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駕崩
第七十八章駕崩
本是皆大歡喜的局面,到了晚上,卻又發生了變故。
「娘娘,稷殿下自戕了。」
聽聞這則消息時,周書禾剛把歲歲哄睡,躺在椒房殿的貴妃榻上養護皮膚,面上塗著一層厚厚的面脂,小巧溫膩的白玉輪正在臉上上下滾動,用以緊緻肌理。
她猛地坐起來,玉輪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你說什麼!?」
春葉回道:「稷殿下明日便要流放出京,今日卻在東宮自戕。陛下本不欲他死,現下正大發雷霆,說要讓挑撥他們父子情分的陳、寧之流付出代價。」
這事說來諷刺,承平年間先後兩位太子,名義上都是自戕身亡,可皇帝想讓他死的人,自己並不想死,而皇帝想讓他活的人,卻也並不想活。
周書禾閉上眼睛,面色幾度變化。
楚承稷做出此舉,原因並不難猜,當初他破釜沉舟帶兵逼宮,靠的是一腔孤勇,如今那股氣散去了,終日惶惶不知未來何方,一時想不開決定輕生,也是常事。
「此事不必瞞著歲歲,但也不用特地跟他說,明日他醒來知曉此事後,有什麼想問想說的,讓他來找我。」
夜闌人靜,冷清的宮殿被燈籠和龍攆點燃,朱懸月沒有成功攔下皇帝,在宮人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中,他大步跨入鍾粹宮。
「陛下……」
她來不及行完禮,便被一股大力踹倒。
周書禾腦中飛快運轉,手上就著寄月打來的水,拿著巾子自己胡亂洗凈。
君父可以給,臣子不能要;君父若是要給,臣子便不能不要。
可逝者已矣,說皇帝憤恨也好悲傷也罷,天子之怒,總得有人承擔。
眼下,該是寧潺承擔了。
皇帝的嘴唇張合著,正說著什麼「稷兒」、「死」、「挑撥」、「都是你害了朕的兒子」之類的話,但是寧潺沒有聽清。各種雜亂的思緒交織在腦中,她想到自己今日未施脂粉,定然老態畢露,所以皇帝才這般厭棄她;又想到皇帝比她還大幾歲,他到底是憑什麼厭棄她的啊?
皇帝給楚承稷繼任者之位,卻沒有賜下國政大權,他自己去要,這是大忌;皇帝給楚承稷苟且性命之恩,他自戕輕生,亦是大忌。
偌大一個皇宮,亭台樓閣都是起的好聽吉祥的名字,從來都沒有哪個宮殿叫作「冷宮」,只是當哪個妃嬪被皇帝厭棄了,她那好聽又吉祥的住處,也便成了冷宮。
「陛下若要降雷霆之怒,寧家必是受不住的,我怕寧潺被逼急了,向陛下稟明我和祁遇的關係以拖我下水。事關稷殿下,我不方便出面,你先去派人守著鍾粹宮,不要讓她出去,再讓朱懸月去拖住皇帝,然後派吳軒出宮,把這個消息告訴祁遇,他知道該怎麼做。」
可真正讓太子恐懼自殺的,正是皇帝本人不是么?
寧潺繼續往前想。那個讓她覺得皇帝命不久矣,得儘快投靠新帝才能保住地位,最後一步步誘得她打起謀逆主意的,是祁遇啊。
祁遇當然知道該怎麼做,不光是祁遇,就連寧潺也也漸漸品出這些日子裡的蹊蹺來了。
君臣父子夫妻,都是些白紙黑字寫在三綱五常里的連結,若說情分,當然也不會完全沒有,人心都是肉長的,只是這些情分得要遵循兩個最基礎的原則。
寧潺爬起來看著他。是了,皇帝這樣厭惡她,是因為他覺得她背叛丈夫、挑唆是非,若不是她,楚承稷便不會謀逆,皇帝也不會懲處楚承稷,他的兒子便也不會死。
鍾粹宮的奇珍異寶還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但殿內地龍不再供應新碳燒的熱水,殿中宮妃也不再有新貢的錦緞華服。
那麼受益者是誰呢?
秋夜冷風掃開琉璃窗,寧潺突然明白,這裡就是冷宮。
皇帝一腳踢開她,從齒縫見擠出一聲惡狠狠的「賤人」。
春葉點頭:「那陛下這邊……」
寧潺被禁足在寢殿,對外界消息一無所知,皇帝來的時候她甚至還在睡覺,聽到寺人通傳才慌忙起身,跪在皇帝面前。
無論楚承稷有沒有自殺,只要皇帝沒有死而太子邁出了逼宮這一步,贏家就只有皇后和楚王了。
對於寧潺來說,祁遇欺騙她蒙蔽她害她至此,甚至最後的得利者還是她過往最憎惡的人之一——一直以來,她最恨的就是周書禾和白仙仙,因為她們奪走了皇帝的愛——可事到如今,很奇怪,她並不覺得憤怒,甚至有種躍躍欲試般的期待感。
既然祁遇幫了周書禾這樣大的忙,那他們幼時的青梅竹馬之情當然做不得假了。誒呀,看這驚心動魄的深情厚誼,這刻骨相思、柔腸百結,廝混吶、幽會吶、情吶愛啊,可憐的陛下,還被蒙在鼓裡呢。
真可笑。
寧潺痴迷於這樣的笑話。
皇帝的愚蠢和可憐,會讓她這三十年的錯付,顯得稍微沒有那麼的愚蠢和可憐了。
她痴痴地看著他,胸腔抖動著,一點一點大笑了起來。
「賤人,你笑什麼?告訴朕,你在笑什麼!?」
皇帝雙目赤紅,抄起架上的一把寶劍,劍鋒「噌」地一聲從鞘中被抽出,玉制劍格抵在他虎口處,劍柄上鑲嵌的寶石有些硌手。
劍曾經是兇器,只是朝代更替、年深日久,兇器慢慢變成了禮器,翡翠寶石點綴其上,又成了深宮寵妃手中的玩物。
然而玩物卻也可以重新成為兇器。
皇帝暴怒之下,手中動作又大又急,飛龍銜珠的金玉發冠撞在百寶閣上,他一手扶住散亂的頭冠,一手舉起寶劍往寧潺刺去。
「娘娘!」
只見劍尖刺破庄寶林的胸口,淡綠衣袍上涔出一點血色,一旁的宮女紅葯短促地驚呼一聲,嚇得軟倒在地,皇帝揮手讓侍從把她架出去,又讓所有人退下。
殿中再無旁人,他喘著粗氣,咬牙切齒地問道:「寧潺,你究竟在笑什麼?」
她沒有回話,只是一直笑,笑得渾身發抖,抖動的軀殼帶動劍鋒攪開傷口,血漬轉眼間便沁連成片。
寧潺垂眼看胸`前的兇器,劍鋒上映射出她早已不再年輕的面龐。
那面龐是輕鬆愉快的,沒有再痴傻地愛著誰,便也不會扭曲地妒忌誰。
「我笑陛下可憐可恨,真是可笑。」
她最後看了皇帝一眼,抬手握住劍刃,把劍尖更深地送入自己的胸膛。
鮮血如流水潺潺,從寧潺心口流到皇帝手上,他被燙著似的鬆開掌心,那劍柄便和劍身一起,直直地杵在了女人胸`前。
皇帝余怒未平,又生出股茫茫然的悲意,他畢竟也曾和這個死在劍下的女子有過美好時光,青春年少時,策馬少年游,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妹,到底比旁人情分多些。
萬般思緒橫亘心頭,突然覺得喉中一陣抓心撓肝的癢,忍不住低頭彎腰蝦米一樣蜷縮起來,直到趴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
那癢像是百爪撓心,他咳得舌根腥甜,連五臟六腑都要嘔出來。
皇帝連忙抬手捂住口鼻,腕骨處沾染的猩紅蹭到臉上,嘔出的血跡又混進了本就鮮血淋漓的手掌之中。
他暗道不好,在咳嗽間隙嘶聲高喊:「來人!來人!」
然而喉嚨撕破出血,聲音喊不出來,就在他絕望之際,眼角餘光卻看到一雙布靴緩緩走近。
皇帝抬眼一看,是祁遇。
秋夜寂寥,殿外黑漆漆的夜幕中圍著一圈橙紅色的燈籠,舉燈的宮人們矗立在外,屋內這樣大的動靜,他們都像沒聽見似的,沉默而凶戾,遠遠看去,像一群伺機而動的獸。
祁遇蹲下`身子,見皇帝咳得面色通紅,口鼻都溢出血來,眼神卻中還滿布期許慶幸。
「祁遇,咳咳、快叫鶴婕妤來,咳……仙丹,救、救朕。」
他安靜地打量了皇帝半晌,奇道:「寧潺居然什麼都沒跟你講么?」
「你說、咳,什麼?」
祁遇聞言瞭然,唇角勾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我還怕她會說些不該說的話,給我惹麻煩呢,現在看來,連莊妃……不,就連莊寶林都不想讓你做個明白鬼啊。」
「你在說什麼!區區一個賤奴!咳咳,竟敢——咳咳咳。」
話音隱沒在止不住的咳聲中。
祁遇也不氣惱,反而體貼地揪起皇帝的領口,用衣料抹去他口鼻上的污血,那明黃錦緞染了紅,也不過是髒兮兮的暗橙色。
死亡宛如粘稠的黑色漩渦,把皇帝全身的血液拉扯下來,他先只是咳血,後來慢慢的,咳出了破碎內臟似的小肉塊。
祁遇站起來,溫和地注視著他,看這真龍天子咳出血、嘔出肉,最後渾身抽搐著,慢慢停止了呼吸。
他匍匐在身體還未徹底冷卻的寧潺身側。
祁遇抬腳跨過地上污穢,平穩地走出宮殿。
「陛下駕崩了。」
殿外的宮人們這才像活過來了似的,有人跑去敲鐘,更多的人,則是望向台階上的身影。
眾人齊聲高呼,打破寂寂長夜。
「陛下——駕崩——」
秋高氣爽,夜風吹走粘黏在身上的血腥氣,祁遇抬頭仰望,只見皓月懸空,正是清風朗朗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