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銀白蛺蝶
第七十章、銀白蛺蝶
聽說這場聚會接下來的地點會轉移到迪廳、旱冰場去,白絨一想到那些光線炫目的場地和年輕男女的各式爆炸頭,就感覺有點頭疼。
那種活動比較適合她媽媽。
為了趕在轉場前離開,她在餐桌邊抓緊時間從女同學小莎那裡打聽舊事——所有同學裡面,只有小莎願意跟她認真聊天——大概是性格爽朗的原因,其他人倒不是不理她,只是態度都比較疏離、古怪。
小莎記得高中時大大小小的各種事,白絨真是佩服這種能力。
似乎有些人就是這樣的,對舊事的記憶力很好,偶然聊到相關話題,你甚至可以從他們口中得知十年前小學暑假某個下午發生的小事。
「哦,你說那個男孩啊,他是阿樹,你連他也不記得了?他可是以專業第一的成績進入北京那所音樂學院的啊……」小莎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道。
白絨的視線穿過燒烤煙霧看去,遠遠地,角落裡那個戴眼鏡的男孩,他皮膚白凈、面部瘦削,外表很斯文,但一雙目光卻像鬼魂般幽幽地追隨著她。
白絨記得。
她收到信后的一段時間,記起來的就是這個名字。
當時,她一看信的內容,就感覺她跟這個人肯定通過很多的信。
不知為什麼沒寄出去,保存在這裡面了。
小莎喝一大口啤酒,「百樂?她已經……去世了。」
繭,月亮,傷痕……
·
天氣晴好的下午,山塘街一間環境清幽的茶室外,露天座位上空寂無客,這會只有一個外形出眾的外國男人正在喝茶。
他放下瓷杯,聽身旁人念完重點段落,淡聲問:「這種舊報紙的報道,我可以相信嗎?」
那上面報道有近兩年前某中學女生的自.殺事件。
她緩緩轉頭,「去世?」
百樂?
這本身是一封很平常的信,雖然最後一句話有點奇怪,但重要的不是來信,而是信封里存放的另一封回信。
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光鮮輕鬆。
可笑完,又陷入一種難以自抑的寂寞情緒中。
一頁白紙上,僅有寥寥幾句話,開頭甚至沒寫稱呼:
不要再誇了。
信上字跡娟秀——
對方眼神太凶,她不敢過去。
她如今讀來不由得發笑。
「是啊,還有一個是你最好的朋友,百樂。阿樹和她是青梅竹馬……」小莎想起了什麼,把聲音放得更低,「你也不記得她啦?」
納瓦爾垂眸,夾起一張報紙。
好想你!半個寒假不見了,假期我實在太忙碌,沒有時間去找你,我一直在備賽,我猜你也是一樣的,不過你肯定比我輕鬆多了,你總是隨便拿各種獎項,哎,我就只能每天苦練十小時來提升了……等你忙完,記得來指教我練伊薩伊哦!哎!你簡直就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天才,如果沒有你,我學琴的生活指不定有多麼可悲呢!能有你引路是我的幸運,我答應你,不會再交別的朋友了!
——百樂
白絨跟著看去,瞧向遠處那個戴眼鏡的男孩。
戴黑框眼鏡的矮個子男人彎腰解釋道:「您放心,這都是兩年內的報紙,我把相關事情全打聽出來了。那音樂老師和校長還不好溝通嗎?我把您那支票往桌上一放,他們就把什麼事都給我抖得乾乾淨淨,只要求一句別對外宣揚,以免影響學校聲譽。」
回信明顯是白絨自己寫的。
小莎悄聲說:「你們三個人以前經常待在一起,都是學小提琴的,關係很好。」
熾熱陽光被樹葉篩碎,晃動在冰冷的紙張上。
——咳咳,果然是十五六歲青春期初期寫出來的句子。
這裡沒有咖啡館。納瓦爾一喝中國地道的茶,味蕾居然能感覺到比較明顯的苦味。
手中,除了報紙,還有一些圖文資料,都是與音樂附中、音樂賽事相關的信息。
那些漢字,他讀起來很慢。
陳樹……
白絨愣住,「三個人?」
「是,白絨的音樂老師是最清楚事情前因後果的人,念高三時,同學百樂確診中度抑鬱,產生消極意識前曾給白絨寫過信獲取心理救助,但那段時間她們之間吵了架,關係還沒恢復……然後白絨沒有回信。出事後,百樂的家長為這事鬧了很*久,最後還找到學校來……白絨家長不得已私下道歉解決了這件事。再往後么,白絨意外遇事失憶,就去法國留學了。大概就是這麼個起因經過。」
絨絨:
沒見過沾血的琴弦,你怎麼會懂得我。
關於這個名字,她知道的,只有那天跟媽媽一起在閣樓翻出來的信。
「這個女孩,真是她的朋友?」
白絨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
周遭的鬧哄聲喚回了她的意識,她問小莎:「你有百樂的聯繫方式嗎?」
白絨搖搖頭。
小莎摸著下巴想了想,注視著不遠處的男孩,猶豫道:「我認為,你還是直接去找阿樹打聽比較好,我聽到的傳聞各不一樣,不能保證是真實的。」
他手上拿著一些紙張,英俊側影鑲嵌在白牆灰瓦的水街背景中,路過的年輕女孩總會不自覺投去注視目光。但他本人神色凝重,一點也沒注意到周遭事物。
小莎看看那人,又看看她,「不然,你就只能找當年的那個老師詢問了。那件事只有你們幾個人知道實情。我……我不能亂說。」
河邊的柳葉輕撫著碧綠水面,盪起一圈圈深幽往事。
指尖撥開賽事相關資料。
「她們為什麼吵架?」
「哦,這是因為白絨跟那位朋友爭參賽資格。那老師說,白絨是他最得意的學生,她其實沒必要爭的,那期間白絨同時還在準備更重要的國際賽事。但爭參賽資格的原因……那就不知道了,大家私下都認定白絨好勝心強……」
·
年後的下午常有這種天氣,天晴起來,熱得像春天的氣溫。
下午三點,白絨剛換上薄衣服,將外套拿在手上,準備出門。
她打開房門,就見納瓦爾不知什麼時候從外面回來了,這會坐在長廊的木椅上。
他正巧坐於陽光下的一丈面積內,彷彿陽光是為他鋪照在此處的,方方正正、乾乾淨淨落在他周身。
他穿著黑色薄毛衣,手上翻一本從書房裡找出來的舊刊物。
暖光落在栗色捲髮上,染出淺到接近金色的色澤。
「你去哪裡了?」
白絨走過去,心想著,吃過午飯回來就不見他人影了。
對方沒答她的話,抬眼,上下掃視,先反過來問:「你要去哪裡?」
「見一位同學,」她漫不經心地整理著衣襟,「我跟你說過是誰。昨晚聚會我想找他聊幾句,但他有事要提前離開,就跟我說,今天下午有時間可以見一面。」
昨晚她被納瓦爾接回來已經有點晚了,因為喝過酒有些困,一覺睡到中午。
至今有些思緒還沒理清。
「不要去了。」
白絨疑惑地抬起臉。
他站了起來。
男人逼近兩步,她便不得不後退,退到房門內。
「明天跟我回巴黎,怎麼樣?」說話間,他將門反手關上,動作很輕,聲音也很輕。
白絨愣過後,「撲哧」一笑,歪著頭打量他,「不好意思哦納瓦爾先生,這兩天我忙我的事,沒時間帶你到各種好玩的地方逛,你大概覺得有點無聊?我保證,等我把以前的事弄明白……」
「為什麼要弄明白?」
那隻暖熱手掌攬到她腰上的時候,白絨有一點不詳的預感。
她想繞過他走出去,卻被他直接架著腰放到了旁邊木桌上,整個身子一輕,雙腿離開地面,人就掛坐在了桌沿上。
她皺起眉,「當然要弄明白,我回來就是為了弄明白。如果那個人對我有誤解呢?我就可以解開誤會了。」
對方那雙深邃的眼,隱在側對陽光的屋內。光影在彼此之間分割明晰,她坐在窗邊陽光下,曬得衣衫暖乎乎的,而他處在黑暗中,眼神像夜幕一樣涼。
白絨不禁往後坐一點,「我……萬一我還能藉此恢復全部記憶呢?醫生說,有時候靠適當的往事刺激是可以……」
「你不需要恢復,也不需要知道以前的事。」
說完,他吻上來。
撬開唇齒的瞬間,他就知道她一定是吃過水果,他沒有品嘗到,但聞到了甜汁的香氣。
氣息分分秒秒都黏著,遊離、輾轉。總是這樣,unbaiser,就夠她服軟。
女孩今天穿的薄衫是一種很古典的款式,顏色像杏花,布料柔軟,太陽下柔和得跟肌膚觸感一樣。手指沿纖腰攀附去,往內翻,再往上,觸到滑膩肌膚,輕揉,聽她低吟,再俯首吻她下頜下方的傷疤。
窗戶完全敞開著。
儘管面對的只有隱秘的院內樹景,一派幽綠擋了外面世界,白絨仍擔心,想跳下木桌,卻被強硬的力量鉗制在了桌上。
她轉開臉,「你別這樣……先讓我出門去……」
「好,你走吧。」他繼續。
室內陰森冷涼,可被太陽照亮之處熱得人肌膚乾燥。
身前陰影退去,她想趁此撐起身來,卻被按住。
對方站直。
她預知到了什麼,「不,現在不是這種時候……」
幾分鐘過去,化為寸寸暖柔,絲絲溫軟,掛起來,陽光下透著剔透的亮澤,背景是窗外閃著碎芒的綠葉,不知多像印象派油畫美景。
「l'index夠不夠?要我用別的方式幫你嗎?回答我。」
「我才不要你幫……」
他在紅透的耳根邊低聲問:「絨絨,你是不是一隻藏了很多美食的小松鼠?嗯?有挖不完的寶庫。」說話時,一點一點地勾著,全然不顧她如何羞憤。
蜷曲長桌上,烏黑髮絲如海藻般鋪展開來,不知何時起,杏衫已被推至最上方,慵懶而散亂,陽光照在上面時,散著膠片一般朦朧的光芒。
女孩閉眼推拒著,無意識弓起身,手指在桌沿附近亂抓,口中不斷發出迷糊聲音。
恍惚間,她只是瞥了一眼,在意識混亂的情況下感到生氣。
他憑什麼衣裝整齊地站在暗處,而她卻要這樣衣衫不整地袒露在太陽下?
正想著,下方忽地往兩側撐開,她不禁「嘶」了一聲。
磁性男聲傳入耳畔:「痛嗎?」
「你……你別……」
對方語氣仍是不疾不徐的:「有痛感是對的。因為你是你自己,現在,才能感覺到我。」
白絨早已無力聽他講話。
她感覺自己被追趕在懸崖邊緣,進退兩難,卻不知道自己明確要什麼,只能哀求道:「你先放過我……」
「憑什麼?求我。」
納瓦爾很滿意看到這反應。
她的聲音因羞恥帶上一點微小的哭腔:「我、我求你放過……」
「放過誰?」
他貼來,嗓音低沉到震顫了她的心房,「說出名字。」
「白、白絨……」
他繼續耐心地誘惑著:「我似乎沒有直呼過姓名。再說一遍,放過誰?」
他掐住那一點。
登時,女孩用雙手蒙住臉,左右擺著頭,嗚咽道:「放、放過……絨絨……」
他滿意地收手,「對,乖一點,你想要的,都會給你。」
「不,我不想要!」
一瞬間的撐滿。
這次很用力,不同於她醉酒的時候,跟前兩次體驗截然不同。她一點也沒心思去想別的事了,都快忘了自己本來要去做什麼。
風刮起來,有些涼意,身體卻在太陽下發熱。
是深陷水深火熱的感受。
「你怎麼會不想要?」
江南蘇城老宅,臨著水街船巷,周邊寂靜無人,下午時間隱隱約約從高窗透出幽麗的哀吟。
風起,記事本紙頁、薄衫,都沾著女孩的一滴滴淚水。窗檯花朵輕搖,羞答答的。窗紗拂過桌面的亂髮。
他只需抬眸一瞥,就難以放緩力道。黑髮、杏衫、粉白肌膚,那樣頹然的一幅清秀水墨畫,引得他不可自持。
雖享受這視覺上的刺激,但窗邊風涼,他還是順手撈過了一塊千鳥格圖紋的黑白毛毯,輕甩而來——
薄毯輕飄飄墜落,與窗紗一同灌著風涌動,慢速覆蓋在其上。
這個時節的古城總是很寂靜。冬季冷氣氤氳在低矮街巷中,彷彿將所有聲音都籠罩起來,世間只剩空寂。
江南的城自帶一種墨藍色,尤其老城區,與外面的世界不在同一條軌道上發展,總是保留著古老的樣子。但越是這樣,越是神秘得令人想探尋。
樹上殘留的葉子,在風中脆弱地招搖,陽光照向葉子上昨夜殘留的水珠,輕輕閃爍,忽隱忽現,猶如每一種細緻體驗的縹緲無依感。
世界歸於寧靜。
最後,女孩無力地伏在黑色毛衣上,感覺他的毛衣質地明明是那麼柔軟、那麼暖和,她卻停不住淌淚。
納瓦爾皺眉,摟著她輕摸撫慰,「怎麼每次反應都這麼強烈?」
她不說話。
「總有一天你會習慣的。」
「習慣什麼!習慣……」
「習慣被吃掉。」
「吃?你把人當食物嗎?」
女孩抬眸,淚眼汪汪,這樣望著他,叫他感覺真的犯了大錯。
他輕聲嘆息,吻了吻淚臉,吸走搖搖欲墜的淚珠。
有一刻,他竟希望她失去過往十八年所有記憶,變成一張從未寫過任何音符的樂譜。他想將這個女孩徹底帶走,永遠安睡在他的城堡里。
·
天黑下來,月光落在蘇州新年繁華的街道上,一派康衢煙月景緻。
一千多年前,一位三流詩人離開長安,來到江南避亂,在楓橋這裡留下了永垂不朽的失眠。
白絨就住在這附近,今夜倒沒有失眠,昏昏沉沉睡去,因為累而整夜無夢,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氣溫驟降,天色陰暗,大雪覆蓋了千萬片灰瓦。
她穿上外套,胡亂纏上厚厚的圍巾,走出卧房門。
二樓長廊上,一些雪花從檐外飛灑進來,浸著木板,慢慢融化,到處是濕漉漉的。滿院樹葉被雪泡成幽綠色。世間只有灰、綠、白。
欄杆邊,一個人影站在那裡。
雪花沾在男人的捲髮上、黑色大衣上。他的手勻稱修長,輕撥著一個花盆的枝葉,在翻尋什麼。
想起他昨天下午做*的事,白絨悶著臉,磨蹭著走過去。
本想對他愛答不理,她又禁不住先好奇問道:「你在幹什麼?」
飄雪的陽台一角,那個花盆以前是養水仙花的,後來沒養了,便一直擱置在那兒。
納瓦爾,他的睫毛很密,很好看,側臉的鼻樑線條與額頭、下巴構成最完美的起伏。那冷白膚色與冬天是絕配,有著雪一般純凈的質感。
他專註地觀察著花盆。
而她獃獃地望著他,幾乎就要忘了他昨天做的壞事。
聞聲,他伸手攬過她的肩,兩人一起俯身。
「看——」長指輕輕掀開堆疊的粗枝敗葉,翻一下,挑開,從乾枯疏鬆的土壤上撥出一片被雪覆蓋的葉子……
哦不,白絨定睛一看,見那是一隻蝴蝶的翅膀。
在她困惑的目光中,納瓦爾輕輕將蝴蝶捧了出來——
蒙了塵的、破碎的美麗屍體。
一隻銀白色的蝴蝶,很稀有,雙翅半透明,泛著銀質光澤,在自然光下隱隱閃爍,看起來氣質十分清冷孤傲,但邊緣的褐色圖紋帶卻增添了高貴華麗。
不知是哪個月份飛來的,慘死埋在了這地方。
白絨接過來,輕嘖聲:「很美,但也很可憐。」
納瓦爾直起身,取下她脖頸上纏得鬆鬆垮垮的圍巾,重新整理好,再幫她裹在脖子上。
然後,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嗓音溫柔平靜:「但不管是美還是可憐,都永遠停留在上個春天了,對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