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黎明
第七十五章、黎明
賽事持續了半月時間,一天天失眠苦熬,白絨終於迎來決賽。
她站在金色音樂廳的演奏台中央,穿一襲紅色曳地長裙——面料是柔滑而堅韌的天鵝絨,演奏帕格尼尼的協奏曲。
徹底結束后,她垂下雙手,聽到了一種聲音。
很輕,又很重。
她十八年的人生都未曾聽到過這樣奇妙的聲音,連整個世界也跟著安靜了一下。她想再仔細聽,它卻消失不見了,台下掌聲又恢復喧囂。她仔細判斷後才反應過來,那是一顆棋子落下去的聲響——她的內心在做出重要的決定。
在這場比賽后,小提琴就不會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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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結束,在如潮掌聲中跟媽媽擁抱時,她小*聲說:「對不起,我騙了你們,我一直以來學的是作曲……」
「傻孩子,我們早就知道。」
由於父母太平靜,白絨有點慌亂。她鎮定情緒后,試探問:「比賽結束了,以後我可以把重心從小提琴上移開嗎?我……我不想再專註演奏了。」
記者被迫採訪夠了,很想逃掉,黎卉卻拉著人家不放:「誒誒,我剛說到一半呢,關於品鑒古典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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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巨大而華麗的舞池中,一對對舞侶正伴隨著舒伯特的圓舞曲跳舞。
白絨想起了最初與他在街邊撿一枚硬幣時,他指尖冰涼的觸感。那好像是錯覺,現在,她被深深地擁在他懷裡,感受到的明明是最溫暖的體溫。
舞池音響中,嗓音如天籟的女歌唱家溫柔地唱道「Turningandturningandturning…」,空靈而優美的女聲吟唱,聽起來,戀人們就好像真的一直在「轉啊轉啊轉」。
黎卉穿著顏色明艷、款式誇張的禮裙,正在專心地推進她的「評論家」事業,面對一位記者滔滔不絕道:「可能大眾現在才通過報道深入認識她,但我早就看出她的冠軍實力了。事實證明,我很有眼光,對嗎?咳,說實在的,她的風格變化很大,我比較喜歡她後來的狀態,可以將很悲慟的曲子演奏得哀而不傷。閉上眼聽她的琴聲,我會感覺太陽融化成細雨淋在臉上……你懂嗎?那種感覺……」
聞言,白絨立即放下香檳酒杯,指著舒昔那張冷□□致的美艷臉龐激動道:「卉卉,你仔細看看,發現有什麼不同了嗎?」
白絨:「……」
舒昔嗤笑一聲。
黎卉嘖嘖嘴,「對啊,這麼驚艷絕世的臉,就是應該想盡辦法治好!這種臉,要是不能笑,該多麼可惜!哎,算是便宜你男朋友了……」
她眼睛一酸,再度抱住對方,用顫唞的聲音哽咽道:「這次,應該會是第一名。」
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嘰里咕嚕說些什麼,只知道語調怪可愛的。
在兩雙疑惑的目光中,她咬牙低聲道:「你們根本料想不到,我在那裡專心看畫,他突然說我很美,然後就跟我熱吻起來了。瘋子,瘋子……」
白絨光是想想,就能想出當時蒙娜麗莎的「微笑」該有多麼神秘。
兩個女孩哈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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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室外又飄著白雪。
黎卉頓時把目光轉移到舒昔身上,杵一杵冰山美人的胳膊:「誒?聽說你交了一個西班牙混血男友?」
納瓦爾揉了揉額角。
舒昔那位男友,看起來似乎總是那麼熱情又瘋狂。此刻他正拉著彆扭的舒昔在一堆慢舞舞侶中跳探戈,無視眾人驚訝目光。舒昔看起來無話可說,卻還是配合他了。
地毯上,女孩躺在男人盤著的腿上,醉后說的話全都含混不清。
黎卉瞧了瞧,茫然搖頭。
扣在她手指間的力量收緊了。
白絨原本在喝酒,忽然被一隻熟悉的手掌牽入舞池,剛好換了新曲,燈光暗下來。
媽媽用溫柔的眸光注視著她:「你隨時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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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一場古典音樂圈的舞會派對上,記者們正遍布各角落積極進行各類名人採訪。
白絨用力點頭,「是啊,你相信嗎?她後來和治面部神經的醫生在一起了。那醫生還是納瓦爾介紹的……」
要怎樣的底氣才能說這句話?
說出口時那種堅定,像是已經把過去的那個自我徹底耗盡了。把曾經的一個人燒盡,所發揮出來的能量,都用出去了。
「別提他了。」舒昔重重放下酒杯,翻了個白眼,低聲罵罵咧咧道,「說起他我就生氣。你們知不知道,他這個人多麼出格?他、他簡直是個瘋子……那天,我跟他一起逛博物館,走到《蒙娜麗莎的微笑》那幅畫前,你們知道的,那附近有很多人……然後他竟然——他竟然——」
等記者終於落荒而逃后,白絨在旁邊抽了抽嘴角,忍笑道:「謝謝你幫我把人打發走?」
波西米亞水晶吊燈下,金箔與白銀的碎光一點點折射在華麗的禮裙上。一對對性格各異的情人,就擁抱在這一方天地,旋轉於亮麗寬廣的舞池中,整夜,整夜,永不止息般跳著舞。
笑完,在舒昔生氣的目光中,她嚴肅道:「嗯,很過分。西班牙男人也太熱情了。」
白絨笑著收回視線,仰起臉,下巴擱在男人胸膛上,望著納瓦爾逆光的俊臉,感嘆道:「可惜俞甄藝已經回國,今晚不在這裡,否則對我來說就完美了……」
這下,黎卉才恍悟,「啊,她有一點表情了!竟然能笑了……」
女孩睡在溫暖的壁爐旁,窩在他懷中,半夢半醒間,像小貓那樣翻個身,用含混甜糯的嗓音喚他「MonsieurNavarre(納瓦爾先生)」。
她伏在納瓦爾的胸膛前,視線一轉,被離奇的一幕逗笑。
應該所有在意的人都到齊的,包括曾經失去了的友人百樂。
他攬緊她,輕聲道:「完美的夜晚總要有一點缺憾。」
視線再一轉,白絨又見黎卉和高個子金髮大男孩正在小聲吵架。兩人一邊跳甜蜜的華爾茲一邊嗆嘴,你嘲笑一句我諷刺一句,沒一刻是和諧的。
談話間,那邊與杜蘭太太聊豎琴收藏品的舒昔坐回來了。
——是的,季節會更迭,冬天會離去,但愛人會轉回我們身邊。
他的手好暖和啊。
兩隻酒杯靠在一邊。
他很喜歡。
其實白絨自己也是知道的。
每當她懶洋洋地窩在他懷中,他都會顯出一些滿意情緒來。呵,他一定是愛看一個人墮落懶散的樣子,借這個人滿足內心深處對普世理想的渴望——懶!一個人,無所事事,只曬太陽,只睡覺,簡直是人類共通的終極理想。可他呢,有一座酒庄,才沒機會像她這樣懶散呢,內心一定是有些羨慕的。
納瓦爾俯身,聽清她在用中文呢喃些什麼了:「我本來沒考慮過異國關係……誰知道咧,一匹毛色發亮的白馬忽然就出現啦……」
「我討厭冬天,但冬天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很幸福啊。你知道嗎上次那麼冷,外面下一整夜的雪,可是哦,可是我喝得有點醉了,不睡覺,就像個傻瓜一樣跟他在壁爐旁一直跳舞,唔我當晚說我不想做別的事,我就想跳舞,於是哩,他就順從我的想法嘍,陪著我跳舞……下雪好冷呀,我開心死了我愛死冬天了……」
男人嘴角不禁上揚。
他側過身,打開木櫃,小心地從裡面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透過盒子正面的玻璃,可見一瓶頂級收藏類紅酒。
光潔的瓶面反射著紅光。
那是二戰後的香頌干紅,同批次收藏品中剩下的最後一瓶,未經拍賣,值幾十萬美元。
當然,表面價值不是最重要的,重點是這是酒庄最珍貴的紀念品。
他將禮物塞在女孩懷中,吻了吻她的額頭,「十九歲生日快樂。」
白絨迷濛睜眼,一看見懷中的酒,頓時清醒一半,連醉意也退散了些。
她捧著這瓶酒看來看去,愛不釋手,激動道:「你真的要給我嗎?這、這……你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啊!
對方乍然這樣說一句,倒是她沒料到的,怔了一下。
好吧,既然他用中文表白,她就用法語回應吧——
她低下頭去,靦腆道:「Jet'aime(我愛你)。」
納瓦爾輕笑著重新將人攬入懷裡,把玩著烏黑的頭髮絲,低聲耳語:「上個夏天,酒庄釀造的那一批葡萄酒,等橡木桶貯藏兩年後大概還需要瓶裝儲存十年,才會迎來最佳口感。你想跟我一起等到那時候開瓶共享嗎?」
「十年?」
白絨驚訝道:「十年哦……三千多天,這個約定可太久了……那時候,你還會在我身邊嗎?」
「當然。你可以當作是睡了一覺醒來,睜眼,就已經過去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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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絨是在溫暖中醒來的。
壁爐燃燒一夜,柴火仍未熄滅。第二天清晨,床頭有新鮮的鈴蘭花束。
她感覺自己躺在柔軟蓬鬆的被窩中,貼著安全的懷抱,仰頭,就看見蓬鬆的栗色捲髮與沉靜的褐色眼眸。
失眠大半個月,總也睡不夠。這次她好像在夢裡睡了很久很久,才終於醒過來了。
人生還那麼長,當她每一次沉睡醒來,都會看見褐色的雙眼嗎?
繾綣之間,她試圖起床,但還是很困,賴著沒能起來。
納瓦爾隨手打開電台。
電台正在播報格萊美古典作曲類獎項。熱鬧的聲響讓白絨清醒了些,睡意漸漸消散。
她埋在他懷裡,用清醒的語氣鄭重道:「你知道嗎?我不會再專註演奏事業了。不會在台上發光了。我會繼續念作曲,畢業后也會把人生重心放在寫曲上。可能是歌劇,可能是電影配樂……我都感興趣……」
她剛給美*國一間有名的動畫公司寄去了她作的曲子,真希望他們能邀請她給動畫電影寫配樂啊……
從此以後,她要為她自己的生命譜寫樂曲。
而不想再成為別人的樂章。
「這是你說的計劃?」
未等她應聲,納瓦爾從床頭櫃中取出一個嶄新而厚實的五線譜本子。
「送給你的。」
本子像禮物一樣被簡單包裝過。白絨伸手摸上去,感覺到質感舒適的棕色皮面、精緻的細節設計,她有些茫然。
「以後,你有一生的時間譜寫你的旋律。」他說。
她看了看本子,獃獃望著他:「為什麼給我這麼厚的本子呀?我才開始正式接觸作曲,能在五線譜上寫多少首曲子呢?說不定,它會長期跟外面的雪地一樣蒼白。」
「雪化了以後的世界是彩色的。」
他握住那隻縴手,仔細看了看,轉個話題道:「想聽我的計劃嗎?」
這隻手上總是光禿禿的。
作為一名專業小提琴手,手上一般不佩戴任何飾物,很正常。
「什麼計劃?」
問他,他又不說了。白絨皺起眉,面露不滿。
納瓦爾笑著捏一下她的臉,「蕾婭的婚禮計劃在四月初。」
她雙眼一亮,「確定了嗎?真好啊,那剛好是春天天氣最好的時候。」
「所以,歐佩爾也會跟著離開,以後,我在波爾多就是獨自一人了。」
白絨忍著笑,「怎麼,一個人住一座城堡不好嗎?一堆僕人圍著你,難道你還會感到孤獨?」
他眯起眼打量著她,不疾不徐道:「那晚你去參加同學聚會,我來接你,你當時喝醉了,差點要跟別的男孩走掉了,記得嗎?」
「可是,你及時來接我了啊。」
「如果我沒有及時來接你?」
「……」
他忽然換了鄭重語氣:「白小姐,你喜歡喝紅酒,那很好辦,我在波爾多的葡萄酒庄夠你喝一輩子。」
女孩抿笑,「給我免費喝?」
「當然,但出於你的酒品考慮,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喝醉后,不可以跟別的男人回家。」
「那跟誰回家?」
他挑眉,品味著她這個問句:「跟誰……」
窗台上,花盆裡的千日草正在窗縫的風中輕輕搖曳。
天越來越亮,雪越來越小,冬季的最後一場雪就要結束了。
接下來,氣溫將會漸漸回暖,迎來酒庄的繁忙季。他會在波爾多忙碌起來,而她,等待回到學校后也要忙於學業了。
此刻,兩人面對面側躺著。
枕頭外就是冰天雪地的世界。
他的視線凝在溫婉精巧的東方面孔上。他伸手,撩開她眼前的碎發,欣賞著在他面前呈現的純澈雙眼。
這個女孩還在念書。
還要再等三年才能畢業。
「三年後,如果你沒有……」
「嗯?」
「三年後,如果你還……」
「要說什麼呀?」
本來準備的是一個問句,他忽然將人擁入懷中,換了陳述語氣,直言道——
「三年後,嫁給我。」
風還在吹,雪已經停了。
白絨閉上眼,感覺全身被緊緊抱著,心跳貼著心跳,一千個夜晚的冰冷都被融化掉。
雖然,接下來……她還不知道會把重新選擇的人生過成什麼樣,可是,他就在她身邊。
他在她身邊啊。
所以,連冬天的雪也會是閃閃發光的。從此,冬天不過是一夜,春天卻是一整年那麼長。她大概再也不會失眠了,不用苦苦等待換季、等待成長,不用在黑夜裡期待天光大亮。
此時此刻,窗外樹上正悄悄萌發著嫩黃新芽……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