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銀杏生火:十一
第十一章銀杏生火:十一
◎那如果我想你了怎麼辦?◎
奚茴沒有說謊,她的確經常想起影子,想他下一次出現的時間,想他是不是把她忘了,想他或許從未出現在凌風渡,又想這世上也許就沒有影子這號人物。
想跳渡厄崖后發生的一切,想她為何會被困在黑暗中,又為何離不開這片天地。
她想,也許她跳進渡厄崖便死了,之後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自己不甘心她的死亡沒盪起一絲水花,而妄想出的一連串故事。因她從無倚靠,便想出影子,又因她實在想不到這世上從未欺騙欺負過她的人會是什麼模樣,故而這抹影子,沒有立體的形象。
她有無數種想象,每一種都令人窒息,所以奚茴急需要證明她還沒有死,至少一個人……不會死兩次。
影子不是假的,她也還活著,奚茴怎麼會不開心?
只要想到這,她的笑容愈發燦爛,朝那團火光更靠近了些。
雲之墨看向那雙漂亮的狐狸眼,問:「為何要自殺?」
奚茴抿嘴:「我想見你啊。」
「不怕自己真的死了?」雲之墨問完,又想起來這丫頭是個不怕死的,便改口問:「不怕自己便是死了也見不到我?」
「這不是已經見到了嗎?」奚茴雙手背在身後,抬眸看向雲之墨,笑容不減,一派輕鬆道:「就算見不到你,那就乾脆死掉好了。」
「可你總不來見我怎麼辦?」奚茴又開始裝可憐了,她聳著肩膀吸了吸鼻子道:「你這次走得格外長,銀杏樹都長得很高了,我也不知到底過了多長時間,總要想辦法見你才行啊。」
那些厭恨,隨著幽禁時間拉長,隨著她對無聲靜謐的恐懼而顯得微不足道。可當她見到影子,感受到了這個世界上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存在,有人能交談,有不同的情緒,奚茴便像是死而復生般,重新燃起對行雲州的恨意,更深更濃。
雲之墨聽著耳畔叮噹當的響聲,偏過頭道:「它響了。」
雲之墨竟一時無語,半晌后道:「日後不許。」
「是嗎?」奚茴輕輕眨了一下眼:「很低劣嗎?」
「以自身性命威脅他人太軟弱了,高估他人,作踐自己。」雲之墨說完,奚茴不為所動,她頗為厚臉皮道:「有用就行。」
雲之墨道:「區區十年,此地又有我化出的小世界,怎就熬不過去?我原本當你頗有毅力,現在看來,不過就是個沒長大的小毛孩兒,便是吸引人注意的手段都這麼低劣。」
雲之墨瞥了一眼少女通紅將要被燒破皮的指尖,又見到她手腕上翻出的血肉,再看她垂淚欲落未落的楚楚可憐模樣,雙眸微眯,終是敗下陣來。
奚茴盤腿坐在地上,仍舊睜圓了眼睛盯著他。
「我聽見了。」雲之墨沉聲。
火光滅去,立在奚茴面前的人驟然消失,似水煙墜落,鋪了滿地,黑煙散去,奚茴便看見了身下投影,高大的男人變回了她的影子。
「你以前也是這麼說的,可是這個鈴鐺我根本搖不響。」奚茴從袖中拿出引魂鈴,暗紅色的銅鈴掛在眼前,她用力搖了兩下,沒有聲音。
奚茴驚訝:「我沒聽見啊。」
「影子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氣了?」奚茴伸手,想觸碰一下雲之墨的衣袖。可他身體周圍都是火光,不比化身影子時映在小草上那麼溫和,奚茴碰到火的一剎指尖便被燒紅了,但她需裝些可憐來博取雲之墨的同情,也就不收手:「為何上次你走了之後,這麼長時間也不來找我?」
因為是那些人,有意地或無形地,將她推入了如今這般境地。
這些仇恨支撐不了奚茴在幽禁中孤獨地度過十年,那些黑暗像密閉空間下不斷壓縮的威壓,致使她透不過氣來,可影子是透進來的一股風,保持著星星之火,總有一日燎原。
而後她聽見雲之墨道:「日後只要你搖響引魂鈴,我便會來。」
其實他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可看見奚茴理所當然地點頭,還是發出一聲氣笑。
的確有用,不論這種方式是否軟弱,可她沒有高估雲之墨,他如她所願地來了。
奚茴不是第一次奔赴死亡,她無懼死亡,對生命也不看重,或許是因為這世上沒有她在意的人,也沒什麼值得她留戀的,唯一支撐她在凌風渡堅持下去的便只有對行雲州的厭恨。
「你今後,還會用這種方式見我?」雲之墨問。
每一次奚茴搖響引魂鈴,鈴鐺的聲音都會被雲之墨藏在引魂鈴中的一縷魂魄傳至耳畔,奚茴便不會再聽見那鈴聲了。之前他忽略過許多次,因為奚茴搖鈴總不是為了什麼大事,只是逼急了小姑娘說不定下次還要再挖個坑跳下去。
雲之墨道:「小鈴鐺,搖鈴需緊急時刻,性命攸關,不可兒戲,亦不可對我呼來喚去,你可明白?」
奚茴嘟噥著聲音問:「那如果我想你了怎麼辦?」
「那就不要想。」雲之墨不明白奚茴為何說話黏糊糊的,大約是因為她想用別的方式討好他。
「從小到大我沒有朋友,亦沒有真正關心在意的人,我是孤零零長大的,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也從未欺騙過我。」奚茴說得真情實感:「他們將我關入凌風渡,無人在意我的死活,便是有幾個假惺惺地覺得我可憐,卻也不會真的出手幫我。」
那假惺惺的人,叫雲之墨想起幾年前站在凌風渡外每個月訴衷腸的謝靈峙。
奚茴又道:「可你是我第一個如此親近之人,你在我心裡的分量與旁人不同,自然一旦閑下來便忍不住多想幾回,又怎麼能做得到……說不想就不想了。」
雲之墨一時語塞,奚茴說的話當真太黏糊了,少女本清雅的嗓音嬌柔起來,配著那雙狐狸眼,叫雲之墨心裡生出一絲彆扭。
「於我面前,便無需偽裝了。」雲之墨道。
她都已經做出自殺這種瘋事讓他現身了,現下這扭扭捏捏的小女兒姿態又裝給誰看?
奚茴的笑臉略僵,她偷偷打量了那欣長的影子一眼,收斂了嬌柔做作的姿態,開始沉默地拔地上的小草,那些小草就在雲之墨的腳下,就像是在扯動他的衣袍。
雲之墨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小鈴鐺。」
奚茴眼也不抬,聽見他道:「距離你的十年幽禁,僅剩三年了。當初你跳下渡厄崖的心愿,或許很快便能實現。」
還剩三年……
奚茴微怔,再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腳,她這些年渾渾噩噩的,此刻才想起來認真打量自己。這具身體長大了許多,也長高了不少,她已經不再是小孩兒了,也很快就要從凌風渡中離開。
可即便她出了凌風渡,也不能立刻叫那些人倒霉,她的心愿,哪兒有那麼容易實現。
「真的很快,便會實現的。」雲之墨又說了一句,奚茴才勉強笑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問:「那你今日走了,下次再來,便是我離開凌風渡的時候了吧?你說過要我別沒事兒搖響鈴鐺,我在這凌風渡中,能有什麼事兒呢……」
正是因為什麼事都沒有,才會把人憋悶出毛病來啊。
雲之墨輕輕嗯了聲,他的聲音很好聽,奚茴總能想起她五歲那年餓極了去伙房偷吃險些被抓后,跑到漓心宮后杏玉山上躲起來時的一場雨。那時她手裡捧著燒雞縮在蕉葉叢里,頭上頂著蕉葉,看眼前鬱鬱蔥蔥的綠,好像每一片巨大的蕉葉都能將她包裹其中,保護住她不被雨淋濕。
奚茴當時聞見的不是燒雞的香味兒,而是雨打蕉葉馥郁青蔥的淺香,還有耳畔啪嗒啪嗒,令人安心的聲響。
影子雖是一團火,卻意外給她同樣的感受,是乾淨的,清爽的,安全的。
雲之墨又道:「接下來的三年,我會每年來見你一次,這樣也好讓你知道,你還要在凌風渡中等待多久。」
「當真?!」奚茴這回是肉眼可見的高興了,與她裝出來的不同,這一笑眼睛都彎成了月牙狀,成了細細的縫,露出些許亮晶晶的瞳,便是梨渦也深了幾分。
「我不騙你,你也不許騙我。」雲之墨說完,奚茴便察覺到手心的引魂鈴略燙了幾分,像是警告。
她連連點頭:「我發誓,我不會故意送死引你出來的,這樣……你能不能每半年來看我一次啊,影子哥哥。」
得寸進尺。
上一回奚茴沒想到要用的招數,這回迫不及待說出口了:「我就知道影子哥哥最好了,你是這世上心地最善良的人,一定不會見我可憐一人孤零零地在凌風渡里每日每夜想念你,必會多見我幾次,好叫我安心的,對吧?」
油腔滑調。
雲之墨沒答應她,他知道只要這次他答應了,下一回奚茴提出的要求便會更蹬鼻子上臉。
他垂眸看了一眼兩人相連的地方,她坐在了他腳下的影子上,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雲之墨忽而有些惡劣地開口:「不要。」
拒絕之後,影子便消失了。
他走得太突然,奚茴還有半句撒嬌的話卡在喉嚨里,便見草坪上的影子回歸正常模樣,手裡的引魂鈴還是溫熱的,她握緊鈴鐺,抿唇起身,心情頗好。
還有三年,她便能離開這裡了,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太難熬的。
再看向雲之墨為她準備的衣裳,奚茴高高興興地拿了好幾件在身上試穿了,都不錯,都很好看,她喜歡這些艷麗的顏色,區別於行雲州那些總愛穿淺色衣裳的人。
雲之墨說到做到,他好像真的從未騙過奚茴。
在銀杏樹又長大長高了一些時,他來過一次,當時奚茴身穿淡紫色的長裙就坐在銀杏樹下,認真地數數,又在樹榦上刻下小小的痕迹來記錄時間。
又過一年,雲之墨準時赴約,且帶回來一個消息,謝靈峙離開行雲州六年的時間,此刻終於回來了。
不光他回來了,行雲州絕大部分在外的仙使都在這兩年內被召集回來,不論人間曦地在這期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鬼魂漂泊無處可去,他們都必須先解決好行雲州內部要事。
五宮長老已經連續半年多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甚至在兩年前,他們五宮便輪流派人日夜守在問天峰下,眼看著四十二碑上都爬滿了赤色紋路,那像是一個富有生命的毒藤,將整座問天峰都包裹其中。
問天峰上的樹枯死了大半,那座山峰上處處朱紋,遠看便像是一塊熔岩火石,隨時都有碎裂爆破的風險。而這不知來歷的朱紋無視他們的陣法,也無視幾萬年前蒼穹誅仙神合力設下的封印結界,每日生長的速度越來越快,叫他們惶惶難安。
夜已深,子時過後,各宮長老依舊在金橋宮內商議,大殿內幾百名弟子聽會,沒誰能抉擇出好的對策來。
「請神吧。」
突然,人群中一道疏朗的聲音響起,卻叫大殿內的議論聲停下。
開口的正是一身藍衣,清風朗月的謝靈峙。他弱冠之年更顯沉穩,目光沉沉地盯著殿上五人中的岑碧青,重複道:「姑姑,請神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