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情痴 5
第七十九章情痴5
彷彿被戳破心事,容流微睫毛微顫,眨了幾下眼睛,說:「他是我徒弟。我當然沒法對他完全冷酷無情。」
裴恕之笑容可掬,不置可否,將留影璧遞到他手中,沒說什麼。他垂眸望了一眼照在窗欞上的月光,忽然低聲道:「要下雨了。」
容流微扭頭看了一眼,窗外的陰雲壓得很低,確實是要下雨了。然而等他再一回神,發現剛才還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除了那句天氣預報,裴恕之只留下一塊涼而潤的玉璧,彷彿從未來過此處。出現得快而輕巧,離開得同樣快而輕巧。說來喝茶就來喝茶,說送玉璧就送玉璧,除此之外,一概不管——無論他在玉璧里看到什麼東西。
容流微搖頭一笑。這就夠了。
兩次機會……
容流微感覺自己似乎想了許久,又似乎什麼都沒想,抬起手,靈力自指尖注入玉璧。
光暈閃爍,須臾,面前的虛空突然現出一段畫面。
那一瞬間,他想到了上輩子放在家裡吃灰的投影儀。只是投影儀投射出來的影像斷不會如此逼真、纖毫畢現,彷彿一切是如此真實地在他眼前發生。
入目所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碧藍深海。
容流微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
隔著時空,容流微細緻入微地注視這張臉——他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認真地看過他的小徒弟,後知後覺,這張臉竟然完美得找不到一絲瑕疵。
那是他最小的徒弟,慕朝。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度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留影璧投射出來的畫面終於有所變化。
但是,那個人明顯不是出於好奇來到這裡。
兩年之前,慕朝去海底做什麼?
剎那間,容流微心中冒出一個極其可怕的猜想。
這個念頭剛一浮現,他就看見自己猛地伸出了手,無聲喊道:「別去!」
身處水下,青年凌厲俊逸的面容顯得格外冷白,黑衣墨發散在水中,表情是冷的,眼神卻帶火,像一個年輕的海底殺神。
深海靜謐無聲,身處如此深的海水之中,幾乎聽不到聲音,天地之間安靜得讓容流微以為自己已經聾了。他屏息凝神,莫名有些緊張,似乎能夠聞到海水微鹹的氣息。
畫面中的慕朝眉眼還很青澀,不屬於十七歲的仙門弟子,以及叱吒風雲的魔界聖君其中任何一個年齡段。
在一起生活那麼多年,容流微都快忘了,他的徒弟擁有一等一的美貌。
他恍然想起,當年在永寧城那個骯髒的小巷撿到慕朝,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明明是個反派,怎麼長得比男主還好看?簡直不科學。
下沉仍在繼續。
下一刻,慕朝忽然微微一動,偏過頭去。
這樣說其實不太準確。因為留影璧投射出來的畫面,除了偶爾幾串上浮的水中氣泡以外,沒有絲毫變化,依然是漫無邊際的水藍色,看上去宛如靜止不動。但不知為何,他就是知道並且篤定,那個人——這幅畫面的主人公,正在不斷下潛,往海底不斷深入。
那時候,他已經死去兩年了。
可是,留影璧投出的都是過去發生過的畫面,雖然真實,卻也無比虛假。他的手指只觸碰到了一片虛無,根本無法阻擋那個堅定的少年。
這般深度的海水,這麼漫長的時間,足以輕鬆殺死一個因為好奇而潛入其中的肉*體凡胎。
容流微猜,這時候的慕朝應該是十九歲左右。
手指觸空,並沒有馬上離開,堪堪停留在少年蒼白的面頰位置,輕輕撫摸。
海水很深,深到望不見底,看不見任何遊動的魚類和海草,只有鬱郁的深藍。偶爾有幾個零星的氣泡從海底傳來,悠悠浮上水面。
速度很快,快到容流微沒來得及看清他的動作,只見一團鮮紅的血花從他唇邊溢出,在平靜的海水襯托之下顯得如此鮮艷,就像一朵玫瑰開在頰邊。
三千里深海之底所形成的強大水壓,連魔界聖君都無法承受。
可慕朝還是硬生生受住了。
他的動作神情都沒變,義無反顧地向海底沉入,一路下沉,一路流血,身邊的水域盡數被染成紅色,成為他為一人造就的血海。
血海從來都與深仇連在一起,卻不知深愛也有如此毀天滅地的力量。
「別去……別去那裡……」
容流微無聲吶喊。
你會死的……
畫面之中,慕朝似乎終於看到了他想要的,因為失血過多而微微蒼白的嘴唇輕輕一彎。這個表情,讓容流微恍惚間看到了當年天真稚嫩的少年。
海的最深處仍然是海。
一層清淺的、有著彩虹般七彩炫光的水波,在海洋深處乍然浮現。水波之上,一朵晶瑩剔透的水色花朵正悄然綻放。
這是一朵由日月精華,天地靈氣凝結而成的透明小花,看起來除了漂亮並無特別,然而擁有它的人卻能夠獲得起死回生之力。
海中的少年要摘下它,獻給他的師尊和愛人,然後,讓他活過來。
可是對魔族來說,日月精華的純凈力量何其強大,慕朝甚至還沒來得及靠近那朵看似溫柔無害的小花,四肢百骸頃刻傳來一陣滅頂的疼痛。
畫面之中,他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被至純之力腐蝕得血肉模糊的手臂和胸膛,滿不在乎地勾起唇角,更堅定地向那朵花游去。
畫面之外,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容流微還是不停伸手去捂他身上的傷口,想要止住不斷向外滲出的血。
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慕朝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血也流得越來越多,將周圍的海水染成一片濃郁的鮮紅。到最後,容流微甚至看不清他的臉。
只有那朵水色透明的花朵,依然在如波的血色中盛放。
「別去碰它……不許去!」
一開始的低聲絮語,逐漸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吶喊。可仍然沒有,也不可能會阻擋慕朝的腳步。
一片濃郁的蕩漾猩紅之中,慕朝用白骨森森的手指,輕輕摘下了那朵生長在清波中的小花,動作溫柔地將它攏在掌心。他很開心地笑了。
忽然,浮在半空的留影璧微微一動,畫面陡轉。
烈日高懸,一片茫茫白雪覆於高山之間,像雪白的毛毯把山巒包裹其中。
天地皚皚,銀裝素裹,一片遙遠的朦朧冰雪之上,幾乎看不到任何除了雪以外的東西。一切都是冰冷的,白茫茫刺人眼球。
和方才深不見底的混沌海水相比,眼前漫天漫地的白雪景觀顯然亮堂許多,甚至是過於雪亮,讓人的眼球如刀割般生疼。
容流微卻不肯也不願眨一下眼,死死盯住那一方虛幻的畫面。
緩緩地,白得漫無邊際的雪地中央,赫然出現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一身黑衣,外袍渡了一層隱隱閃光的銀色暗紋,是十分精緻的綉紋,彰顯出他尊貴的身份。
高貴的魔界聖君,此時略顯狼狽地側躺在雪地中央。殷紅的鮮血從他身下緩慢流出,將白雪洇紅,四周積雪簌簌而動,如一朵慢慢綻開的紅蓮。他像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一樣,握緊了手中如雪般潔白的小花,嘴唇輕輕翕動。
隔著莽莽雪海,容流微極其清楚地聽到了那兩個熟悉無比的字。
「師尊。」
彷彿從這兩個簡單的字中汲取到了力量,慕朝深吸一口冰冷的雪氣,繼續道:「還差最後一個。師尊……」
「我很快,就能帶你回家了。」
說完,慕朝蜷了蜷身體,垂眸看著掌心的雪色花朵,臉上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甚至是有點孩子氣的笑容。
剎那間,容流微的腦中驟然閃過一段沒有來由的對話,他不知道在哪裡聽過,卻無比清晰地響在腦海,似乎是一群鬼魂在他身邊嘰嘰喳喳。
「……你別小看了這枉死城,還不是一般人能進來的呢!」
「什麼人不能進來啊?」
「碎魂之人——就是魂魄碎裂之人!什麼,你們不理解?好吧,舉個例子,那個死在鏡月海的渡雲宗宗主,就是碎魂之人。他把丹元剖出來給了魔君,魂魄自然就碎了,無法來到這裡。」
「真的不能嗎,永遠無法來到這裡了?」
「唔,也不是。據說有一種辦法,能修補碎魂之人的魂魄,甚至讓他重新活過來。」
「那就是……集齊在深海底、雪山巔和紫竹林的三枚日月精華,重新凝成破碎的魂魄,單有一枚是不行的……不過,據說這麼多年還沒有人成功做到過,所以我也不知道這方法到底能不能行……」
深海海底,雪山之巔……
原來,慕朝竟然為他做了這麼多。
心疼的感覺是如此劇烈而真實,像朵朵煙花在胸腔炸開。
容流微抬起頭,看著畫面中少年蒼白卻滿足的面孔,同樣綻出一個含淚的微笑。
「你這麼傻,這麼笨,怎麼會是個反派呢?你明明……就是個小笨蛋啊。」
只有笨蛋才把一切都憋在心裡,什麼都不告訴他;只有笨蛋才會為了只存在於傳說中復活之法,上雪山、潛深海,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幾近死亡;只有笨蛋才會把每一句「我愛你」都說得悄然無聲,讓他以為只是一個缺愛孩子的佔有慾在作怪。
容流微抹了把臉頰濕漉漉的眼淚。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他想要親口告訴慕朝,你真是個笨蛋、我怎麼教出你這麼笨的徒弟,然後再緊緊抱住他,告訴他什麼是正確的愛人方式。
他會有一生的時間教給他這個道理。
光華流轉,留影璧投射出來的場景虛空閃爍,將慕朝蜷縮在雪地的畫面定格其上,逐漸消散。
漸漸地,另一幅畫面取而代之。
夜幕深沉,而這間屋子比夜更靜更深,排排列列的書籍卷宗安靜躺於各自書架,岑寂無聲。
一瞬間,容流微的心砰砰跳了起來——他當然認得這個地方。
這裡是渡雲宗的藏書閣!
鴉雀無聲,須臾,門開了,一絲光亮從門外透進,又隨著關上的門被阻擋門外。
有人走進。
來人沒有使用任何照明法術,就這麼迎著黑暗走過來,步伐沉穩,來到書架前,伸手取出一本卷宗。
儘管光線不明,看不真切,容流微卻和畫面中手持書卷的人一樣清楚——是那本《平湖卷》。
一根修長的手指伸了出來,隨意翻閱著書頁,忽然在某一頁停住,細微的熒藍閃爍從書上傳來。
他在寫字。
很快,一個字寫好了,那人不慌不忙,繼續往後翻,尋找下一個要寫的字。
序幕剛剛拉開,但容流微已預見到定格的結局,那人會寫七個字——那句只有七個字,卻害得平陽鎮百姓家破人亡的咒訣。
果不其然,藍光閃動七次之後,驟然止歇。那人將書卷重新放回了書架。
他簡直細心得可怕,無論是卷宗擺放的位置,還是歪斜的角度,都和最初碼放時絲毫不差,就像從來沒有被人翻閱過一樣。
做完這些,容流微能感受到對方的心情很好,連腳步都輕快起來,靜悄悄推開藏書閣大門。
一寸皎潔的月光打在他的臉上,照亮了他俊逸的面容,和本不應該穿在他身上的紅衣。
那張原本比月光還要明凈的臉,此刻半明半暗,彷彿有什麼東西即將鼓動而出。
是月的暗面。
是蘭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