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兩人不知說了什麼,楚江王突然發作,將桌上的杯盞推了下去,提高聲音:「那你怎麼不現在就去死!」
老府君的聲音低沉從容:「還有諸多工作沒有安排好,現在就死,太遺憾了。」
過於理智的話語不但沒能安撫楚江王情緒,反而讓他氣得聲音都抖了:「你什麼意思,工作都安排好,你就可以去死?」
老府君無奈了:「你看看你,到底是要我死,還是不要我死?」
「你!」楚江王氣結,憤然起身,甩袖而走。
老府君連忙追上,拉起他的衣袖:「子衿……」
「放手!」楚江王掙了好幾下都沒能掙脫,只得停住腳,卻固執地背對他不肯回身。
老府君看著他的背影,柔聲道:「我知道你難過,你我兩情相悅,我卻要背叛你去迎娶冥后,但我沒有辦法,長夜九幽法陣將濁炁源源不斷轉入冥王體內,如果不與活死靈雙修,我很快就會混亂而亡,我一個人的生死不算什麼,但整個冥界的安穩也能不管不顧嗎?子衿,你要識大體,就算今日沒有悠思公主,也會有別的公主,甚至……日後你也會迎娶一個活死靈……」
「閉嘴!!!」楚江王厲聲大喝,長劍驀然出鞘,反身一劍,削斷被拉扯的衣袖,劍勢未停,划向老府君的咽喉。
可自己的臉上卻在某一天出現了前世的劍痕。
「大家都說?」逸靈王笑道,「關於法陣的位置,冥府歷來諱莫如深,為何大家會不約而同地指向了幽冥湖呢?」
「他不是!」
泰山殿驟然崩解,楚江王和老府君化為雪沫,肆虐的暴風雪中,林幽篁捂著胸口踉蹌現身,狼狽地後退十幾步,一把將彎刀插在地上穩住身形。
老府君吃了一驚,身體猛地後撤,避開鋒芒。
「等等。」老府君出聲,走過來,嚴肅地端視他,驚道,「你的臉……你有冥王之力……你是我的轉世?」
卻不待他調整過來,血腥渾濁的黃泉水從地底衝天爆出,大地崩裂,黃泉如同海嘯,憤怒地咆哮著,沖向四面八方。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小府君痛不欲生,抬眼看向楚江王,卻見他一臉冷漠,不屑道:「不過是個冒充你的宵小,這世間沒有人能夠替代你,我這就讓他現出原形……」說著一劍刺去。
天光刺破重雲,微光照亮狼藉的荒原,漫長一夜終於結束。
活死靈別院中
白骨笑看著被逸靈王隨手扔在桌上的《鬼神不越疆》,想了想,道:「你說長夜九幽法陣在冥王身上,純屬瞎猜吧,大家都說在幽冥湖,無風不起浪,都這麼說,肯定有點影兒吧。」
白骨笑:「你想說有人在暗中引導?」
他不顧一切地想離開這裡。
兩人都愣住。
隔著重簾,兩條模糊的人影已經拉扯著相擁,小府君看不清,也不想看清,他只想離開這裡,他後退著,往外走去,踉蹌的步伐撞到桌几,打翻桌上的博山爐,突兀的一聲裂響,香灰灑落,異香撲鼻。
還是……
楚江王踏水而來,面容冷峻,一劍擊碎術法,劍勢不收,反手斬向林幽篁的首級。
眼前人影一閃,來路已被阻斷,小府君抬頭,看到楚江王持劍攔路的身影,熟悉而又無比陌生,他茫然地看著他,喃喃道:「我是誰?」
前任冥王淬滅之後,新任冥王會從幽冥湖中誕生,相貌、個性都與前任截然不同,是一個全新的人。
千鈞一髮之際,一把彎刀穿過水瀑,飛旋著劈向小府君。
與此同時,嘈雜的車輪聲由遠及近,原自障催動戰車涉水馳來,撈起林幽篁,疾馳而去。
楚江王擰著眉:「你是何人?」
小府君移開視線,感覺到胸腔山崩地裂一般的劇痛,失控的濁炁猶如洪流,呼嘯著沖向四肢百骸,身體再難盛載,疼痛猶如萬箭穿心、剝皮斷骨。
只聽一聲利刃入體的悶聲,小府君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怔怔地看著楚江王的臉,視線慢慢下移,看到沒入自己胸口的長劍。
「我不是。」
陣法轟然坍塌,林幽篁強撐著結印,手印尚未結成,便被一股兇悍的劍氣擊碎,術法反衝,他痛呼一聲,跌倒在黃泉水中。
重簾之外的小府君也愣住,他盯著老府君臉上模糊的血痕,慢慢抬手,摸向自己的臉頰,在同樣的位置,一模一樣的劍痕。
楚江王果斷放棄林幽篁,身影一動,撤回小府君身邊,一劍斬落彎刀。
他是老府君的殘魂,是楚江王的執念,是轉世重組都無法抹去的靈魂刺青。
黃泉之水腐蝕魂體,林幽篁拚命掙扎,尚未爬起來,就見鋒利的劍芒斬落下來,驚駭地瞪大眼睛。
自己真的是一個全新的人嗎?
一個丑到不堪入目的侍從端著水和葯進來:「是,還有少主和原自障,少主受了不小的傷。」
唯獨不是自己。
一道血痕出現在老府君的臉上。
窗外吹拂進來的風中帶著一絲微弱的嘈雜聲,逸靈王敏銳捕捉到,轉頭問門口的侍從:「魂主回來了?」
「立一個假的靶子,比大家胡亂開槍,要安全很多吧。」逸靈王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搭在書本上,輕輕摩挲著作者「無名氏」幾個字,笑盈盈道,「只不知究竟是誰在背後搗鬼,故意將眾人引向一個錯誤的方向呢。」
血珠飛濺而出。
「誰在外面?」老府君呵斥。
這把劍他很熟悉,是楚江王的佩劍「執名色」,可究竟是誰在妄執五蘊、顛倒夢想?
一滴水落在劍身,漣漪猶如腐蝕一般向四周漫延,劍形悄然發生變化,塵霧褪去,長劍消失,一把鐫著活死靈咒文的雪色彎刀現出原形。
他回頭望去,見一架輕羅玉輦從虛空中浮現,楚江王將小府君扶到玉輦之上,迅速隱入虛空之中。
小府君猛地清醒,忍著劇痛抬掌揮去,暴走的冥王之力噴薄而出,一掌擊退前方的人影。
茶盤上一片花花綠綠,足有七八種藥片,白骨笑看一眼就覺得嗓子眼噎得慌,逸靈王卻沒有廢話,就著一杯水逐一將藥片吞下,淡淡道:「我去看看。」
白骨笑見他要走,連忙起身:「我也去……」
他一身傷尚未痊癒,起身一動,剎那疼得叫出聲來,強撐著爬下床。
逸靈王壞得很,不但不伸手扶他一下,還抱著胳膊站在旁邊看笑話,幸災樂禍道:「你倒是不嬌氣。」
「我要是嬌氣早死了。」白骨笑自豪地哼了一聲,趿拉著鞋跟了上去,路過端著藥瓶的侍從,好奇地問:「你什麼病?」
「我沒有病。」
「欸?」
逸靈王對他的驚愕毫不在意,施施然道:「我只是應該有病。」
白骨笑茫然:「什麼玩意兒?」
「我要是沒有病也早死了。」逸靈王笑著走出房間,回頭瞥一眼呆住了的白骨笑,勾勾手,「發什麼呆呢,走了,小朋友。」
走出房間,白骨笑才發現這個別院並沒有自己想象的豪華,活死靈之主的下榻之處,怎麼說也得高樓廣廈、雕甍綉檻的,沒想到只是一座頗有野趣的小院,蜿蜒的小橋流水,狹長的游廊曲徑,天井中高大的古樹枝蔓伸展,茂密的樹枝下開出細密的潔白花簇。
白骨笑剛想問什麼樹這個季節還開花,就見樹根不是長在土中,而是紮根在枯骨堆里,骨頭上燃著白色的靈火,源源不斷的火苗輸送到花蕊之中。
穿過連廊,院中的氣氛頓時肅然起來,遠遠能聽見爭吵的聲音,似乎逆魂主和原自障產生了分歧。
守衛見靈王前來,齊齊行禮,白骨笑跟在逸靈王身後進門,見逆魂主坐在上首,臉色陰沉,林幽篁渾身帶傷,狼狽地站在下方,原自障握著手杖坐在旁邊,帽檐蓋了大半張臉,幾個人看上去都相當不痛快。
逸靈王圍著林幽篁轉了一圈,驚道:「傷這麼重?」
林幽篁轉身向他行禮:「謝殿下關心,我沒事。」
逆魂主見逸靈王進來,臉色稍緩,起身讓他坐在自己的位置,自己在下首坐下,有些不悅地說:「你過來幹什麼,今天吃藥了嗎?」
「當然吃了。」逸靈王笑嘻嘻地歪頭看著他,「要不要我吐出來你檢查一下。」
「……」白骨笑感覺被噁心到了。
逆魂主卻毫不反感的樣子,甚至還露出一絲笑意,白骨笑覺得可能是被氣笑的。
逸靈王好奇地打量他們:「你們在爭吵什麼?隔老遠都能聽見,吵死了。」
「小事,你不用在意。」逆魂主輕描淡寫。
原自障低低地笑出了聲:「如果獵殺冥王失敗也算小事,那我還真不知道對活死靈來說到底什麼才是大事。」
「原先生!」逆魂主不悅地打斷他。
逸靈王已經瞭然:「怪不得阿方這一身傷,被揍了呀,不過我說,倒也不必太沮喪,這次失敗,吸取教訓,下次來過就好了撒。」
林幽篁功虧一簣,十分不甘心,咬牙道:「差點就成功獵殺小府君,可惜被楚江王攪局。」
「噫,少主別太樂觀,差點成功也不是成功,」原自障呵呵地笑著,慢悠悠地煽風點火,「若不是魂主關鍵時刻擲出彎刀偷襲小府君,逼迫楚江王回防,少主此次可凶多吉少了。」
林幽篁臉上露出一絲愧疚難當的窘意。
原自障陰陽怪氣道:「制定計劃的時候確實少了預案,只是沒想到這深更半夜,楚江王竟會暗中跟蹤小府君執行任務,或許少主是敗在了不懂愛情。」
「你!」林幽篁暴怒。
「別吵架,和平第一。」逸靈王笑著安撫他,十分好奇地問,「不都說小府君單相思嗎?難道是兩情相悅?」他轉頭看向白骨笑,一臉八卦兮兮,「笑笑,你在冥府待的時間長,你知道嗎?」
「呃……」白骨笑眨眨眼睛,腦中一時間湧上小府君和楚江王以及兩人身邊十幾個人的感情大亂燉,他心道自己在冥府待的時間確實長,長到聽的八卦也實在太多了。
「說呀。」逸靈王催促。
白骨笑老老實實地回答:「沒聽說楚江王也喜歡小府君,他甚至還沒有夜后關心小府君呢。」
「夜后……」原自障嗤笑出來。
「夠了,題外話無需多說。」逆魂主打斷他們越來越離譜的討論。
逸靈王道:「好不容易找到長夜九幽法陣,卻不能將之破壞,未免太遺憾了,這一次獵殺失敗,恐怕已經沒有下一次了。」
「不錯。」逆魂主沉聲說。
楚江王將小府君救走後,一定會將這個消息告知其他冥王,雖說十殿冥王各有軟肋,但只要對方提高警惕,己方得手的概率就實在低之又低。
逸靈王看向逆魂主,俊美含愁的雙眸中閃爍著灼灼的期望:「難道你會就這樣認輸?」
逆魂主看著他,突然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力量驅動,傲然道:「當然不會。」
「我就知道,沒有任何失敗會使你折服。」逸靈王由衷地稱讚。
逆魂主笑了起來。
「所以現在是打算怎麼做?」原自障冷冷的聲音響起。
逸靈王轉過臉:「原先生有何高見?」
「高見談不上。」原自障唇角微微揚起,修長的手指握著手杖頂端溫柔地摩挲,慢悠悠道,「但我確實有一計策,不但能打開局面,甚至還能一舉誅滅冥府。」
逸靈王:「什麼?」
「不行。」逆魂主斷然拒絕。
逸靈王詫異地回頭瞪他:「你幹嘛啊,人家還沒說是什麼計策呢,你拒絕什麼啊。」
逆魂主看向原自障,眸色深沉冰冷:「我知道你的計策是什麼,我說不行。」
「你是不是被阿方任務失敗氣壞腦子了?」逸靈王推了他一下,「大局當前,如果他能有良計,當然要拿出來探討一下啊。」
逆魂主:「你不懂。」
「我當然不懂!」逸靈王被刺痛,氣急敗壞道,「我什麼都不懂,就你懂!你懂你去打仗去,去破卞城王的燃骨部,去把五劫城搶下來,去殺了陰天子,去帶著活死靈全族奪回中輿之地,去重現我們牧馭亡靈的榮光,去啊!」
書房中一時間鴉雀無聲,除了逸靈王的嚷嚷聲,所有人噤若寒蟬,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逆魂主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擰下水來,陰鷙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
白骨笑恨不得原地消失,站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心裡飛快地盤算待會兒逆魂主遷怒在場圍觀群眾,自己該從哪條路逃跑。
「呵。」原自障低低地笑了一聲,視線從帽檐下看向逆魂主,「倒也不必這樣諱莫如深,倚伏盈虛祭的威力你曾親眼見過,很強大的,不是么,方公子?」
「什麼祭?欸,什麼祭?」逸靈王懵懂地眨眨眼睛,「等等,你叫他什麼?方公子是個什麼稱呼?」
逆魂主沒有理會他一連串無意義的問題,沉聲道:「正因為親眼見過,才知道根本不可行。」
原自障:「怎麼不可行?千年前的大梁朝可是成功強續五十年國運,若奪取氣運的對象換成冥府,那豈不是可以千秋萬代、永葆榮光?」
「若當年真的成功,」逆魂主盯著原自障,慢慢道,「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如何會變成現在的原先生?」
寂靜的室內陰風暗涌,原自障佝僂著坐在原處,枯瘦的雙手握著那根半舊手杖,一縷一縷微不可見的怨氣從手杖的底端散逸出來。
他慢慢抬起頭,露出一直被帽檐遮住的半張臉,神色安穩,淡然從容,散逸出來的怨氣被手杖重新吸收,他漫不經心地開口:「狎侮五常曰荒,不悔前過曰戾,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這個人痴心妄想、執迷不悟,跟術法無關。」
逆魂主了解眼前這個人,不再與他爭辯,斷然道:「倚伏盈虛祭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邪術,你比誰都清楚,此事不用再討論,就算到了山窮水盡,我也絕不會……」
聲音戛然而止,逆魂主霍地起身,抬手一掌擊向原自障,卻見那掌氣綿軟無力,尚未打到就先潰散。
「什麼東西?!」林幽篁跳起來,一道靈絲射出。
白骨笑只覺得一抹詭異的藍影在逆魂主脖后一閃,下一秒,林幽篁的靈絲擊穿藍影,藍影卻化成一陣霧氣散開。
原自障坐著沒動,懶洋洋地一揚手,藍霧匯聚到他的手上,化作一條花紋斑斕的小蛇纏在小臂上,從袖口探出頭來,飛快地吐著信子。
鬼螣之王阿迦奢。
螣毒迅速漫延,眨眼之間,逆魂主半邊臉已布滿黑色毒氣,他狂怒地撲向原自障,形似惡鬼:「你……」
一雙纖細柔軟的手從背後摟住他的脖子,逆魂主渾身一僵,被螣毒侵染的半邊身子已經沒有知覺,卻能詭異地感覺到逸靈王微涼的嘴唇貼在他的耳邊,含笑道:「你累了,弟弟,好好休息一陣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