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絲路
第七十三章、絲路
眼看車窗外的霓虹漸漸遠逝,一直靠著車窗黯然傷神的女孩忽然喊:「不,調頭——」
開車的中年男人感覺太陽穴跳得厲害,咬了咬牙,「又怎麼了?」
「我才不要去追回他。」
白父:「?」
女孩坐直,目視前方愣愣道:「我是想通了,可是……他怎麼可以真的走掉?」
她眯緊眼,低聲道:「我現在就回去看他在不在。」
·
黑暗中,燈被按亮。
廳堂內寂靜一片。
這一刻,心徹底涼下來了。面對此景,白絨拖著沉重步子上了樓,獨自在客廳內坐下來。
他感覺自己有點過分,竟然喜歡看她這副樣子。
「不,不是,」她立刻搖頭,吸了吸鼻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還在想我們上午說過的話……我擔心你不了解……」
吊燈一直亮著,風最大時,輕晃一下,搖碎滿室光影。
「我相信。」
院中樹葉被風吹著,沙沙作響,夜間氣溫凍得人渾身僵硬。她今天在外面流連太久,頭髮在樹下被浸濕了,身體還未緩過來,很冷。
沐浴露、精油、浴衣……所有一切都已備好,甚至連窗台上都擺好了紅酒。
她的淚水就是洶湧的海,他只會淹沒在她的海里。
「住酒店不需要證件嗎?」他用拇指一點點地擦著熱淚,掌心捧著那不知是凍紅還是哭紅的臉,語氣有些無奈,「你說需要時間想清楚,那我只能出去住一天。」
接著,有人從門邊出現,進了屋,傳出一點衣鞋摩攃聲,再給空氣帶來一點冰涼的氣息。
燈光下,像是有一顆顆淚珠子做的星星從她的臉頰上滑落。
白絨望著他,聲音沙啞含混:「你還回來幹什麼?你不是去巴黎了嗎?」
·
浴室內氤氳著淡淡熱霧,水聲嘩嘩響,空氣里散發著清甜的果木香。
白絨緩慢地眨一下眼睛,睫毛間黏著淚水,視野很不清晰,只見英俊的面孔線條變得溫和起來——
納瓦爾將人抱入浴缸內,讓她緩緩浸入熱水中,頭枕著浴缸邊緣。
怎麼凍得這樣厲害?
他將手掌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安撫,頓時,觸到了冰冷的溫度。
熱氣熏著,精油的花香令白絨昏昏欲睡,她閉上眼躺在熱水裡,一手夾著酒杯,感覺被照顧的滋味很愜意舒適。
「可是,」她眼珠亂轉,茫然無措道,「可是你把你的護照帶走了!」
然後,他回應了她曾經說過的話:「我知道了你真正的樣子,也不會像躍回海里的魚一樣消失無蹤。」
她不接話。
浴房寬敞,布置簡約乾淨,地磚、牆磚都是古樸的灰白色系。窗邊有一張休閑椅,納瓦爾就坐在那裡——距她半米遠的地方,隨手翻開櫃檯上一本英文書籍,開始讀給她聽。
白絨吸一口氣,平復情緒后緩緩說:「你相信我嗎?我記起了所有的事,但就是不記得百樂出事之前我打開過那最後一封信……如果我看見了,我一定會阻止那種事發生的,真的……我絕不會因為跟朋友鬧不愉快就那樣……」
浴缸中熱水已充足。
納瓦爾蹲在她面前,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你認為呢?」
他蹺腿坐在那裡,姿態優雅。
今夜沒有雨也沒有雪,只有風從敞開的落地長窗外呼呼往裡刮。
那步伐的沉穩感是她熟悉的。
她的白色羽絨服帽子上有一圈大毛領,潔白狐狸毛,鬆軟順滑、光澤度強,寒風一吹,輕柔地顫動著,好比微顫的睫毛。但那絨毛有一部分是濡濕的,像她濕黏的頭髮絲。
女孩坐在沙發上掉眼淚。
眼前,黑色大衣出現摺痕,人蹲了下來,與她對視。
「可……你今晚怎麼又回來了?」
她開始支支吾吾、語序混亂地講話,前面的話納瓦爾都沒聽明白,大概因為著急,最後那一句話說錯了八個法語單詞,可那整句話總共也只有九個詞啊。
是,白絨心裡是不希望他離開,但也沒想到……不至於沐浴還陪著吧?
淡桔色壁燈柔光透過白紗浸下來,鋪在納瓦爾修長的手指上。
由於她沉默得久,他又低聲試著問:「還是要我走開嗎?想一個人待著?縮回殼裡,或是……」
他不想看她那成熟淡漠的眼神,她應該是這樣的,一直是這樣。
「你不走,我怎麼會離開。」
屏風擋了一半的風,她就在內側怔怔地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走廊地板上出現腳步聲,刺破夜的寂靜。
女孩雙手環膝,格子裙擺花一樣散在腳邊,抬起淚眼,好比經歷了風吹雨打似的。
他只好將拇指覆在她的紅唇上,阻止她胡言亂語。
英式英語發音讓人聽著十分舒服,就像裹著她的香軟泡泡,她不知不覺喝了很多杯,幾度要閉眼睡過去……
但她漸漸察覺不對勁。
這書的內容,怎麼變奇怪了?
她緩緩睜開眼,轉過臉,看向封面,見那就是一本地理知識科普類英文書籍,是以前她從父母的書房裡拿過來的。
明明是人文地理,被納瓦爾讀出來,不知究竟是歷史類還是文學類:「是的,這是一條漫長的路。西方並沒有東方那樣的歷史長河,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是空白的,有時會難以理解……」
白絨的眼睛剛要閉上,又睜開了,狐疑地瞧向他。
「上天點點頭,對西方說,是的,你要更加耐心一點,否則,你將錯失欣賞那一片美麗富饒土地的眼睛——」
「同時,東方,也請你不要太固執地留在原地,難道我創造那一條路,只為讓你們站在路的兩邊遙望?瓷器與茶葉,珍珠和玉石,這些寶物都是因為交換才顯得珍貴——」
白絨若有所悟,被那長輩教導式的語氣逗笑了。
「這世上只有東方和西方。他們只能走向彼此,沒有南與北可以挑選。因此,無論是富有或貧窮,生老病死,都不能使他們分離。」
男人稍作停頓,抬眸掃她一眼,繼續一本正經道:「西方說,我不會再讓你受傷。儘管我們思維方式不同,但這是一個兼容並蓄的世界,可以接納異同。何況,我那麼喜歡你,就算你有時會對我說出一些不客氣的胡話,留奇怪的信,忽然逃走,我也還是很喜歡你;就算,你甚至會直接把我推開,我也還是這樣……」
淡淡玫瑰香充盈空氣。
嗓音與香氣一樣溫柔。
白絨看他許久,最後,在溫馨的對視中說出的話是:「你怎麼每一門語言都說得那樣好?」
印象中,除了母語法語,他的德語和英語甚至連中文,都講得不錯。
她聯想到了什麼,感嘆道:「要是我接下來比賽有你學中文那麼順利就好了。」
「……」
她抓重點抓得有點奇怪。
納瓦爾將書放到一旁,靠向椅背,「不是不想參賽嗎?那就直接放棄,我通知尼諾去……」
「放棄?那你不是為拖延時間白捐那麼多錢了?」白絨瞥他一眼,「算了,都走到這一步了,一場比賽而已。而且,我的手腕恢復得不錯……」
她想好了,不急於一時放棄。
她還有很多時間。
外祖父最希望的就是她在PG大賽上奪冠……
做自己固然重要,但人生本身是很寬廣的,給自我留一個缺口,去填補親人的遺願,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反正不會佔據她太多時間。
納瓦爾的視線落下。
她的皮膚太柔嫩脆弱,每一次,吻得稍微重一點都會留下紅痕。
他伸過手來,輕輕揉了揉她那胳膊上的痕迹。
白絨停頓一下,繼續道:「不過,比賽結束后我有別的打算。」
「什麼打算?」
「我現在不告訴你。」
「……」
褐色雙瞳緊緊注視著她,嘴*角輕勾,「等你比賽結束后,我也有一份計劃,到那時再告訴你。」
她嗤一聲,學人哦?
·
沐浴完,女孩已經喝醉了。
在外面沙發上躺了一會,她聽到動靜,睜開迷濛的眼,感覺有陰影擋在她臉上,伴隨著疑問聲:「怎麼睡在這裡?」
由於醉後有些無力,她試著撐起身,眨眨眼,「你是誰?」
「……」
對方一直注視著她,沒有動,她便嘟囔道:「這位先生,您可以扶我一下嗎?」
她被牽起來,撞入對方懷裡,發現自己的臉只到人家胸口位置。
她揉了揉鼻尖,仰起臉,不甘心道:「先生,您太高了!」
「是嗎?我認為剛剛好。」
納瓦爾伸開雙臂,將嬌小的女孩完全收入懷裡,「這身高很配。」緊緊地捆抱著她,埋頭在她頸窩間嗅精油花香,環著她輕輕地旋轉,「看,我們連睡袍都是一樣的白色。太般配了。」
「……」
明明是白絨喝醉了,她卻迷糊道:「納瓦爾,你喝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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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是很安恬的夜晚,可沉入睡夢中的人十分不安,半夢半醒間回想起來,總覺得有些地方很詭異。
比如,她回家時,明明反鎖了院門,納瓦爾走之前也沒有帶走鑰匙,晚上他是怎麼回來的?
後來,他又怎麼會在浴房內給她讀英文書籍?畫面也太夢幻離奇了。
而且,他穿的好像還是留在衣櫃里的那件黑色大衣……
天光漸亮,白絨從混沌中突然睜眼,轉過臉,見身邊沒有人。
果然是夢!
她猛地坐起,掃視房間,感覺心跳突突地跳得厲害。
天色很暗,室內陰沉沉的。
這是哪一天?還是今天下午嗎?或者,已經到第二天了?
她睡了多久?
床邊只有一雙拖鞋。她踩著鞋,匆匆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門。
客廳也沒人。
她又茫然回到浴房。
昨夜的浴房,乾淨清爽,什麼痕迹都沒有留下。連那本書也還整齊地排在窗台上。
洗完冷水臉,她感覺稍微清醒了些,坐在沙發上慢慢平復混亂的心緒,卻不知究竟現在是夢還是昨晚才是夢。
心裡始終是空落落的。
最終,她忍不住起身,再度匆匆穿過長廊,繞過一間間客房去找尋,可就是不見人影。
今天又下雪了,呼嘯的北風一陣陣刮過院子,發出詭異的風聲。
天幕上,厚重暗沉的雲朵如同被人瘋狂剪碎了似的,雪飄得又密又急。
視線混亂而模糊。
她跌跌撞撞地前行,感覺心臟漸漸沉入深淵,閉氣般難受。
這一刻,終於有所醒悟,像是永失了某種體溫和溫柔。
她為什麼要做那樣甜美的夢呢?她寧願沒有夢見他回來,這樣,也不至於忍受再度失去的痛苦。
他已經到巴黎了。
她要立即去訂機票嗎?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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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那腳步聲,起初是比較遠的,忽快忽慢,後來近了,一抹倩影從窗外飛快閃過,接著,身影退回來。
書房內,男人正屈著一條腿,俯身蹲在一個矮櫃抽屜前取出相冊,翻看某人從小到大的畢業照,聽到動靜,瞧一眼窗外。
接著,外面有人退回腳步,停了下來,推開門。
對方看見他,愣了片刻。
門板是被撞在牆上的,發出驚人的聲響。門邊女孩踩著拖鞋,突然直直地向他撲來。
他有些疑惑,等在那裡。
等人整個撲入他懷中后,他順勢坐到了地上,雙手撐在兩邊,剛要開口說話——
對方竟直接覆來熱烈的吻。
紅唇明明在顫唞,但又固執地認真吻著,雙手捧住他的臉,吻得笨拙而急切。鹹鹹的淚滑過彼此嘴角。
納瓦爾怔過後,無奈失笑,想推開她,先安撫她莫名的情緒,但她偏不放手。
他放棄了,由著她。
外面雪越下越大,綠葉簌簌抖動,枯葉院中起落。
女孩吻完,伏在他肩頭沉默。
他頓了頓,暫時沒有開口說話,稍加思索,手掌從她背上移開,試著觸向另一側朝著後院的窗戶,緩緩推開。
一剎那——
冷風強勢灌入,漫漫雪花在昏暗天光下呼湧向他們而來,無數刺眼的銀白色小光點,一顆一顆,覆蓋了兩人的衣服、肩膀和髮絲。
一切在瞬間白了。
白絨稍抬起臉,感覺他正輕撫著她的背,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這樣,可以算白頭了嗎?」
她一怔,哭出了聲來。
·
請理解我之前的彷徨和猶疑,現在是否還不算太晚?沒有了你的吻和體溫,我只會是一片乾枯飄零的落葉,我會離開空中的世界……
「請不要走。」
「請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不會過好這一生的——」
「如果你離開了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