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沈卻半撐起身子,身後的林榭終於鬆了手,他稍一低頭,便瞥見自己肩膀上纏有一圈厚厚的紗布,胸骨似乎是斷了,動的時候像有把尖錐在往骨縫裡捅。
而五臟六腑像是錯了位,隱隱地脹痛,喉嚨里中藥的苦混著一絲鐵鏽味,糊在嗓子眼裡,他雖不用嗓子說話,可也覺著難受。
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動作扯著了身上的傷口,咳得哪一處都疼。
沈卻坐起身,趿著短黑靴,搖搖晃晃地坐到茶桌邊上,伸手去倒茶壺裡的水。
水不知是何時燒的,早涼透了,他手又抖得厲害,倒進杯里的水有一半都灑在了桌上。
林榭也不客氣,一隻手撐在桌邊,饒有趣味地盯著他倒,全然沒有要搭一把手的意思。
作壁上觀便罷了,看他喝了水,偏偏還要在邊上問:「不給我倒一杯?這就是沈大人的待客之道?」
沈卻看向他。
林榭避也不避,很坦然地迎上他目光:「這府中除了我,還有誰會來看你?你方才在夢裡哭,還是我替你擦的眼淚。」
他這話說的臉不紅心不跳,彷彿他真有多大的功勞似的,沈卻覺著眼前有些發暈,不知是被氣的,還是燒的。
於是便拉著他一道去求佛恩,得了這麼一條在佛前待了十數年的手串,不過被拉去的沈卻壓根沒份,那大和尚說他心不誠,佛祖不肯度。
可他低估了此人的無賴程度,他越是推,他離得便越是近,最後林榭乾脆捏著他下巴,抵上去。
林榭揣著明白裝糊塗,故意問:「你問的誰?」
沈卻本就頭暈目眩的,這會兒窒息感越來越強烈,他拼盡全力,一拳揮在林榭的下巴上。
林榭接過那隻青瓷杯,端詳一眼,這茶杯釉面不均勻,摸起來手感自然也不好,松石畫上色潦草,這樣的茶具,往日里根本不會出現在他眼前。
出乎意料的,這人點了點頭,很爽快地答應了:「行阿,你倒吧。」
這一下並不是蜻蜓點水的碰,雙唇相貼,那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吐息更近了,沈卻無力地掙,那人卻絲毫也不肯放。
若不是夜已深了,他不好再去四處探問,沈卻也不會去問他。
沈卻手上動也不動,他早料到林榭不會輕易離開,上回他要仔細看,他也讓他看了,這回他來,想必還是來討債的。
「你心裡罵我,」林榭欺近他,手撐在他身側,鼻尖抵著他鼻尖,勾著唇笑了,「卻還要來問我,你這般嫌棄我,我憑什麼要答?」
這是沈落的東西,他信佛,每逢休沐日,都要去寺院里上一柱香,他說他們跟著王爺,這些年刀下亡魂無數,該死的不該死的,夜裡總會到人夢裡哭。
沈卻側開臉,這樣近的距離,林榭的吐息皆打在他唇上,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見沈卻瞪著他,林榭笑了笑:「怎麼辦,我好像還不渴。」
他喝了冷水,腦子清醒了些,便抬手朝謝時觀比劃:「我替你倒水,你喝完就走,行不行?」
他只端起來瞧了瞧,卻完全沒有要喝的意思。
沈卻的確心不誠,不過他猜佛祖不肯度他的原因,無非是他供奉的不到位,香火錢沒給足罷了。
沈卻將信將疑地,又怕他一口氣喝不完,謹慎地只給他倒了半杯子水。
沈卻大約是燒得暈了,也沒氣力再與他怒,緩緩地手動:「這屋裡除了我,還有誰?」
他觸了觸那條綠檀手串,念起沈落來:「沈落還在不在?」
他使勁往林榭肩上推了一把,而後手語道:「不答便不答,離我遠些。」
他不理會他,兀自轉過身去,回到床上,才坐下,忽而瞥見床頭懸著一隻綠檀手串,下邊墜一條一指粗的綠流蘇。
大概是他病中動作遲鈍,這一下竟讓林榭躲了過去,不過也終於讓他鬆開了手,沈卻無力地倒在被褥上,急急地喘。
林榭還不肯放過他,俯身下去,盯住了他因為羞惱而發紅的眼:「你好笨,第一回和人親嘴?」
沈卻撿起手邊的虎形瓷枕便向他砸去,這瓷枕雖是空心的,可分量也不輕,真砸在人身上,必會青紫一片。
林榭不慌不忙地接了枕頭,笑著揶揄:「啞巴的嘴,除了燙一些,也並不比旁人的好嘗,你這樣笨,又不漂亮,要拿什麼來牽住我?」
在沈卻眼裡,這人就是個瘋子,他樑上偷窺,撞破他的隱秘,又藉此來訛詐、欺辱他,他恨他都來不及,怎麼還會想要去牽住他?
真是痴心妄想。
「你身上沒有我想要的東西,」大概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林榭俯下上半身,鬢角散下的發輕輕垂在沈卻臉頰上,他便伸出拇指,輕柔地替他撥開,「那我又何必替你保守秘密呢?」
沈卻的心一顫,微卷的睫毛輕輕地抖。
他掙出一雙手,剛要說話,卻被林榭牢牢按住了:「你想問,我到底想要什麼,是不是?」
他猜中了,沈卻被他的目光逼得無處可逃,只能被迫點頭。
「我要你乖,聽話,」林榭又笑了,他很愛笑,可眉眼的是彎的,眼裡卻半點笑意也沒有,只有幾分冷冷的嘲弄,「然後取悅我。」
沈卻聽懂了,眼前這人大抵是將自己當成了一個含冤莫白的玩物,比坊中的戲子小唱還要低賤,他身無長物,沒有什麼可被覬覦的,只有這一身異於常人的殘缺……
這一副身子,連他自己都覺得噁心,這變態怎麼還會……
沈卻不置可否,心裡百感交集,有那麼一瞬間,他恨死了眼前這人,恨他高高在上的嘲弄,恨他那顆骯髒變態的心。
他也恨懦弱多情的自己,這樣卑賤的身子,還敢去愛那遙不可及的一個人。
他甚至恨他那早逝的娘,恨那日阿娘為何不分給他一袋砒霜,為何要留他這殘缺不全的人在世上苟延殘喘。
就在此時,他的房門忽然被人敲響,而後門外響起了沈向之的聲音:「阿卻?」
裡頭沒回應,沈向之便直接伸手去推,可他推了又推,那屋門卻依舊紋絲不動,很明顯,裡頭上了門栓,說明沈卻應該已經醒來了。
「沈卻,」沈向之接著敲門,「睡下了么?」
下一刻,沈向之聽見了從裡頭傳來了兩聲硬|物敲擊木板的聲響,往日里沈卻若是睡下了,來不及立刻來應門,便會藉此先做回應。
他候了候,片刻后那木門「吱呀」一聲,門后是披了一件長襖的沈卻。
「身上還發熱嗎?」沈向之一邊往裡走,一邊問。
沈卻輕咳兩聲,緩緩比劃:「已好些了。」
沈向之從茶案邊上繞過,而後徑直走向側牆的一扇窗邊,不動聲色地往外頭探了探,而後又伸手關上了窗:「外頭風雪急,你身子還虛,怎麼把窗子敞的這樣開?」
沈卻心跳如鼓,方才林榭是從側窗出去的,也不知他情急之下,還記不記得抹去雪上腳印。
他不常撒謊,頭微微低著:「方才睡醒,覺著屋裡頭悶得慌,便開了窗透透氣。」
沈向之沒說什麼,只是重新折回到茶案邊上,案上沈卻給林榭倒的那杯水還擺在那裡,他掀袍坐下,目光又落在了床榻上。
那隻虎形瓷枕頭被隨手擱在床邊,榻上的被褥也亂糟糟的。
他是看著沈卻長大的,這孩子從來是個愛整潔的人,就算是在病中,也不該把擺在睡榻上的東西弄得一團亂。
這不像他。
沈卻似乎也覺察到了,故意坐在床邊上,將那隻虎瓷枕往身後擋。
他正悄悄地想把那亂糟糟的被褥扯平,忽然沈向之又開了口,沈卻心裡有鬼,整個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深更半夜的,還有旁人來看過你?」
沈卻搖搖頭,很心虛地胡謅:「方才害了場魘夢,踢亂了床榻,正要起身理一理,您就來了。」
他這話半真半假,他確實害了場噩夢,以至於到現在臉色都不大好看。
沈向之不知信了還是沒信,低頭從懷裡取出一隻素箋,遞給沈卻:「沈落臨走時要我交與你的。」
沈卻接過去,只見那信箋上一字未書,只畫有幾副靈動的小畫,畫的是手語,畫上的小人兒活靈活現的,沈卻嘴角抽[dòng]了一下,而後忍不住低笑了起來。
沈落給他留了一句話,說的是:請君勿念。
這府上許多人都知道他不識字,可只有沈落體恤他不識字。
「師兄幾時走的?」沈卻問。
沈向之:「廿九日冬至,天沒亮就走了。」
沈卻頓了頓,忽而又想起那日在萬佛寺求的平安符,他先是下意識往腰間摸了摸,卻摸了個空。
目光往四下里尋了尋,才發現他那日所著的衣物都被浣洗乾淨了,方方正正地被疊放在床尾。
裡頭只那隻香囊沒被洗過,不知什麼時候浸了血,連他藏在裡頭的另一隻平安符也沾染了一點血污。
他有些心疼地將那隻平安符掛在了床頭,與那串佛珠擺在一起,這隻符是他替殿下求來的,只可惜沾了血,總歸不吉利。
另一隻平安符想是已被沈落拿去了,從牢獄中回來的那天夜裡,他渾身像是要燒起來了,朦朦朧朧中,他看見了沈落的臉。
他像是忽然記起了什麼,用沾著血的手顫顫地去解腰間的香囊。
見他從裡頭取出了一張平安符,沈落眼淚直接就飆了出來,旁側幫手的同僚看傻了眼:「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是做什麼?」
「你懂個屁,」沈落狠狠地抹了把眼淚,帶著哭腔道,「這是我親弟!」
沈向之看著他仔細擺弄著床頭懸挂著的東西,緩聲開口道:「雖然那繆宗平同他的家僕一口咬死了你是刺客,還推出來幾個和尚做人證,但寺廟內明眼人不少,且他手上那些人證,獄卒不過幾板子下去就翻了供。」
「這事鬧到了聖人跟前,陛下也知他是遷怒於你,便要他向殿下賠了禮道了歉,算是私了了。」
他沒說的是,那幾個作偽證的和尚無論年歲幾何,全讓謝時觀給生生絞了舌頭,至於繆宗平帶著的那十數個家奴,也全在牢獄里滾了一遭,就算僥倖活下來了,也都落了殘疾。
「那繆宗平倒也知道柿子撿軟的捏,若那日抓的是殿下旁的親衛,他擅用私刑,怎麼也算是重罪。」
可他捉的卻是沈卻,他是買回來的奴,男僕女婢律比畜產,就算再怎麼給繆宗平扣帽子,也不過能告他個強盜罪。
沈卻又是全須全尾回來了,只是傷重,小皇帝那裡稍一權衡,總不好為個低賤的奴,真罰了他親舅舅,因此便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
這個結果在沈卻意料之中,他倒並不覺得委屈,殿下沒有為他的事所牽累,對他來說就算是好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