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天光透過窗欞,肉眼可見床帳上都是斑駁污血,怪異的氣味不斷往鼻子里鑽,嗆得人直咳嗽,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襲上傅筠心頭。
「寧寧,寧寧!」
推開門,獵獵風聲灌入耳廓,傅筠焦急地呼喊女兒,明明睡前還卧在她懷裡,怎的一醒來就不見人影?
雲氣鬱寒,陰風亂刮。傅筠在雪地里奔走,忽然瞥見一抹青綠色,遙遙印在遠處,如同雪中春信一般吸引她的目光。
踉蹌著過去,在對方抬頭之前,傅筠心口莫名抽[dòng]了一下,很細微,卻牽動了她全身的經脈,膝蓋一下子發軟,跌在地上。
那人恰好抬起頭,滿臉血污,疲憊的眼帘掀起,定定望著她,開合的唇瓣擠出三兩字句:「你來了……」
是裴昱。
「你怎麼在這兒?」傅筠疑竇叢生,左右張望了下,這曠野里竟只有他們兩人。
剛想起身攙他,卻發現自己的手就那麼硬生生穿過他身體,而他也因此抬頭微笑了下,隨後原地消散了!
「裴昱!」
傅筠從夢中驚醒,冷汗淋漓。
因此這日給寧寧梳頭時,以防她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傅筠毫不客氣地提醒:「你爹還有事在身,即便來岳州,也待不久。」
嘴裡說得那麼好聽,結果人影都不見!
寧寧又失落又委屈,早上特意紮好漂亮的小辮子此刻蔫蔫耷拉著,眼眶也紅紅的,見到娘親的時候淚珠子瞬間淌了下來,猛然撲過去。
那些年紀大一些的多半沒挺過來。瘟疫具有傳染性,哪怕病死了也要及時處理,於是官府組織人手,將其火化,郊外一度火光衝天,空氣中瀰漫令人不寒而慄的死氣和異味。
只因身邊人忙碌,她便把委屈藏在心底,一個人乖乖坐在門口等,哪怕失望疊加,也是見到娘親才哭出來。一想到這,傅筠心酸不已,眼波也籠上一層水霧。
失信於小孩子,真是太過分了!
這個夢也太真實了吧。
而傅筠在這個時候也不會苛責,任由她小尾巴似的跟來跟去。
但傅筠知道,照野是無可替代的,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寧寧來說,照野是很特別的存在。
寧寧小臉深深埋在溫暖的懷抱里,兩手也環著傅筠脖頸,不肯下來。
這兩年小傢伙很少哭,想來是真的難過了。傅筠心疼地抱起女兒,一下又一下順著她的背。
「那阿娘給你做碗湯麵好不好?」
但到了臨睡時,望著帳頂,思緒倏爾飄渺,那個奇奇怪怪的夢境逐漸浮現,明明已經過去很久,畫面卻清晰如昨,傅筠不禁陷入猜測。
寧寧小娘子毫不吝嗇地展現自己的依戀,乖乖落地后稚嫩的小手一直牽著阿娘衣裙。
寧寧沒事就好。
「嗯!」
前兩年照野參加朝廷舉辦的武舉,如今在河東路任監押,年末探親假才能見到他。寧寧剛開始有點分離焦慮,但周圍姨姨、叔伯會給她很多很多的愛,裴昱也總有信件寄來陪伴她,漸漸的小姑娘就不總念著照野爹爹。
依他的性子,就算臨時變卦也會託人帶個口信吧?
春寒料峭的時節,吃上一碗熱湯麵,氤氳在鮮香的霧氣里,不僅胃裡熨貼,心裡也會好受些。寧寧兩手捧著比臉還大的碗,滿足地喝了口湯,結果被燙到舌尖,呼呼的直往外吐氣。
裴昱頭戴絹布面罩,行走於癘所中,將四周熏上莽草、嘉草,再往井水裡投擲藥物,若有車馬進出城門,也要對車輛、馬匹火燎煙熏。
寧寧知道了,格外期盼。
至於裴昱,起初傅筠覺得寧寧可以把他當做照野的替代品,久而久之徹底明白,這兩人根本不同,沒有可比性,也沒有所謂替代的可能性。
等到約定的日子,義診的隊伍正好從鄉間回來,傅筠留在醫館聽彙報,一邊應答一邊做記錄,忙的不可開交,都快把這事兒拋之腦後了。
「阿娘……」
寧寧用力吸了吸鼻子,瓮聲答:「還沒……」
至於夢境……畢竟是夢嘛,誰會放在心上呢。
「吃飯了沒有?」
不斷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又望了眼床帳,一切都好好的。
傅筠心頭澀澀的,把小小的身子抱緊了些,軟聲問:「那寧寧跟阿娘一起進廚房?」
不免讓人想到在京城跟裴昱入過相同的夢境,真是好生奇怪。
「阿娘醒得好早呀。」寧寧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句又轉過身睡去,呼吸清淺,小身板隨著吐息微微起伏。
沿江野地上,三三兩兩散落著衣衫襤褸的百姓,或蹲身或匍匐,在半融的雪地里挖掘草根、野菜。
傅筠心有餘悸地躺回被窩,把女兒摟在懷裡,溫熱的體溫讓心很快安定下來。她看著女兒褪去嬰兒肥的臉蛋,以及搭下的長長睫羽,舒了一口氣。
傅筠笑著把溫水推過去,暗自把裴昱罵了一通。
沒過兩日,裴昱的信寄來,他不日就要抵達岳州。
疫氣流行,死者極眾。
直到晚上回家,看見坐在門檻上的女兒,才驚覺裴昱失約了。
「阿娘在,阿娘陪你。」出聲時,傅筠發覺自己的聲音也很喑啞。
現在這樣不聲不響的,莫非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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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洲郊外,哀鴻遍野。
這幾年有太多人誇讚寧寧聰明懂事,可再怎麼樣,到底是個七歲的小孩子。
寧寧心裡清楚,但裴昱提前寫了信,就像預告一樣,吊著寧寧的心。傅筠對此頗有微詞,打定主意見到他一定要好好教訓。
這些方法都記在醫書上,竹洲岳州同屬荊湖北路,傅筠前兩年發行的冊子也影響到了此地,官府批量印出來,分發到百姓手中,不出幾月,風寒都少了很多。
裴昱也因此沒把疫氣放在心上,只要官府按照冊子上的做法行事,事態不至於如此發展。
然而染病的人一再增多,驅疫葯吃了不管用,甚至有人服用后就沒了呼吸,蜚短流長,以訛傳訛,漸漸的竹洲官民就分為兩派。
一派相信岳州傅大夫的冊子,一派則拜起了六元神君,每日對著神像叩拜,省下口糧日夜供奉。
裴昱不信鬼神,若說有什麼信仰,那對方只能是傅筠,因此留在竹洲,嚴格按照冊子上寫的步驟,幫助官府建立癘所、安頓傷患、熬制湯藥。
時值傍晚,夕陽斜照,裴昱卸下滿身疲憊,靠在簡陋的帳篷外,飲了一口稀薄的粥水,遙望岳州方向。
兩地相距僅僅四百里,那裡有他的妻子,也有他的女兒。
希望她們不會受疫病波及。
次日晨起,痛苦的哀嚎聲如往常一樣響在四面八方。
裴昱皺了皺眉,剛想下床,竟發覺自己眼眶生熱,骨骼也多有酸痛,心道不妙,他或許也中招了!
這病來得迅疾,如海嘯般侵吞人的意志。不出一個時辰,裴昱的身子重重倒下。
手裡還緊緊攥著那串檀木佛珠,乾裂的唇瓣動了動,呢喃著——要活著見到她們。
這是在佛前求來的,上一回保佑傅筠順利生產,這一次,也請保佑他脫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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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奔波操勞,裴昱的身體底子原就有損,這下子更是一朝昏過去,再難醒來。
意識也輕易被風吹起,脫離身軀,在竹洲大地上飄蕩。
他認識路,知道怎麼去岳州,於是他一往無前地疾奔,風也為他助力,如乘雲踏浪,披荊斬棘,轉眼間就到了心心念念的地方。
可是怎麼也找不到傅筠和寧寧。
裴昱的心慌亂極了,汗也越出越多,如同站在烈日下反覆炙烤,皮膚都快被灼焦。
「裴昱,裴昱!」
「醒醒,裴昱……」
都說喜歡上一個人,再看向對方時,她會染上日光的顏色。
裴昱回眸時,瞬間贊同了這句話。
「小筠。」他嘗試著,用她家人的口吻喚她。
早就想這麼改口了。傅筠傅筠的,聽著多生疏,跟陌生人有什麼區別。
可是,他面對她時總會學著克制,生怕惹她不高興,前功盡棄。
於是裴昱凝望她明麗的眉眼,先斬後奏般補充了一句:「我可以喚你小筠嗎?」
傅筠點點頭,把他攬在懷裡,試了額溫。
裴昱這時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回到了癘所,回到那臨時搭建而成的小小帳篷里,也不知何時變成了卧姿,他竟然躺在傅筠懷裡,頭就這樣挨著她心口。
「對,面對病人時不要大口呼吸,不要猛地開口。若恐氣觸體,可以油塗鼻孔,口含生薑……」
裴昱見傅筠還有條不紊地囑咐他人,忽然生出些怨憤,「我都快死了,你也不肯理我么?」
此處缺醫少葯,各種古怪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傅筠被熏得頭疼,又聽裴昱這話,露出不悅之色,硬邦邦道:「你不會死。」
爾後便朝一人招手,示意對方來照顧裴昱。
手腕突然被他拉住。
過於熱的掌心緊貼著她腕上最薄的肌膚,就連脈搏的跳動他都能清晰感受。
但仍病著,意識也模糊,力道不算大,輕易就被推開。
「傅大夫……?」來人遲疑地看著他們兩人袖間的拉扯。
傅筠唇抿直,臉上沒甚表情。若裴昱還清醒,見狀定然知道她生氣了,不敢造次,但暈乎乎的人總有「特權」,裴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瞧。
高熱使得他眼中氤氳水霧,頗有點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傅筠一下子就想到了寧寧,這父女倆有著相似的眉眼,豈料委屈的小表情也是極為相像。須臾,她輕嘆一聲,反手握住裴昱瘦削的手指,對身邊人輕聲道:「沒事了,你去忙吧。」
「我知道花名是山顏。」裴昱忽然道。
傅筠一愣,「怎的說起這個?你的葯正在熬,好好休息吧,別說話了。」
裴昱顯然不肯聽勸,顴骨泛著病態的紅,眼神迷離,視線卻從未挪開過一絲一毫。
「你知道山顏花的傳說么?」
傅筠搖頭,不解道:「就是野花呀,山上多的是,還有傳說?」
「很久以前燕梁兩國並立,梁吞併燕的那天,燕后不忍丈夫受辱,親自拿劍給燕帝一個痛快,爾後離開宮廷,浪跡天涯。燕后是鮮卑人,名叫塔彌爾,換成漢話,就是草原上的山顏花。」
每說一句話,呼吸間都如刀割,疼痛異常,他不知旁的病人是否也如此痛苦,但他不會像他們那樣呼號。
他想把力氣用來剖明心跡。
或許很多人感嘆燕後人如其名,生命力頑強,燦爛絢麗。但裴昱卻想,若他是燕帝,能死在自己心上人手中,真是莫大的成全。
裴昱吃力地咳嗽幾聲,肺如同撕裂般劇痛,口腔里甚至嘗到血腥味。
咳罷,他輕聲道:「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死在你懷裡。」
「……」傅筠沉默良久,旋即揮手,在他臉上扇了扇,「你最好不是在作戲。」
他確實對她隱瞞過很多事情,也曾作戲一般戲弄她,但這是臨死前的真心話,她心腸怎就這麼硬?裴昱難過地望著傅筠。
見裴昱是認真的,傅筠哭笑不得,對著這張可惡的臉,一頓掐捏,硬聲硬氣喝道:「怎麼樣,痛嗎?你不是在做夢,也不會死!」
「這是你第幾回留遺言給我?」傅筠無奈地撇撇嘴角,心口卻也隨之一軟。
裴昱這個人,糾纏了好多年,那麼多次脆弱瞬間都被她目睹了,而每一次他最放心不下的……好像就是她。
甚至夢中囈語,也是她。
人都是喜歡被偏愛的,傅筠承認這樣磅礴的愛意擺在眼前,她不可能無動於衷。
見他還怔忪,傅筠瞪去一眼,低叱道:「你最好趕快好起來,寧寧還在家等你。」
「——打住,別得意,她等的是道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