在呢,還是迫不及待跑來戳穿她,無論哪種都對她不重要。
因為在最開始,她和陸鶴然父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了對方不喜歡她。
彼時她還未完全從雲端掉落泥土,那個時候的沈檀都沒得到他們的喜愛,現在圓滑的,自私的,沒有優秀履歷傍身的沈檀更不會被喜愛。
或許在他們眼裡,她自始至終都是阻礙陸鶴然發展的絆腳石。
絆腳石,踢開最好,不出現最好。
沈檀從電梯一路順利下到一樓。玻璃門沒關,風從過道吹了進來,寒意一下裹滿全身。她將手抄進山羊絨大衣的口袋,那一點岌岌可危的溫度並沒有溫暖到她。這樣的冬天讓她想起了倫敦,手指冰涼,一會疼一會癢。
花了好幾年保養的手不再粗糙,但當時的感覺還會時不時困擾到她。
因為有人進出,門縫拉得更開,風也狂傲起來。
一身黃色制服的外賣小哥匆忙路過,腳步頓了頓,「哎你好,請問3棟33樓是不是這邊上去?」
沈檀看到外賣口袋上眼熟的店名,是她點的早餐。
這會兒才隱隱覺得胃也開始疼痛。
她點了下頭,鼻音加重:「嗯。」
小哥謝過一溜煙跑進電梯,滿身風雨氣息。她瑟縮了一下,仰頭看天。
雨比來時大了些,什麼小羊皮的鞋跟,山羊絨的外套,剛剛做過昂貴護理的長發都無所謂了,她快步走進雨。
天有點冷,要早點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