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接到陶盛電話的時候,陸鶴然已經辦理完學籍轉移的最後一道手續了。
過去的人生都掌握在父母手裡,從掙扎到妥協,從憤怒到冷漠,他的少年時期渾渾噩噩地過來了。憑良心講,爸媽安排的這條路放在其他家庭或許會令人欽羨。
從他們自傲且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就可以知道。
「最後警告你一遍,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擠破腦袋想要留校鑽研學術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而你,太令人失望了。」
他們說的沒錯,進入最頂端的學術象牙塔,擁有讓人尊敬的社會地位,這一切都像水中月,夢中花一樣令人嚮往。可陸鶴然不是。
他認為自己是實踐派。
與其和那些模擬千萬遍最終呈現在報告里的數據相比,他更想參與千萬次模擬、千萬次失敗、哪怕只成功一次的階段。
少年心應當永遠不畏懼結果,勇敢嘗試。
他不想留退路,一心將所有的研究項帶到浦城導師的門下。
陸父甩了他一個巴掌,惡狠狠地跟他說:「你今天走出這個門,我就沒你這個兒子。」
或許有了些名氣,海報和廣告已經宣傳到了那麼遠的首都。哦對,還有替京城那所高爾夫球場拍的宣傳廣告。他爸媽不參與這項運動,但不乏一些喜愛高端運動的朋友。
他們正在不斷更新自己的社交圈,有那樣的朋友不足為奇。
可是他沒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在得知她分開后並不是故意斷開聯繫,而是不得不選擇異國他鄉重新開始時,他難受到骨頭縫裡都是酸澀的。
陸鶴然想快點回到浦城,快點看到她。
陸鶴然低頭,看到了自己。一沓他背著京城所有人當模特時的照片。
以為塵埃落定,今後會乖乖聽話。誰也沒想到他去的目的是為了更好、更決絕地離開京城。
陸鶴然確實後悔了。
他其實早就應該習慣了。
沈檀……
他有點想笑,抬手揩臉頰,手上洇了一兩滴血珠。
他刻薄地抓住了父母的痛點。
當天晚上,飛機抵達浦城機場。陶盛跑來接他,見面的第一句話是:「後面不走了?」
「原來過年是假的。」陸鶴然說,「興師問罪才是真的。」
他難以想象沈檀也瘦了好多。可是內心又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
很快,陸鶴然放棄安慰自己。
那是他最難的一年,覺得她無情,狠心,冷漠。
他的父母不理解,且冷嘲熱諷,將一沓照片狠狠摔在他臉上。
膠片鋒利的邊緣劃破了臉頰,臉上一陣刺痛。
與眼下相比,竟柔和許多。
「正經兼職。」陸鶴然垂下手,語氣平靜:「你和媽一樣,習慣了用標籤來區分學生,區分職業了嗎?」
這些天自己的狀態他是最清楚的,心思繁重,瑣事繁忙,體脂率不停地掉。
陸鶴然聽從父親的建議,願意同他們一起回京。
哪怕知道不是因為他。
但現在不是追究來源的時候,去當模特的那一刻,陸鶴然就想過父母的反應。
在他少年時每次夏令營回來,爸媽拿著成績單與旁人對比的時候。在得知他被京城一流大學提招,勒令他與學校那些玩伴保持距離的時候。在第一次拖著沈檀回家,爸媽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哦,只是普通985」的時候。
想到她,光是名字,陸鶴然也忍不住加重呼吸,心口緊縮到幾乎難以喘熄。
也是她最難的一年。
陸父臉色鐵青,沉默半晌,忿忿收回指著大門的手。
怎麼可能。
她放開得那麼理智,那麼決絕,早就想好要談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愛了,又怎麼會因為最後提前結束而傷感。她大概會和數年前一樣瀟洒。
高中的沈檀會拖拽他一把,現在更成熟、更理智的沈檀卻開始跟他講人生道理。
陸鶴然輕笑一聲:「三六九等。」
在他走出后的第十分鐘,陶盛打來電話。他說在公司大樓的電梯里看到了他的美人姐姐,怎麼一段時間不見,瘦了好一圈。
可是,對於陶盛帶來的這個消息,他還是止不住地難過。
在外,他是「別人家的孩子」,也是他爸媽教育成功的典範,撐起了他們多年優秀教育工作者的臉面。這麼一個優秀的兒子突然和家裡鬧掰,執意離家,想也知道他們有多難啟齒。
等一切辦妥,為時已晚。
「你看你像什麼樣子。」陸父神情威嚴,像極了古代的大家長,「拍的什麼東西!」
最後極盡全力維持住父親的威壓:「你走出這個門,別後悔。」
他的金牌教師媽媽嚴肅指正:「我區分是為了更好的將學生分為三六九等,制定適合他們的學習計劃——」
「你倆怎麼回事?一個京城一個浦城又不是天南地北,至於相思成疾,為愛消瘦嗎?」
陸鶴然心無波瀾,「那要不要擬個公告,昭告天下?」
「嗯。」陸鶴然點頭,「土生土長的浦城人。還是這裡適合我。」
四月末的夜風依然簌簌。
陶盛又問:「送你上哪?先去我那接粒子,還是找女朋友去?」
「接粒子。」陸鶴然很理智地按下所有想法,「今天晚了,其他明天再說。」
「噢唷,你還蠻體貼的。」陶盛壞笑。
陸鶴然將頭靠在車窗玻璃上,額發微長,幾乎遮到了眼睫。匆忙的一瞥,陶盛總覺得他漆黑的眸光暗沉無比,不放心地又看一眼。陶盛問:「怎麼鬱鬱寡歡的?幹嘛?感情出問題了?」
「沒。」陸鶴然答道。
「近鄉情更怯?小別勝新婚?」陶盛不著調地用了兩個短句形容,哄他笑,「那你裝什麼深沉?」
陸鶴然低低應了一聲:「在想粒子換什麼貓糧。」
「……」
靠近市區的紅綠燈口,陶盛忍不住吐槽:「這值得你思考一路?」
「嗯。」陸鶴然喉結動了動,「畢竟我弟弟。」
「不是你兒子?」陶盛回頭,「怎麼回了趟京城輩分都不對了?」
不知道什麼觸動到了他,嗓音更沉了:「顯年輕。」
陶盛摸不著頭腦,直覺告訴他,好兄弟的情緒不對勁。但他同時又知道,陸鶴然不屑隱藏喜愛,連「姐姐我好喜歡你」這種騷話都能平靜如水地說出口,他不像會隱藏的人。
大概是今天確實累了。
飛機晚點,夜深才降落浦城,見不到女朋友,所以才心情不佳。
陶盛安慰道:「明天就見著了。等不及人家下班你直接上姐姐公司找她去,給她個驚喜。」
「再說吧。」陸鶴然道。
嘴上說再議,第二天一早,陸鶴然就起來了。
浦城溫度比京城要高上幾度,正是轉暖的時候。他對著鏡子認認真真刮完鬍子,洗乾淨臉。這些天的狼狽還刻在骨子裡,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精神氣不像之前那麼好了。
換好衛衣,頭髮不夠精神,顯得人有些頹,他又脫下,換上襯衣。
來回數次,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緊張什麼。
臨出門,粒子從貓窩裡跑出來,蹲到他面前。
「喵——」
男生蹲下,揉了揉小貓的腦袋,低聲:「別擔心,姐姐會來的。」
他臉色不佳,整個人在玄關亮白的燈光下顯得又冷又淡。
粒子不習慣地蹭蹭他的腳脖子,他又道:「你也想姐姐嗎?」
小貓輕輕叫了一聲。
他想了想,認真地問:「那要不要一起去?」
粒子從前膽子很小,一出門便高度緊張。後來大一點了,去過寵物店,去過公園,偶爾去他朋友家寄宿之後,膽子越來越大,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看到貓包,粒子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隨後用爪子撓門,示意主人關上。
帶這樣一隻不再怕生的貓出去難度小了許多。
陸鶴然將它放在副駕地上,就這麼帶了出去。
一人一貓回頭率很高,尤其是無論是人還是貓顏值都極高的情況下。
剛到TRE沒兩分鐘,小河便從裡面匆匆奔了出來。
才一段時間沒見,小河有了點獨當一面的樣子,看到他的瞬間才恢復成原先的小河,瞪大眼:「Ray?你怎麼來了?老大不是說你去京城了嗎?」
陸鶴然短促地皺了下眉:「她知道我回去?」
「她為啥不知道?」小河莫名。
原本以為他倆出什麼問題了,但隔了幾天,大約是老大正式離職后的第二天下午,她又特意打電話過來說:「最近沒安排暫時不用聯繫Ray。他回京城應該有事要忙。什麼事等忙完再安排。」
「okok沒問題。」小河在電話里這麼回應。
以她的觀察,這兩人能夠互通行程,一定是又和好了。小河的擔心就此擱淺。
但此刻,她又不確定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你今天來是……」
「找她。」陸鶴然言簡意賅。
完了。還是沒能和好。
小河心中下了斷言,表情也跟著沮喪起來:「老大沒和你說嗎……她辭職了呀……」
「……」
能明顯地感覺到,眼前的男生似乎僵了一瞬,氣息忽然沉寂下去。他緊抿的唇角微微泛白,指骨也用力得突兀。小河說一句停一下,小心地觀察對方:「老大離職前還特意交代了你後面的安排……就說你的合同如果不續的話會自然終止……但是吧……提前安排好的一兩個活動可能推不掉了,等需要的時候還是會聯繫你過來……其實她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你就是……這方面吧……也不能怪她。」
「她為什麼辭職?」默了幾秒,男生僵硬地問。
「她……她說是去享受生活的。」小河壓低聲,「不過我後來有再關心一下子,好像,好像老大想去哪裡留學吧。現在也沒什麼經濟壓力。這、這樣挺好的。」
倒不是對方給的壓迫太強,就是有些於心不忍。
小河越說,聲音越低。
她隱隱察覺到不被告知的一方心情會有多糟糕,本能地趨利避害,不想再去刺激他。
以為他會煩惱,暴躁,生氣。等了許久,也沒在他臉上看出過多的反應,除了愈發沉寂的瞳孔,小河什麼都看不出。
他道了聲謝,轉頭離開TRE。
看到那道高挺孤獨的背影僵直地站在電梯口,小河忍不住同理心極強地難過起來。
快速抹了下鼻子,小河給沈檀發消息:【老大,Ray來找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