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伏吟 4
第七十一章伏吟4
波濤洶湧。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將整片海域環繞,冷風刮面,海風大作,浪花不斷拍擊著陡峭岩石的聲音聽來驚心動魄。
容流微就是在這種環境里醒來的。
海風呼嘯的聲音幾乎可以算得上熟悉,他一下子便反應過來這裡是哪裡。
——鏡月海。
更精確來說,是鏡月海中央的某處礁石。
睡覺地點從舒適柔軟的床鋪一朝換成冰冷堅硬的岩石,說是天壤之別都不為過。
容流微探手摸了摸身下冰冷如鐵、帶著溼潤水汽的岩石,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昨日,與盛靜深和杜瑾商量完「陸醫師誘捕計劃」之後,他在青律宗晃悠了一整個白天,四處看風景,度過了相當美好愉快的一天。
然後晚上就到這裡來了。
容流微直視著慕朝血紅色的眼睛,和他對視,心頭忽然升騰起一股不妙的感覺。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瘋子。
因為,慕朝還像之前那樣,低著頭,臉頰貼著他的脖頸,趴在他身上哭。
該不會說的是……他從九重塔逃跑的那次吧?
慕朝哭得他心頭髮堵,容流微有些抵擋不住這種攻勢,片刻,抬起手,輕輕揉了揉胸`前毛茸茸的腦袋。
可是,明明是對方自虐,為什麼他也會這麼難受,呼吸之間,彷彿脾肺里都沁著疼。
堂堂魔界聖君,打遍修真界無敵手,竟然淪落至此,連在自己的幻境中都得不到一句想要的回應。
容流微感覺慕朝盯著自己的臉看了半晌,然後,似乎怕吵醒什麼似的,輕輕叫道:「師尊?」
揉他腦袋,完全是下意識、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動作,以至於揉完之後,容流微突然有點不知該說什麼,半晌,乾巴巴地「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所以現在是什麼情況,技能升級了?
徒弟進步不小,作為師父,他是不是應該感到高興才對?!
容流微卻笑不出來。
容流微輕聲道:「回哪裡?」
並非嚎啕大哭,而是像受傷的小獸一樣低聲嗚咽。眼淚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濕了一片,被冷冽的海風一吹,涼颼颼地沁人心脾。容流微很誠實地抖了一下。
「當然是九重塔了。」
與第一次心魔發作抱著他啃的模樣相比,現在的慕朝,說一句可憐也不為過。
慕朝一向敏銳,哪怕是這種微弱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慢慢抬起頭,眼中一片不正常的赤紅流轉。
這樣的回答實在太過簡單,然而慕朝卻很高興,問道:「師尊,你什麼時候回來?徒兒保證,這次絕對不會再弄丟師尊了。」
果然是心魔發作了。
慕朝這次雖然沒像上次一樣發瘋,狀似溫和無害,說出來的話卻無端令人心驚,仔細想來,竟然比上次還要瘋魔。
慕朝期期艾艾道:「師尊,你是不是生氣了?對不起,是我不好,把師尊弄丟了兩次。」
是的。這裡並不是真正的鏡月海,而是慕朝的心魔幻境!
當初看書的時候,容流微可不記得慕朝的心魔發作之時,會把什麼無辜人員拉進來。否則原著當中,他在心魔幻境里就能直接無痛滅世。
不為別的,主要是怕像上次一樣,被他抱著啃。那感覺……實在是太可怕了。
容流微忍不住想,他每次心魔發作的時候,都會來到這片冰冷的海上,抱著死去的師尊哭嗎?
這孩子……也太會自虐了。
覷著他的神色,慕朝又補充道,「師尊若是不喜歡,弟子再建一座塔——或者像渡雲宗一樣的宗門,都可以。」
他歡喜道:「師尊,你終於願意理我了。」
「宗門啊……」容流微有些好笑地搖搖頭,「你會允許我像在渡雲宗一樣,收其他弟子為徒嗎?」
容流微不說話。
感受到他的動作,慕朝很快抬頭,臉上真情實感的開心不似作偽,甚至到了有點純真的地步,中和了眼底的詭異猩紅帶來的邪氣。
容流微震驚。他自己主動逃跑的,怎麼也跟「弄丟」沒什麼關係,慕朝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做什麼!
「我知道師尊你在這裡。師尊不理我,是還在生我的氣,怪我把師尊弄丟了對不對?」
慕朝低下頭,重新把頭埋進他的懷裡,喃喃道:「沒關係,師尊不說話也沒關係,只要在這裡就好。弟子能抱一抱師尊就好。」
但是,很明顯,如果按照第一種方案去做,只怕慕朝會瘋得更厲害。擁有過後的再次失去,還不如從來都沒有。
又一陣海風呼嘯而過,容流微這次沒抖,心裡正在疑惑:什麼弄丟兩次?
其中一次尚且能猜出來,應該指的是他在鏡月海身死,把他一個人留在世上。第二次卻死活都猜不到。
實在是……有點可憐。
說來說去,還是要把他關起來。
比如,慕朝提前醒了;再比如,慕朝醒來之後,心魔又發作了。
見他不答應,慕朝不依不饒,「師尊,你剛剛動了,我看見了。」
容流微沒有馬上回答,正在思考,是先假裝答應,以便從幻境中脫身,躲過去再說;還是從一而終地拒絕,後果就是慕朝現在就會發瘋。
果然人還不是不能太得意忘形,不然的話,一定會有一件讓你不那麼得意的事發生。
怎麼好像每個都是死路一條。
好像沒有其他更好的選項了,就是這個。
容流微沒敢答應。
慕朝睜著猩紅的雙眼,表情無辜地道:「師尊有我一個徒弟就好了,為什麼要收其他弟子?」
容流微雖然沒談過戀愛,上輩子卻是個情感顧問,給朋友們解決過不少感情方面的疑難雜症。他深知,如果對一個人沒那種意思,那就不要給對方希望。
他沒給人當過師父,過往種種,前塵往事,自以為師恩如海,沒想到在徒弟心裡早已變了質。
事到如今,他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容流微嘆了口氣,再次揉了揉懷中青年柔軟的黑髮,忽然正色道:「阿朝。」
意料之中的訓斥和責備都沒有到來,反而被溫柔地摸了頭,還被喊了昵稱,慕朝飄忽地道:「……師尊?」
容流微只是確認一下他是不是在聽,得到答案,繼續道:「你可曾記得,為師曾經告訴過你,只要無愧於心,做自己開心的事便可。」
慕朝眼中赤紅漸消,低聲道:「師尊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
容流微扭頭看他,像看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可是,你現在做的事,讓我很不開心。」
慕朝一字一句、小心翼翼道:「是我讓師尊,不開心了嗎?」
一句話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說得謹小慎微,生怕自己一個小心說錯了。
容流微曾經戲言過那麼多次「欺負小孩兒真好玩」,卻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真的欺負了慕朝,而且還快把人欺負哭了。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他才是那個被欺負的才對!
「弟子沒有……弟子沒有想要惹師尊生氣。從始至終,我的願望,就是想要保護師尊。」
「我做錯了嗎?」他小聲問道,「師尊希望弟子應該怎麼做?」
容流微不忍心看他現在的模樣,垂下目光,強迫自己冷硬道:「你知道答案。」
殊不知,這副樣子落在慕朝眼中,就好像完全對他失望厭棄一般,連看都不想再看他了。
慕朝如遭雷擊,「我……」
「我」字後面的話是什麼,慕朝還沒說完,容流微一下子醒了過來。
那每日雷打不動來送膳的女修正在外面敲門,「容仙師,早膳好啦,我來給你送飯了。」
「……」
容流微扶額,一時不知要不要感激她。
說感激,可她讓他連慕朝的回答都沒聽完;說不感激,又是她讓自己成功擺脫了那要命的心魔幻境。
千頭萬緒,糾纏不清。
容流微糾結片刻,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請進。」
女修嬌俏地應了一聲,推門而入。
在她邁進門的一瞬間,容流微忽然想起,自己的面具早就不知被扔到了哪裡。儘管被認出來的幾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他還是一把將被子扯到了頭上,以此作為遮蔽。
於是,那女修剛踏進門,看到的就是這人躲在被子里,把自己包成毛毛蟲的場景。
幾日相處下來,女修和他相熟不少,見狀忍不住調笑道:「容仙師今日怎麼沒把自己花兒一樣的相貌展示出來,晒晒太陽啊?」
她沒見過這位容仙師的真容,但卻敢說「花兒一樣的相貌」。
窺一斑而知全豹,容仙師唯一露出來的那雙眼睛都那麼好看,面具之下的真容,肯定更加好看。
容流微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很願意順坡下驢,附和著小姑娘開了幾句玩笑:「仙子突然開門,我肯定要把自己的臉藏起來,不然的話,門外的花豈不是都不開了?」
那女修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這人竟然是在誇自己閉月羞花!
真是好……好有道理。
女修撲哧一聲笑出來,「容仙師所言甚是。」
「好啦。」她將盤子擺到桌上,道:「按照仙師的要求,今日的飯菜數量都減少,仙師一會兒起來用膳便是,莫要等飯菜涼了。」
容流微略顯沉悶的聲音從被子底下傳出:「仙子慢走。」
聽到木門關上的聲音,掀被而起,微喘幾口氣。
昨日在他的強烈要求之下,盛靜深終於鬆口,同意給他撤下幾道菜。可食案上依然擺了不少。
他再次感嘆,青律宗的待客之道,實在是太熱情了。
洗漱過後,容流微坐到桌子旁,一邊吃飯,一邊回憶昨晚在心魔幻境發生的事。
昨晚他說完那番話之後,雖然不知慕朝的後續反應如何,但對方明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這是個好兆頭。
然而想到幻境中那張要哭不哭的臉,容流微就有些心煩意亂,連面前的美味佳肴都覺得味同嚼蠟。
明明是件好事,怎麼就是開心不起來呢?
食不知味吃完這頓早膳,容流微戴上面具,起身出門。剛一開門,就看到站在門口,正要抬手敲門的女修。
對方有點驚喜地道:「容仙師可是要出門?」
容流微頷首:「正是。」
「仙師這門出得正是時候。」女修回頭,指了指不遠處的水榭池塘,「剛才來了一位陌生公子,藍紋白袍,似乎是仙師的同門,也是水系靈修。仙師要不要過去看看,是否與那位公子相識?」
容流微心中一喜,道:「勞煩仙子,可否描述一下那位公子的長相?」
女修略一思索,道:「藍紋白袍,劍眉星目,手持書卷,很像……很像一位練劍的書生。」
聽到這裡,容流微由衷道:「這位仙子,你不去寫話本,真是屈才了。」
這般傳神的描述,是陸楓本人無疑了!
池塘水榭,流水潺潺,青竹修修。
一白衣人正靠在竹間的竹椅,手捧醫書,凝神細視,看得仔細認真。
正是陸楓。
還真用變裝秀把他給引來了。
真是離譜當中又透著幾分合理。
寂靜曠遠的竹林間,靴子踏碎落葉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明顯。
陸楓顯然也注意到了這格格不入的動靜,往容流微的方向瞟了一眼。緊接著,他表情一變,合上書卷,快步走到容流微面前,彷彿特務街頭,悄聲問道:
「這位公子,你也是來參加變裝大會的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