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濃雲遮住星光,月色黯淡。
浪聲起伏,船身輕晃,幾日來靳曉終於習慣這樣顛顛的環境,夜裡能夠好眠,一覺到天亮。裴昱輕掖被褥,見她睡得安穩恬靜,方才步入相鄰艙房。
紙張攤開,墨字成篇,首列記有「岳州傅從初」五個大字,其後緊跟此人生平過往、家世背景以及十餘年來的人際往來,巨細無遺。
依查探結果來看,並無不妥。
魏六道:「雖然傅大夫只是鄉里的一位醫士,但他醫術精絕,樂善好施,在鄉間名聲也很好,鄰里對傅家父女印象很深,一提起來都是誇讚。」
裴昱垂著眼帘,指腹堪堪停在一處角落,上面寫著傅從初愛女甚深,獨身帶著女兒長大,從未讓她受過一點委屈。
每天都會給女兒梳發,哪怕是簡簡單單的小揪,也要細心地紮上女兒喜歡的發繩,俏皮可愛。就連小孩子玩樂的布偶,他也會親手縫製了送予女兒,屬實是獨一無二的童年玩具。
裴昱在這一頁上久久停留,垂覆著的眼帘將所有情緒收斂。
翻到下一頁后,他手指頓了頓,眸光一點點凝住。
「爹爹說,」她繼續道:「娘親去了很遠的地方。」
長身一滯,裴昱唇線抿直,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嗎?」
「那蠻人竟死了。」
怪道傅娘子丟了,只有傅大夫一人苦苦找尋,未曾聽暗衛提過什麼蠻人相隨,原是如此緣故。
又將那白紙黑字閱了一遍,裴昱頓覺心情舒暢通達,神采奕奕。
「夫君,我夢到爹爹,我的爹爹。」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裴昱才回到卧房。
裴昱手心搭在靳曉手背上,輕拍了拍讓她先鬆開,卻被抱得更緊。於是裴昱迴轉過身子,抱著她一起靠在床頭。同時,掀起眼帘打量她的神色。
靳曉回憶著說:「我問爹爹,為何旁人都有娘親,有親生的也有不是親生的,我卻一個都沒有。」
這樣的細節太過真實,靳曉完全相信夢裡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只是不知怎的,忽然從記憶的識海里翻滾了出來。
裴昱移步上前,將將點燃燭台腰間就驟然一緊,被人從后攬住。
裴昱溫柔地撫摩妻子的長發,撥開她哭得黏在臉頰上的髮絲,輕輕掖到耳後,低聲問:「還有呢?岳丈大人可曾與娘子說話?」
「嗯,說了的,現在想來我所夢到的,可能是我小時候罷。」
「爹爹說……」小娘子忽然怔住,夢裡的阿爹也是同裴郎一樣,見她哭狠了臉蛋漲得通紅,就蹲下來平視著,溫溫柔柔地給她先把汗擦了,才同她說話的。
小娘子眸子睜得很大,蓄著盈盈的淚,臉上滿是驚惶。在燈燭下看清他的臉才得以放下心來,依戀感猛增,淚也隨之奪眶而出,伴著支起身的動作,斜斜滲入烏濃的鬢髮。
靳曉乖順地貼在他胸`前,任由他拭淚安撫。只是說起這個,她也不甚了解,眉頭微顰:「夢裡沒有臉,只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但我就是知道他是我爹爹。」
「娘子?」
——又少一人與他爭搶。
裴昱喉間溢出一聲譏誚的嗤笑:「倒是未曾聽過徵召入伍,仗都沒打就死在半道的,真是命薄。」
房內黑漆漆的,卻可聞細細聲響,原還以為是兩岸蟲鳴低語,走近了才發覺妻子在啜泣。
「娘子不是患了失憶之症么,怎的……」
裴昱安靜聽著。
那份調查中,三言兩語地提到傅娘子自幼喪母,母親是一名農女,上山採藥不幸墜崖身亡,往後十幾年傅大夫沒有再娶。
裴昱低垂著眉眼將靳曉箍在懷裡,掌心也若有似無地覆在她的手背,五指穿過她的,鬆鬆扣住。薄唇緊貼著她耳,低聲道:「這般對話在許多話本、雜劇甚至影戲里都有,娘子莫不是近來讀了話本,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靳曉並未察覺到這等姿勢滿含佔有慾,只滿心焦急,想把自己對夢裡那人的熟悉和篤定,準確地告知郎婿。
「不是話本!我近來讀的都是志怪話本,要夫君這麼說,娘親豈不是精怪變的,生下我又回到仙山妖洞里去了不成?」
「總之……總之,我爹爹就是這樣對我說的。」她咬了咬唇,聽郎婿低低的笑從頭頂傳來:「好、好,我信了。」
「娘子只夢了這些,並無其他?」
靳曉失落地點點頭,無不悵惘地說:「娘親可能去世了,爹爹說這話就是在哄騙年幼無知的我。」
「夫君。」
她忽然抬眸,半是煩悶半是難過地說:「我最討厭被欺騙的感覺。將來有一日我為人父母,肯定不會和孩子撒謊。唉,如果妻子或丈夫早逝,那就明明白白告訴孩子,每逢清明也可以帶著孩子上香祭拜嘛,為何要——」
話說到一半,發覺腰間越收越緊,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疼!」靳曉反手拍了下裴昱的手背。
后又怨嗔道:「夫君怎的忽然手上沒輕重,莫不是被我無意中說中心事,有事瞞我?」
本就是隨口一說,她沒有放在心上,也無心去留意夫君的反應。
「既然這樣抱著不舒服,那我們躺下,給你揉揉好嗎?」
裴昱鬆開了些,溫和地親親她,靳曉這毛也就被捋順了,像驕矜的貓兒一樣哼哼唧唧地乜他一眼:「那要好好揉。」
兩人順勢鬧了一通,方才探身吹熄燭火。
黑暗中,裴昱收起笑意,眼眸里滿是沉沉鬱色。
——若有一日她恢復記憶,也會如此指責他哄騙欺瞞嗎?
「娘子。」
「嗯?」
「娘子會永遠與我在一起,不舍不離,對嗎?」
靳曉聞言怔然不已,下意識道:「夫君怎的突然說起這個?『永遠』一詞聽起來離我們還很遠呢,我們才成婚幾個月而已。啊,我不是說我們不會走到那麼遠,只是,只是……」
實在是這一辭彙太過鄭重,小娘子的話音漸漸收住,隨後看了夫婿一眼,發覺他正安靜地注視著,是在等她的回答。
靳曉急急支起身,擔心自己笨口拙舌,若是傷了裴郎的心就不好了。
抿唇靜了一會兒,忽想起什麼,她眼波流轉,唇畔散開些許笑意,甜甜道:「我們還會有孩子呀。」
孩子是他們二人從未談及過的話題,但一掛在嘴邊,莫名就覺得心口很是柔軟。她重又回到夫君懷裡,依偎著,呢喃道:「到時候就是我們一家子,三個人在一起啦。」
閉上眼,靳曉想起碼頭上瞥見的一個畫面。
一對夫婦懷裡抱著一個,手上牽著一個,一家四口高高興興登船,也不知他們外出是為探親,還是遊玩,總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美滿的笑。
那樣的笑同樣感染了她,不然不會記到現在。
是以,靳曉很嚴謹地補充說:「也可能是四個人,阿嫂跟我講過的,兩個寶寶年齡最好不要相差太大,可以一起長大,我覺得還挺有道理的呢。」
說著說著自己又笑起來:「這個也說不準啦。」
一個人就這樣傻樂了會兒,根本沒意識到身旁的夫婿一點兒也不熱絡,對孩子的話題一言不發。
既談到此,她順嘴問了聲尋親的事:「夫君,找我的家人是不是很難啊?好久了都沒有消息。」
「已派人去辦這事了,一有消息就會告知娘子。」
夫君的回答一如往常,靳曉心裡倒是平靜,談不上失望。
她深知自己失了記憶,要想弄清身世無異於大海撈針,本就沒怎麼抱有希望,加之哭過之後疲倦感攀升,她只低低應了聲好,安心睡去,不一會兒就傳來清淺的呼吸聲。
這張床鋪不算窄小,兩個人睡卻只佔了一小半位置。靳曉無意識地攀住裴昱,腿也跨了過來,鬆鬆搭在他腰上,是一種稱得上纏抱的睡姿。
剛成親時她還不這樣,兩人之間的距離空曠得甚至能再躺入四仰八叉的一人。她也總喜歡靠里的位置,裴昱時常覺得若是架子床沒有結實的床圍可以搭靠,她興許就要像青苔一樣貼爬上牆了。
這樣的轉變,無聲息地取悅了他。
裴昱抬抬手臂,從她臂彎抽離,又將仰躺換為側卧,順勢抄起她柔軟的身子按摟入懷。
如同一莖兩朵,白黃併兼的鴛鴦藤,相生相伴,交頸纏繞。
–
靈璧縣瓦子。
俊朗青年手提食盒,在人群中穿行,步態雅緻,斯文可觀。
身後緊隨的小廝借著鼎沸人聲,低聲道:「手下的人跑遍全縣,也未尋得公子吩咐的葯。」
本就沒有準確的方子,找不到也屬正常。裴昱眸光微閃,淡聲吩咐:「過幾日在宋州停靠時再尋罷。」
沒聽到回話,裴昱駐足乜斜一眼。
「公子,恕小的直言,這失憶之症本就罕見,想來世間也沒有什麼靈藥能夠維持失憶的現狀……」
「魏六。」
「在!」
「奉命行事就行了。」裴昱眸色淡淡,「我不希望夫人想起往事,哪怕一個畫面、一句話,都不應記起。明白嗎?」
置身市井喧囂,這平平的語調也因此染上幾分溫潤可親,但魏六作為貼身小廝,對自家公子的掌控感深有體會,是以他深吸一口氣,答道:
「……明白!」
這段小插曲並未攪擾裴昱的心情,回到靳曉身邊時,面上已然柔和了五六分,眼裡俱是清和的笑意。
瓦子棚的影戲正演到關鍵片段,四周看客也大多屏息凝神。
裴昱見妻子沒來得及同他打招呼,只半迴轉身瞥上一眼便將視線轉回台上的幕布,兩頰也多了淺淺的紅暈,像是極認真看戲,投入得很。
他不由失笑,目光柔和地轉開,垂下眼眸,用帕子擦凈手指,十分親昵自然地喂她吃蜜餞。
倒也是配合默契,一小枚蜜餞甫抵在唇邊,靳曉適時張嘴,舌尖輕輕一卷便可。裴昱的指背也順勢而為,蹭去她唇上沾染的丁點蜜漬,在自己吃果脯時,連同她的那點餘味一併吞下咀嚼,咽入腹中。
細看之下,他面上十分饜足,彷彿品到什麼絕世臻品。
此縣雖小,卻物阜民豐,瓦子里可供玩樂的項目很多。相撲、傀儡戲、影戲、大鼓舞這些,靳曉此前並未見識過,對她來說每一場表演都是極為新奇的。
既不急著回京,裴昱便領她在宿州的幾個小縣多逗留些時日,今日觀奇石,明日購鍾馗畫,兜兜轉轉、閑步遊逛,儼然一對閑適自在的恩愛夫妻。
這一夜正逛廟會,忽聞喧嘩,隻言片語灌入耳中,似是商販為了什麼吵將起來。
兩人都不是愛湊這種熱鬧的,裴昱便護著靳曉,繞開鬨擠人叢。
「哎喲——下這麼狠的手哇!」
靳曉回眸,瞥見一個女子被推倒在地。
傍晚剛下過雨,地上還濕漉漉的,女子的裙擺也因此沾上許多污水。靳曉心裡沒來由的一揪,爾後扯扯裴昱衣袖,小聲說:「我去瞧瞧。」
分開人群的時候,忽覺這一幕很是眼熟,當時她在倚紅樓下也是這麼無助。而那女子鬢髮散亂,哭得肩背聳起,哀哀婉婉,叫她也不由鼻酸。
「夫君,我們幫幫她吧。」
等不及他回答,靳曉心急上前,輕手扶起那位娘子。
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愣。
——竟是倚紅樓的芍藥姑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