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昨日落雨,今日清空如洗。
屋內厚實的紅燭下值,燃盡最後一滴淚時,獨自躺在榻上的宋遂遠緩緩睜開雙眸。
鼻尖縈繞甜膩複雜的香味,身體表面的疼痛與昏沉的大腦,都說明今日的不同尋常。他只記得昨日……沐浴后回來睡下,入了一場綺夢……
然而衣衫退下,肩頸胸膛遍布新鮮抓痕與咬痕。
而他混沌的大腦剛好回憶到——這寶物咬人還挺疼。
宋遂遠淡然的神色破功,胸膛起伏,心緒明顯不穩,頎長身軀不平靜地僵了好半晌。
昨日,居然不是夢?
他真的做了那檔子事?
同一個吃痛就愛咬人抓人的漂亮男子做了那檔子事?
同一個無禮闖入他屋內的男子。
那他是誰?何時進來?他是是婉尋來的小倌?
他心下當即否定。並不像,更像是錦衣玉食嬌養大的小紈絝。
一排護衛互相傳遞著眼神……更別提,貌美出塵似佛祖座下童子的。
宋遂遠的第一次感受尚佳,他歸功於纖纖醉,對於參與另一個人,心頭只余惱怒。雖然昨夜他醉酒記得不清,可幾個片段說明一開始是那小紈絝主動相邀,最後是自己落了滿身傷。他抿唇潦草地穿好壓滿褶子的新衣,匆匆尋樓里奴僕來問,並未注意到隨他動作而掉落在塌下的昨日衣袍。
宋遂遠走近撩起床幔,才在角落裡發現了那一小白團。此時的它全然不見昨日意圖霸佔整張大床的囂張姿態,可憐兮兮地團縮在了一個角落,好似受了委屈似的。
宋遂遠心下正煩躁,無意與東娘繞話,知曉同他們問不出什麼,順著她的話讓她離開了。
留香閣往來皆是權貴才子,護衛是出了名的能打可靠。
宋遂遠反應過來現實后撐住了腦袋,他分明記得,昨日沐浴回來,看過床上的阿言,再行至榻上就寢,屋內並無他人。
在煩他?
宋遂遠小心眼地上手盤了盤貓頭,擾它睡眠。
視線隨著思緒投向架子床的方向,小白貓呢?
床幔昨夜被小白貓的爪子勾了下來,遮住了半張床。
他隱隱記得柔韌而蘊含力量的小身板、出手的利落,以及最後他握入掌心的兩隻手……虎口與四指指肚有一層容易被忽略的薄繭。如此皆表明小紈絝定是會些功夫,只是居然能夠瞞過留香閣護衛,使之絲毫不得察覺……
小白貓閉著眼又兇巴巴撓了一下,沒撓到,捂著耳朵翻了個身,圓滾滾背對著他。宋遂遠居然從它神情看出來煩躁。
好生奇怪,昨夜的小紈絝應該精通功夫。
宋遂遠手上險些再添一道傷疤,蹙眉點了點他的腦袋冷聲呵斥:「凈學壞的。」
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宋遂遠潛意識忽略了這其中差別。他先用手指輕輕摸了摸阿言的小腦袋,本意想看看它是否醒來,卻被閉著眼睛的貓精準而快速地回了一爪子。
詳細詢問過一圈,除卻今日出樓去奏琴的是婉,與此有關的所有奴僕護衛全部來過一趟,都說並未昨夜並未見過生面孔的小公子。
發生這等事情,兩人都有責任,算做你情我願的事,作何這般傷人。
宋遂遠撐著腦袋的手指下移,摸了摸鎖骨之上,新添的傷口帶來絲縷疼意。他鬆開手,臉黑了一寸,管他是誰,若是讓他再遇到,定要抓起來泄憤!
「還不下去好好查看,若未尋得些線索,仔細你們的皮。」朗聲呵斥的聲音先至,留香閣管事的東娘上來打發走護衛,殷勤朝著屏風后的宋遂遠笑道:「宋公子,您也是知道樓里這群護衛的,幹活貪懶,東娘在此給您賠個不是。您放心,若有一絲小公子的蹤跡,我讓他們翻個底朝天也會給您找出人來。」
很兇。
然而小白貓似乎困極了,圓滾滾的一小團隨著動作晃來晃去,好不可憐。
京中何時多了這號人?
他獨坐沉思片刻,驀地想起了阿言。
宋遂遠不自覺將本就輕的力道再次放輕,最後收了手。他盯了盯小白貓藏起鋒利的肉墊,起身仔細在屋內轉了一圈,並未發現有人進來或出去的痕迹。人已經跑了,宋遂遠留在樓里也無用,且他難以忍受一身酒氣,便抱起仍貪睡的小白貓回府。
與此同時,宋大公子昨夜與一公子春風一度的消息從留香閣內傳了出去。
這邊宋遂遠剛到鶴棲院門口,正好被休沐在家的吏部侍郎他親爹——宋文行抓了個現行。寬袍束髮、鬍鬚打理規整的侍郎大人恨鐵不成鋼:「昨夜不著家,又去了何處興風起浪?」
宋遂遠腳步止住,閉了下眼轉身,恭敬喊道:「爹。」
問話當作耳旁風。
宋文行冷哼一聲,近來他見到宋遂遠總沒個好臉色:「戶部王侍郎每日見了老夫,比之見尚書楊大人還殷勤,可見你相當能耐。老夫若是不關心你每日動靜,只怕再有朝中同僚獻殷勤仍不知所故。」
戶部王侍郎,王三他爹。王三打小愛折騰銀子,大膽妄為,旁人不知他掙的確掙的多,只知每每賠錢,就是傾家蕩產地賠,王侍郎一大把年紀差點被此幼子搞出來心疾,如今王三跟著宋大公子玩,許久沒賠過錢了。
宋遂遠聞言聳了下肩,摸著貓不說話。
心想不會有人獻殷勤,大抵會換成推薦自家兒子套關係的。
宋文行肅著臉上下打量著他,忽地利眼一凝,盯著他脖頸處逼問:「你說實話,昨夜去哪了?」
宋遂遠順著他的視線微微下撇一眼,頓住:「留香閣。」
算了,沒什麼好瞞的。
宋文行不可置信地抖著手指指了他半晌,大怒丟下一句「擇日議親」甩袖而去。
宋大人一直對自家嫡長子抱有期待。他自己養的孩子自己清楚,自小未曾叛逆過,耽誤一時無所謂,他終究會知曉玩物喪志最終回歸正途。眼見孩子愈發過分,宋大人認真思考起妻子的提議,男兒成婚後才會收心。
宋遂遠目送他爹氣沖沖離開,想了想,給隨夫任職江南的長姐修家書一封,托她再請康大夫上京一趟。
宋文行年少時落水受驚過,而後多年勤於政事、宵衣旰食,虧空了底子,上一世被今冬一場風寒帶走了性命。原先他是要遷吏部尚書,可惜斯人已逝,宋遂遠後來在朝中平步青雲,初期多少是出於補償。
宋遂遠放下筆,淺淺笑了下,心底煩躁稍稍散了些。
父親補了近一年,看著氣色好多了,發起火中氣十足。
隨墨等宋遂遠封好信才回鶴棲院,他不知去了哪裡,一進門便好奇道:「公子,為何大家都傳您要娶妻了?」
宋遂遠聞言揚眉,腦中想起方才院外不遠處幾道掃灑的身影,心下瞭然,短短時間,這「議親」至「娶妻」,也不知傳了幾道口。
他未解答隨墨的疑惑,反而思索道:「你提醒了我。」
這陣子他得出門避一避風頭。他爹如此順口說出「議親」,私底下一定沒少準備,越快走越好。
隨墨更加一頭霧水。
宋遂遠做著打算,想了想:「我帶阿言去桑華山腳莊子里住一些時日,你現在派人去通知,我明日便去。」
昨日公子在太子面前提過,隨墨沒多問,應聲后便想下去準備。
宋遂遠抬眼:「你留在城中,替我守著留香閣那邊的動靜。」
隨墨:「啊?」
宋遂遠簡單解釋完,道:「會武的小紈絝,重點打探才來盛京的富商之子。眼下先安排人燒水,我要沐浴。」
隨墨接受了太多信息,皺著臉愣愣退下去,出去之前無意識掃了一眼自家公子脖子上露出來的半圓紅痕,眼神飄起來。
牙印啊。
留香閣的衣領偏高,宋遂遠沐浴后換下的衣服松而舒適,整齊的牙印完全露了出來。
牙口也好,家中是個講究的。
「公子,阿言呢?」隨墨忽然進來問。
他忽然想起來,怕公子將太子帶來的雲世子的貓忘在了留香閣。
宋遂遠放下點著牙印的手指,還未回答,床那邊傳來一聲「嗷!」
阿言終於醒了。
宋遂遠揮手讓隨墨下去,繞過屏風,意外見到昨日乖巧的小白貓將他的床榻糟蹋得不成樣子。
能用爪子撕扯的絲綿全數毀了。
而它就趴在正中央,如同戰場的王。
宋遂遠深呼吸,很好,耐心徹底崩掉。
他提起小貓後頸微微一笑,語氣森然:「接下來我要問你一些問題,若是回答不上來,以後你每日三餐食白粥,加食吃青菜,早起沐浴,睡前沐浴,活動區域僅限鶴棲院廂房。」
「我知曉你能聽懂。」他輕緩道,「我說到做到。」
變成了貓,屁股都仍在痛的阿言:「嗷!」
禽獸!齷齪!
一炷香后,宋遂遠將小白貓困在懷中,手握剪刀,一擠一剪,指甲全禿。
中途阿言無數次想爬起來干架,但貓貓的力量比人小太多。昨夜當人時還能在過程中翻身趴到宋遂遠身上,今日這爪子無論如何也縮不回來。
昨日欺負人,今日欺負貓,禽獸宋遂遠!
宋遂遠黑眸不帶情緒,問它:「昨夜有人進來我們屋子?是伸右爪,否伸左爪。」
阿言煩躁地想跑,一抬頭見他表情心下一跳,頓了一下,不過馬上這人比他父親弱太多!惱羞成怒,右爪生氣地朝他的臉揮了一爪子:「嗷嗷……」
問問問!你還好意思問!
宋遂遠抓住阿言的爪子,第一次直視它這無來由的憤怒,忽地意識到,阿言的怒火似乎並非出於被威脅,它一早便在生氣了。
阿言並非尋常貓,它並未表現出熱愛破壞的貓性,留香閣床上,幾盤碟子仍安放著,而今晨阿言委屈縮在床幔一角。
所以毀了他的床榻,並非針對床,而是他。
它是今日醒來后不乖的……
醒來,它難擾的睡眠……
安靜許久后,宋遂遠態度漸漸軟化,將小白貓捧於手心,意味不明地清了清嗓,乾澀問道:「昨晚,我們吵到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