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哎?」
靳曉猝然一驚,急忙握住簡娘的手,連連問道:「還有幾日就到京城了,阿姐緣何現在就要走呢?可是我和裴郎有哪裡招呼不周?」
明明幾個時辰前兩人還並肩坐著一起繡花,有說有笑氣氛融洽,這下簡娘提出要提前在宋州下船,實在是太過突然。
靳曉有點不知所措,不由將目光投向靜立在門口的丈夫。
這時,簡娘猛地咳兩聲,強笑道:「哪裡的事,曉曉多慮了,你們夫婦二人自是待我極好。簡娘感激不盡,無以為報。」
簡娘頓了頓,眼睫垂下,堪堪掩住眸色。
「只是,今晌用飯時,吃到船家採買的時新食材,這才想起我娘的老家好似就在宋州一帶,怪道菜色口味那麼熟悉呢!」
誑話既已開頭,就順著編下去:「在小秦淮蹉跎多年,我倒是差點忘了還有這麼一個舅家可以倚靠,也不知兩位外祖是否仍健在,是該去拜訪的。」
聽了這個緣故,靳曉理解地點點頭,簡娘的母親今年新喪,爹又是個壞心腸的,如今想去宋州尋親也是人之常情。
艙外天色暈了墨,厚厚的雲層壓下,屋內頓時暗上幾分,簡娘始終微微垂首,避開灼人視線。
「阿姐你說是不是?」
又對身旁人說:「宋州那麼大,你若一時之間尋不到舅家,或是遇著什麼難處,就寫信給我,或者直接來京城找我,怎麼樣?」
裴昱立在斜後方,隔著幾個身位見妻子鬢髮洇濕,微微皺眉,邁步走了過去。
因此移船就岸,送別時分,靳曉頭一回對詩書上所言離愁別緒有了實質的感受。
有風在吹,運河兩岸所植榆柳婀娜著揚起柔枝。這個時節柳葉已然凋零,垂枝榆卻還朝氣盎然,靳曉遂折了一枝榆條,贈予簡娘。
北地的雨不若江左那種斜風細雨,裹挾雲霧,旖旎多情,而是晶瑩珠子紛紛落下,一顆又一顆清晰分明。
聽他跟著靳曉叫阿姐,簡娘眉頭狠狠一跳,幾乎是立馬從凳子上彈了起來,凳角也因此在木板地面上拉出刺耳的一聲。
靳曉驚訝望來,簡娘唯恐她起疑,左右張望了下,一徑兒跑去窗邊。
靳曉心下一暖,仰起臉來甜甜應好。
又溫言道:「阿姐也是。」
這回答正合他心意。裴昱垂首,貼上她側臉,是她回過身來就能吻在一起的距離。
簡娘已經走遠,隱沒人群,再難看清。靳曉揪著帕子按了按眼角,忽覺頭頂移來半片青豆色遮蔽,折身一看是自己的郎婿撐著一把竹骨綢傘。
她倆在各自最為難堪時相識,又在他鄉巧遇,再加上女子間的心心相惜,讓靳曉覺得這份情誼格外真摯。
宋州是本朝高祖龍興之地,離京城也就三百多里地,不算遠,來往也很方便。靳曉遂也展顏,朝自己的郎婿招招手:「夫君,我們給簡娘留個信址好不好?」
「不是給她留下信址了么,娘子莫再擔心。」裴昱一手執傘,一手搦她腰肢,語氣不咸不淡:「或等我們在京中安頓,我遣人去宋州將阿姐接來與你團聚,可好?」
「願阿姐此去萬事順遂,好運吉祥!」
一邊順手關了窗一邊說:「馬上下雨了,曉曉還是少吹風吧,到了京城也勿要貪涼,注意飲食作息,當心水土不服。」
簡娘不言,面露凝色。靳曉拉著她的手晃了晃,笑道:「怎麼啦,有了舅家就不認我這個妹妹了?」
此刻裴昱舉步過來,掌心落在妻子肩頭,安慰著:「你倆好得我都要吃味了,怎可能不認你呢。」
靳曉搖頭,又看了眼碼頭上的熙攘,他們左牽右拉,看似都有伴。於是低聲道:「朋友之間再要好,也該留有分寸,阿姐與親人多年未見,還是先不要打擾的好。」
「那我與娘子之間,是友人、愛人,還是親人?」
話音順著耳廓落下,靳曉怔然出神,半晌才蹙著眉回他:「我們倆之間不用分那麼清吧?」
聞他不語,她又道:「我只知道,對現在的我來說,夫君就是我最親最親的人了。」
裴昱看了眼半濕的帕子,說:「若與我分別,娘子也會此般不舍嗎?」
「當然啦。」靳曉不假思索地答。
繼而環住他腰身,靠在結實安穩的胸膛前,半是撒嬌半是玩笑地說:「我會折很多很多的柳枝來挽留你。」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娘子,我會當真的。」
靳曉用力點頭,彷彿在蓋戳認證。
船在淅瀝聲中航行,立在船頭看雨雖浪漫,卻也有點寒意浸骨,她打了個寒顫,率先跑回船艙。
裴昱慢條斯理地收傘,唇角勾起一點微不可察的弧度。
——娘子,又一人拋下了你。
——你將她當做推心置腹的好姐妹,她呢,一堆銅臭就能收買。這樣的俗人,怎配與你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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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一廂,走出幾里地的簡娘心中仍是惶惶不安,后脖頸直發涼。雖然戴了面紗,但總覺得四面八方都有針對她的視線,刺破薄紗而來。
避子葯、認親、假身份。
這幾個詞在腦子裡盤旋了一整天。
她想裝作什麼都沒聽到,可是被人捉住再盯上一盯,雙腿就很沒骨氣的發軟。
她忘不了那個總是微笑示人的裴公子長身立在她跟前的模樣。
眼神淡漠發冷,彷彿在看一個死人。
而她,若不順著他的意,想必真的就要成為一個死人了。
後來的幾日,簡娘隨便擇了一處客棧,將自己關在裡面。可夜夜難眠,終還是跑了出來。
「哎喲!看路啊!這麼寬的道還能撞我身上!」
「對、對不住……」簡娘渾渾噩噩,抱著包袱讓到一邊。
還沒往前走兩步,裙角被人扯了下。她嚇得一激靈,聽身後傳來一個稚氣的童音:「這條手帕是姨姨的嗎?掉在地上啦!」
看清小童手裡攥著的帕子,簡娘倏地掉淚。
「姨姨怎麼了,我給你拍拍哦。」
「你看,手帕沒臟,很漂亮很乾凈的……」
小童的娘揉揉自家孩子腦袋,剛想說什麼,瞥見女子眼淚掉得更多。於是捂住女兒鬧騰的小嘴,溫言問:「娘子這是遇到什麼難處了嗎?」
看著這一對友善的母女,又目及那條曉曉親繡的帕子,連日來勉力緊繃的神經終於「錚」一聲斷裂,簡娘再難自抑,癱倒在地掩面低泣。
她哪裡有什麼難處,裴公子給的財寶可保她一生吃穿不愁。
真正遇到難處的是曉曉!
雖然搞不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但總歸是裴公子瞞著曉曉很多,他也根本沒有表面那樣良善溫潤!而曉曉……赤誠的真心悉數錯付給了一個欺她、瞞她甚至可能傷害她的偽君子。
簡娘握緊帕子,眼含淚花。
混跡勾欄這些年,趨利避害四個字早就刻在她的骨血里,就算裴公子不拿錢砸她,她也會守口如瓶,自己識相地尋個借口下船遠走。
但不知怎的,真這麼做了之後,心頭跟刀削鐵磨一樣,難受得要命。
從前總覺得曉曉很像以前的她,倔強得要命,可她又不如曉曉勇敢,兩層高的樓說跳就跳。事到如今,她更是鄙夷自己,曉曉拿她當好姐妹,赤誠相待關照有加,她卻說一通假話,辜負真心。
這樣的她,與那姓裴的又有何異!
哭了一通,面紗早被洇濕,隱隱約約顯現出寸長傷疤的輪廓。
小童見了眼睛睜得圓圓的,朝她阿娘急道:「這位姨姨是不是被欺負啦?阿娘幫幫姨姨吧!」
「姨姨不要怕,我阿娘是遠近聞名的松獅,很厲害很厲害的!」
女子無奈地糾正:「不是松獅,是訟師。」
小童年幼,只是常聽人這麼誇阿娘便記在心裡了,實際並不懂何為訟師,只知道阿娘幫了很多很多人,應該也可以幫這位哭花了臉的姨姨吧。
簡娘露出怔然的神情,爾後看這女子微微笑了下,柔聲道:「在下虞歌,是一名訟師,娘子若需要幫助,儘管道來。」
簡娘抿緊唇,似在做最後掙扎,虞歌也沒催促,只是叫女兒一起扶人。
「一場秋雨一場寒,地上太涼了,娘子先起來吧。前面有間茶寮,娘子不嫌棄的話,我們母女陪你去歇息一下。」
熱茶下肚,簡娘的心神終於穩下來。
方才這虞娘子陪她一路行來,道旁確有三兩行人同虞娘子打招呼,面上很是恭敬的樣子。且虞娘子談吐生風,落落大方,看起來真是一名見過世面的訟師。
或許,真的可以為她拿個主意?
簡娘想了想,道:「我沒有官司要打,只是我妹妹不幸落入歹人之手。」
她面上露出慚愧神色,卻也沒有遮掩:「不怕虞訟師笑話,我膽小怕事,丟下妹妹跑了。現在悔矣愧矣,只想快快將她從火坑裡救出。」
虞歌訝然:「前陣子西邊鬧匪,怎的宋州也出了掠人的事么?」
顯然,這是誤以為當街強搶民女了。
簡娘搖頭否認,卻不知從何講起。
她對那姓裴的所知甚少,也不知道所謂商賈子弟的身份是否為真,畢竟,聽他們言談,又有暗衛在手又能偽造文書,聽起來不是一般人。
「我只知道對方是京城人氏,將我妹妹帶走也是往京城去,走的水路,這幾日想來已經到了。」
說著,隨手拿出那人當著曉曉面留下的信址,面含難色:「這估計也是假的,算不上線索。都怪我怯懦!唉,這下他們進了京跟泥牛入海似的,怕是再難找尋了……」
本就是病急亂投醫,現在決定面對時才發覺自己真是蠢笨,無權無勢也就罷了,還一問三不知,談何救人呢!
簡娘懊惱扶額,小童見狀,很乖巧地推過去一疊點心,甜甜道:「姨姨吃,好吃!」
這般甜笑又讓簡娘想起曉曉,眼眶溼潤。
忽然,坐在對面的虞歌開口:「不瞞你說,我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對京城的大街小巷再熟悉不過,亦有幾分人脈。簡娘若信得過,我帶你上京尋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