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玫瑰
第三十六章玫瑰
很難說親眼見到自己的墓碑是種什麼樣的感覺——或許是欣慰吧,至少有人認認真真地把自己放在了心上,給自己立了碑,還年年都來掃墓。
明明倚住了樹,也正踏在地上,潘蜜拉卻感覺身體無比地輕盈了起來,思緒也漂浮起來,輕飄飄地想著——今天是什麼日子?女神歷1764年7月……
天,她自己都記不得自己的忌日!
琴雅卻記得。
她還把自己的墓設立進了教會墓園裡。雖然有權出入,但潘蜜拉可不認為自己「生前」的榮譽,足夠自己死後在這裡立碑——看位置也知道了,一定是琴雅力排眾議,指不定受了多少刁難和非議,才遷設進來的。
她的心臟像火焰中的羽毛一般熔化起來。
巨大的光明魔石墓碑,永恆地散發著慰藉的光芒,上面的字跡看得出是琴雅親手所刻,她纖細的身軀在堅硬的魔石面前顯得那樣脆弱。
沒有人能打擾她——聖女高貴的指尖開始撫摸那已刻下百年的字跡,那說一不二的嘴唇開始顫唞著在無人處吐露真心。
她會哭嗎?百年時光過去,懷戀的感情還會一如既往地濃烈嗎?她會說些什麼,會對「洛瑟安」提起身邊某個魅魔的名字嗎?
潘蜜拉本可以聽。琴雅沒有發現她,只需稍稍凝神,她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聽清琴雅要對「自己」說的話,反正她就是本人,她也不該心虛。
但最終,她只是彎腰攫起一朵安息花,然後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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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雅回來時,一切都似乎正常。她的面色平靜,沒人看得出她去過哪裡,而頭一次被冷落的魅魔也竟沒有鬧脾氣,只是從書桌前轉過身,眼睛亮了一亮,狀似無意地寒暄了一句:
「果然紅色襯您。怎麼從前沒見您戴過這條項鏈?」
她想到墓碑,洛瑟安的眼睛,搖曳的粉色安息花。
「我去深淵可是回家,」潘蜜拉笑意盈盈,「你什麼時候也緊張起我來了?」
馬車駛出聖城,潘蜜拉騎著小八走在最後,遠遠回頭時,就看見聖城那條被稱為「朝聖之路」的大道盡頭,純白色的厚重大門緩緩關閉,隱約之間,空氣中傳來一陣沉悶的嗡鳴。
「還該戴我送您的那對紅寶石耳墜的。」潘蜜拉似是隨口感嘆,眨眨眼睛。
乖巧得像個真正的貼身侍女了。
她應該懺悔的,應該唾棄自己的不忠。
可是朝誰懺悔呢?
好在聖女殿下不再有進入懺悔室靜思的時間了,繁忙的工作令她陀螺一般忙碌起來,深淵戰場捷報頻傳,遠征軍騎士長卻已許久不曾親筆來信,處處透露著一股不祥的氣息。聖女選拔還未進行到終選環節,琴雅便要先行一步,帶著她「重歸於好」的心腹潘蜜拉以及一支精英小隊,前往西南深淵督戰。
「哎喲——真好,貝琳不在。」騎在獨角獸小八身上,沒有一絲緊迫感,閑適得像是要去郊遊一般的魅魔愜意地伸了個懶腰,盡情展露的曲線讓隨行騎士們紛紛目不斜視,不敢多看。
這次出城前,貝琳只是板著個臉,沒說什麼刻薄的話,還給了她幾件黑暗系的防禦裝備以備不時之需,一看就是花了大功夫準備的。
除此之外,只有願意拿起花瓶,順著瓶口低頭往裡看,才能看到的一朵粉色安息花,也靜靜地躺在裡面。
一車之隔,琴雅聽潘蜜拉講一些深淵的事情。或許是出了城,潘蜜拉今天的談興尤其地好,願意把自己神秘的過往揭開一角給琴雅看,而為了她話語中或多或少透露的深淵的情報,琴雅也不得不耐著性子聽下去。
「誰緊張你了?」貝琳說,「我只是希望你保護好聖女殿下。」
出得聖城,潘蜜拉倒是和所有憎惡光明的魔族一樣,輕鬆愉快起來。她身上穿著輕甲,□□騎著光明獨角獸,彷彿一個不那麼守規矩的騎士,也不走在騎士隊列里,而是弔兒郎當地縱馬跟在琴雅的馬車旁邊,隔著車簾與琴雅攀談。
臨行那日,潘蜜拉帶上了她漆黑的小花瓶,黑暗魔石殘渣做成的花瓶里隱隱泛出白光,是幾枚不值錢的碎光明魔石鋪在瓶底,為那朵堅強的光明十字花維持生命。
又想到吻,一個未完成的、狎昵的吻。
「品階比較低。」琴雅說著把項鏈珍惜地摘下來。
「你對我是不是有什麼誤解?琴雅大人保護我都還來不及呢。」
車簾緊閉著,並不打開,潘蜜拉也不介意。
但琴雅無暇去細究潘蜜拉的異常——不如說這還更令她鬆了口氣,潘蜜拉不問最好。現在她還無法完全直視那雙眼睛,深淵一般的黑色,吸食人靈魂的魔族,哪怕是聖女殿下也不能倖免。
她什麼都沒問——沒問琴雅帶著貝琳和科洛去了哪兒,也沒問明明走之前還沒戴首飾,回來時卻換了一條項鏈。
而她的左右手貝琳與守衛軍騎士長科洛,則留守聖城,為她維持秩序。
西南戰場以外,真正的深淵,魔族生活的地方。
黑暗,艱苦,野蠻,血腥,魔族內部之間摩攃不斷,更別提黑暗之眼的滲透與操縱。
在那樣的地方,怎麼會開出潘蜜拉這樣的魔族之花?
潘蜜拉的聲音低醇,騎在馬上娓娓道來,琴雅閉著眼聽,突然敏銳地覺察到,潘蜜拉提及深淵的態度,不像是提及家鄉,反而蘊著深深的厭惡在裡面。
難不成,她還真的是一名心向光明的魔族嗎?
坐在馬車裡,拉上車簾,再閉上眼睛,就可以不去看,但聽感反而因此更加清晰,可以聽清車外的馬蹄聲聲,輕甲動作間摩攃的聲響,潘蜜拉嗓音的質感,每一個咬字唇齒的啟合與落位,氣流如何從喉間遞出,又如何收束。
琴雅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了那畫面:黑甲紅髮的女騎士,脊背筆直地坐在純潔的獨角獸身上。
她突然很想要看看潘蜜拉現在的表情。
一向沉穩持重的聖女從來沒有行動得這麼快過,在腦子反應過來之前,她的手已經抬了起來,掀開了車簾,目光轉向車外,正正好與騎在小八身上的潘蜜拉對上了眼。
眼眸深深,居然是帶笑的。
明明講述的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見到突然出現的琴雅,那笑意還更深了一些,盈盈地望過來,開口是慣常的腔調:「怎麼了,終於按捺不住,想要看一看我?」
雖然又被說中了,但琴雅不會承認。
她思緒一轉,馬上想到一個正經的話題,問道:「你沒能殺死我,我們現在前往深淵,魔王會不會感應到你體內的詛咒?」
於公於私,琴雅都不希望潘蜜拉為這詛咒而死,若是真有那樣的可能,或許她需要提前做些準備……
「哦——」潘蜜拉卻拉長了聲調,促狹地,「您擔心我?」
儘管是事實,但從這個人嘴裡這樣說出來,就總令人覺得不對勁,彷彿只要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就一定會跌入某個精心準備的陷阱。
車簾關閉時帶了些風,顯示出車內人並不平靜的心情。
潘蜜拉自己都不擔心,自己上趕著個什麼勁,說不定那詛咒會讓她死亡,根本就也是騙人的……
不過是魅魔騙取別人憐惜的手段罷了!
琴雅轉頭看向車廂的一角。在那裡,擺放著魅魔的黑色花瓶,在飽滿盛放的光明十字花旁邊,還有一座小的光明女神像。
她久久地注視著女神像,卻無法再閉上眼睛。
琴雅不理人的時候,潘蜜拉也有自己的事情。她的心情確實雀躍不已,好到就算是看到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也並不生氣。
隨行的騎士們發現,這名魅魔或許是出身自貧瘠荒蕪的深淵的緣故,對花特別鍾愛。
隊伍不行經繁華大城,常走在深山密林地帶,魅魔就常常短暫地脫離隊伍,去林子中撿些稀奇古怪、值錢或不值錢的植物回來。
這一會兒,她手上就把玩著一朵黑色的植物——不愧是深淵魔族,連喜歡的植物都得是黑色的,天然就散發著令人不喜的氣息。
騎士們見怪不怪地想著。
只是,這朵黑色的花確實有些奇怪,似乎從前沒人見過。
入夜紮營時,潘蜜拉倚在打開的馬車車窗旁,將一束這樣的黑色花朵遞到琴雅面前。
「送給您。」她微笑著。
八/九朵花瓣巨大、層疊的黑色玫瑰,仔細看去其實是暗紅的顏色,在邊緣處凝成璀璨欲滴的鴿血紅。
莖稈帶刺。
琴雅伸手接過,入手時微微一沉。
沒有絲毫屬於植物的生命力。
仔細感知,其實是礦石的質地。
「你知道這是什麼。」
她抬起頭,看向潘蜜拉。
「是的,」潘蜜拉依舊神秘地微笑著,紅月略帶腥氣的光芒落在她的眼底,讓她看上去危險至極,「您也知道帶上我是為了什麼。」
「這是屬於某個愛裝神弄鬼的人的玫瑰令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