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只一瞬,程立川就知道自己錯了。
「對不起。」
他急著道歉,想伸手攬人,許燕避開他,貼到了門上,以一個蜷縮的姿勢抗拒著他的靠近。
她的眼睛沒有焦距地看著前面的椅背,良久,「你的手,我很抱歉,我也很感激。」
程立川試著去握她輕顫的手,「我說過,這件事不是你的責任,你不需要道歉,我也不要你的感激,它只是一個意外。」
許燕慘淡一笑,聲音里是凝滯的澀然,「再是個意外,你也是因為我才受的傷,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如果你的手好不了,這大概是我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我很怕欠債,欠錢還好說,努力掙努力還就好了,情債最難消……但是再怕,我也不會拿我自己的感情去填補這份虧欠,這看輕了你,對我……又何嘗不是一種折辱。」
程立川撫上她發紅的眼角,心揪得發疼,暗罵自己是十足的混蛋,「我錯了,說了不該說的混賬話,原諒我,好不好?」
他知道他失了章程,從聽到她要去看賀南韜開始。
許燕低下頭,拇指一下一下摳著自己的食指,沒有省一點兒力,不一會兒食指通紅一片。
程立川握住她的拇指,「別拿自己撒氣,生氣就打我罵我,我是一個混人,自己沒當好男朋友不知道反思,還來質問你,天底下再也沒有比我更壞的男朋友了。」
程立川包裹住她的手,慢慢收攏,「我不要你發的好人卡,我從來不是一個好人,我對你所有的好都是有企圖的,我想你喜歡我,想你回應我,想你身體不舒服的時候理直氣壯地要我照顧你,想你和我撒嬌耍蠻提任何要求,而不是事事件件都要得你一句客氣的謝謝,男女朋友是除了父母血親之外關係最近的人,我為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我沒想搶他的位置,你大可以把他放在心裡,牽挂也好,懷念也罷,我不想也不會去干涉,」他自嘲地笑笑,「而且我好像也沒有那個資格。」
程立川輕吻著她發,「我不要你的對不起,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是我把強拉到我的身邊,要說對不起也是我說。」
她在外面的露台上尋到他的人,他正在打電話,暗蒙蒙的天空下,他的身影像一座屹立的山峰,脊樑挺拔,胸膛堅硬,她陷入不自覺的沉思中,等他走近才回神,兩人隔著落地窗無聲對望,空中似有雪花飄落,擦著他的黑髮,落到他的衣服上。
許燕靠在他的肩膀上,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一點點地收緊,唇蹭著他的頸窩,喃喃出聲,「對不起。」
他去尋她的視線,「我不在乎你的遊離,天南海北你想游到哪兒就游到哪兒,但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排斥在你的世界之外,我想走到你心裡去,想知道你心裡裝的是什麼,想的是什麼。」
「好多了,謝——」謝字做出嘴型,停住聲音,她逼回眼裡泛起的潮濕,若無其事地轉身,「我有些餓了,廚房裡做了什麼?」
程立川腳步提起又落下,對於走向她,他從來都沒有這麼猶豫過,怕她開口判他一個死刑,也忘不了她在睡夢中緊握著他的手,嘴裡嗚咽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以前他刻意或者假裝忽略的一切,今天全都衝到他面前。
程立川起身,「你慢慢吃,吃好后碗筷放著就行,張媽待會兒過來收拾,我有些工作要處理,先去書房。」
她說她心裡永遠有一個位置是給賀南韜的,那他呢,他在她心裡究竟能不能佔據一隅,哪怕很小。
許燕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慢慢收回背到自己身後。
「我們不說了,今天是我吃錯藥了,大清早的惹你難受,你不用在意我的話,你怎麼舒服怎麼來。」
程立川的心又一次往下墜,直至無底的深淵,為她迫不及待的逃離,從眼神到身體。
雪越下越大,剛才細碎的雪花已成鵝毛,他站在原地不動,看向她的瞳仁里有她看不懂的迷惘,許燕伸手去拉他,程立川看到眼前瑩白的手,從思緒中走出,剛要去握,又避開,他在外面站了太久,手上很冰。
許燕輕輕搖頭,「你很好,比我想得還要好,如果真要論壞,大概壞的人是我,我始終處在遊離的狀態中,不然不會給你這樣的感受。」
「我和賀南韜…我們不是情到盡頭的分手,他走得很突然,死別大概永遠比生離更刻骨銘心一點兒,他在我心裡永遠都會有一個位置,這一點我不想騙你。」
程立川進到屋裡,關上落地窗,看著自己衣服上的快要消散的雪花,後退一步,怕身上的涼意過給她。
她拿手遮住眼睛,說不清的自厭和沮喪,情緒低落到極點,沒有人會不介意吧,誰會願意自己的另一半心裡裝著別人。
良久,許燕開口,「好。」
許燕的餘光里是他遠離的腳步,心頭被蟄得一疼,她垂下眼睫,輕嗯了一聲。
不該在這個時候提到故人的,但這應該是他們之間繞不過去的一個結,他把自己坦坦蕩蕩地放到她面前,那她也應該給他一個起碼的坦白,她藏在內心的深處不想和他談起的,也只有一個賀南韜。
早已知道的事實讓她親口說出來,心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扎了一下。
餐桌上是兩人各懷心思的靜寂,程立川放下筷子,看向對面心不在焉的人。
許燕對上他認真眸子,片刻移開眼睛,看向車窗外。
「有沒有好受些?」他看她的臉色,比之前要好些,至少帶了些血氣。
他眼裡的落寞讓許燕跟著一疼,肚子里像有人拿著刀在一圈一圈絞,她深吸一口氣,那股疼勁兒始終緩不過來,虛汗一層一層地往外冒,她彎腰抵到椅背,嘴裡溢出痛苦的悶哼,這次為什麼會這樣疼。
許燕一愣,隨後點頭,「對。」
他大力敲了兩下車窗讓鄭卡上車來。
程立川著急忙慌地把人攬到自己的膝蓋上,伸手抹去她頭上的汗,他選了一個最差的談話時機,在她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還要讓她難過。
「你…明天過去?」他問。
他沒有任何的把握。
空氣里靜悄悄的,客廳里沒有人,廚房裡只有暖黃的燈光,灶台上砂鍋里在咕嘟咕嘟地煮著什麼,香氣四處瀰漫。
「讓鄭卡送你過去吧,你這個狀態開不了車,這雪今晚不知道能不能停得了,他開車,路上安全些。」
「回家好不好?回家睡一覺,你會舒服一些。」
「恩。」許燕看著碗里的湯,沒有抬頭。
程立川把人摟得更禁了些,左手穿進她的外套里,緩緩地揉著她的肚子,這樣的溫存和依賴,他不確定她清醒后還會不會有,今天的談話大概率把兩個人的關係推到了一個死胡同,他不知道她還願不願意和他談一個以後。
許燕這一覺睡得很長,醒來已是暮色四合,模模糊糊中記得中間好像被人餵過一碗粥,後來就又睡了過去,依舊是陷在混亂的旋渦中,只不過這次她握上了一隻手,那隻手拉著她堅定地往外走,手上的溫度是她熟悉的。
「進去吧。」他擋住外面的風雪。
許燕推開落地窗,「進來,不冷嗎?」他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衛衣。
對面的人離了桌子,又離開了餐廳,許燕保持著最初的姿勢沒有動,有什麼掉進了湯里,一滴,兩滴,悄無聲息。
許燕一隻手捂上他的唇,不想讓他再說下去,既然他不讓她說謝謝,那他們也不要再相互說對不起,她身上太疼,話說不出來,只能窩在他懷裡輕緩著氣。
程立川走到書房門口,站定幾秒,往回折返,逃避沒有用,初一能躲過去還有十五,不管她打算說什麼,他不該留她一個人在餐廳吃飯,她身體還很虛弱。
許燕聽到腳步聲,飛快地抹去眼角的淚,但還是被他發現了,程立川看到她臉上的潮濕,眸光一沉,快走兩步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去看她的眼睛,「哭什麼?」
許燕搖頭,想掙開他的鉗制,未果,側過臉去,不想看他,她不願意在他面前哭。
程立川急又煩躁,他看不得她掉半滴眼淚。
「身上還是難受?我們去醫院。」說著攬著她的腰要往外走。
「不是身上難受。」她止住他的腳步,「不用去醫院。」
不是身上難受那就是心裡難受,難受到泣不成聲,程立川去抹她成串的淚珠,她哭得他的心都跟著亂了,「不哭了,好不好,今天的事情都是我的錯。」
她退開一步,遠離他的懷抱,程立川還沾著淚的手指僵住,冰涼的血液從指尖蔓延至心臟。
許燕拿手背胡亂地擦掉眼淚,崩潰的情緒一旦開了閘,根本止不住,擦掉一層還有一層,她很少有這樣失控的時刻,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委屈的人不該是她。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
程立川定在原地,如一座石化的雕像,眼裡的光被黑暗一點點吞噬掉。
許久,洗手間被鎖上的門才傳來響動,許燕從裡面走出來,她已經收拾好情緒,只是紅腫的眼睛留有哭過的痕迹。
程立川倚在門框上,手裡夾著半燃的煙,堆積的煙灰隨著他的動作從煙頭掉下,飄飄散散地落到地上。
「你——」
「我們--」
兩個人同時開口,嗓子里都是沉悶的沙啞,一個是哭的,另一個是被煙給熏的。
「我們談一談。」許燕說。
「成。」程立川將燃盡的煙碾滅在洗手台上,扔進垃圾桶里,「去客廳?」
「就在這兒吧。」
「好。」
兩個人各自靠著一面牆,中間隔著三步不過的距離,這短短的間隔猶如高聳的雲崖,阻斷了兩人的目光,各自看著不同的方向。
許燕的腦子嗡嗡的,思緒連不成串,只能想到哪兒說到哪兒。
「我是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我知道我自己邁出哪一步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和你的關係,我雖然有很多猶豫,但是我們兩個開始之後,我自認還算認真,如果我的一些行為讓你覺得我沒有把你放在男朋友的位置,是我做得不夠好,我和你道歉。」
程立川從煙盒裡又掏出一根煙來,叼在嘴裡,打火機按了幾下都沒有點燃,他將打火機扔到檯面上,清脆的聲響打破安靜的空氣,如果他沒猜錯,這段話應該是說分手的前奏,他無聲一哂,「我說過,那是我的混賬話,你不用放在心上。」
許燕上前兩步,從他嘴裡拿下煙,折成兩段,最終和那隻燃盡的煙並排躺在垃圾桶里。
「不是混賬話,是你的心裡話,你肯定憋了好久了。在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如果我的認真是一,你應該比我要認真百倍,你付出的要比我多得多,我知道你累,感情需要有來有往的回應,縱使再喜歡一個人,如果只是一味地單方面付出,大概也會倦怠。」
程立川不妨她有這個動作,眼裡的陰霾稍微散去了些,他順勢握住她的手,沒有再把人放回去。
「我從沒覺得累,我也不會倦怠,許燕,我不怕付出,感情里沒有什麼絕對的公平,不是說我給出五分,就非要你也給出五分,我一點兒都不介意當付出多的那一個。你大概不知道,過去的這段時間,我有多開心,可是開心越多,不安也就越多,我從來沒有這麼患得患失過,你總給我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你不敢聽一個我為什麼喜歡你的答案,你甚至連囡囡都不許我叫,我會忍不住想,你是不是打算等我手好了就隨時抽身離開?」
許燕怔住,搖頭,「我沒有這樣打算過。」她沒想過自己隨口的一句話會引起這樣的誤會,他這段時間好像確實沒再叫過她囡囡。
程立川確認,「真的?」
許燕點了一下頭。
切后餘生的欣喜從天而降,只是他還有疑問,「那…剛才為什麼哭?」他以為她從洗手間出來就會直接說分手。
「我…」她頓了一下,在想要怎麼說會比較好,「你不介意嗎?」
「介意什麼?」
「我說…我不會忘了賀南韜。」
程立川看著她的眼睛,黑白的眸子裡布滿了血絲,他剛才應該敲開門的,不該放任她一個人難過,他親親她紅通通的鼻尖,輕嘆一口氣,「我不奢求別的,他排第一,我是不是可以爭個第二?」
許燕心頭一澀。
有些話她從來沒有打算和誰說過,她不習慣和別人刨白自己的內心,最多也只有在醉酒的時候才會和林琳說上一兩句,可是,他在一點點打開她傾吐的慾望。
「我是一個很慢熱的人。」她輕聲開口。
程立川意識到什麼,喉結滾動,屏住呼吸,靜聽她下面的話。
許燕的眼睛落在他身後的影子上,「接受一個人,接受一段新的感情,對我來說都需要很長的時間,更何況你和…賀南韜的關係擺在那裡,我曾想過,如果我想有一個新的開始的話,我會找一個完全的陌生人,他不知道我的曾經過往,這樣我們雙方相處起來大概都會輕鬆一點兒。」
她的手被他捏得一緊,他不喜歡她這個如果,許燕的手指輕拂過他的手背,是安撫,也是給自己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所以我最初特別排斥你的靠近,你是他朋友,我們一起吃過飯,在他的葬禮上,我以他未婚妻的身份接受過你的鞠躬,怎麼都不該是你,可你就這樣闖了進來,不由分說地把我往你的世界里拽,我千百次地告訴自己不可以,但我們還是在一起了。」
「你真的很好,好到我有的時候會……忘記他,這種忘記會讓我有一種負罪感,我很怕我會忘記他,他的人生那樣短,後面幾年大部分的時光是和我一起度過的,我作為那個最近的見證者,不該也不能讓他模糊在我的記憶里,但這一切對你來說是不公平的,你值得全心全意的對待,不該是我這樣——」
程立川再忍不住,伸手把人攬到懷裡,他不知道她是在這樣的煎熬和拉扯中度過的,他還用那樣的話去傷她。
「我在意的從來不是他在你心裡的位置,而是你有沒有把我放到心裡去,現在我知道了,我在你的心裡,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賀南韜,他是我的兄弟,我和他在一起度過的時間比你還要多,我也不想忘記他。只要你願意……我們以後可以經常談起他,他上大學之前,你還不認識他的時候,我們一起做過的好多糗事兒,一籮筐一籮筐的,他肯定一件都沒跟你說過,如果你想知道,我全都告訴你。」
他胸`前有濡濕的觸感,程立川沒有低頭去看,只是把她擁得更緊了些,一下一下著撫著她的背。
過了很久,悶聲悶氣的聲音傳出來,「為什麼要說糗事兒,你們在一起難道沒做過什麼好事嗎?」
「好事兒也有,不過沒有糗事兒多,」他輕觸著她的耳垂,「囡囡,你要知道,懷念一個故人,不是只有悲傷和難過,也可以有開心和快樂,我想,他更願意我們想起他的時候是高興的。」
許燕站在賀南韜的墓前,來之前,她有很多話想要和他說,到了這兒,看到他燦爛的笑臉,她只想和他這樣靜靜地待一會兒,聽聽風的聲音,看看他上面的天空,和他一起賞一賞冬日的雪景。
雪起雪落雪又起,許燕動了動僵直的身體,俯身用額頭碰了碰冰涼的墓碑,她很好,會努力地往前走,也會經常回來看他。
也許程立川說得對,他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那樣快樂,她想起他的時候,也該是快樂的。
地上白雪皚皚,天空肅穆成灰。
長長的台階下,站著一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肩膀上已有落雪,抬眸看到她,露出一個清朗的笑容,拾步而上,一步一步走向她,撐起傘,舉到她頭頂。
「我來接你,過來的路你想自己一個人,我沒意見,回去的路,我想陪著你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