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銀杏生火:二
第二章銀杏生火:二
◎哭什麼?◎
咚咚、咚咚——
奚茴的心跳聲如擂鼓,她竟一時間沒分辨出發出這聲的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這聲音就像是鑽入了她的腦海中響起的,與此同時有一束視線從四面八方鎖住了她,等待她的回話。
奚茴動了動嘴唇,問:「是誰在說話?」
稚嫩的聲音清脆,如春化開了冰雪后流動的山林溪流,叮咚叮咚,還帶著不可控的顫唞。
那道聲音沒有回她,奚茴忽而有些緊張起來,她努力睜圓眼睛看向水中的影子,認真詢問:「我死了嗎?行雲州是否大禍將至?我聽人說……只要有活人跳入渡厄崖就會引來災禍,災禍到了嗎?」
又是一陣沉默。
奚茴漸漸明白過來,她大約是被人騙了。行雲州里的人對她也未必都說實話,他們最愛看她出糗,說不定當時被她聽見這一句交談,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她能自己跳下斷崖尋死,也好過讓他們頭疼她的去留。
奚茴連死也不怕,卻在想通這一層后十分委屈,可惜自己白喪了一條命,那些惹人討厭的人也得不到一絲懲罰。
「騙人的,都是騙子!」奚茴吸著鼻子,雙眸積了淚水,眼睫輕顫便掃下了幾滴,掉入她腳下的水面上,濺開的水光一瞬明亮了周遭。
水滴重新落下,奚茴這回聽清了,的確有聲音在與她說話,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縹緲不可抓,似乎就是從她身下傳來。
他居然能從水中浮上來,奚茴看向借著銀色水光逐漸立在自己面前的「影子」,暗紅色一團霧蒙蒙的東西就像是在與她照鏡子般,近到她的呼吸都能吹散影子霧氣似的邊緣。
小奚茴還在哭,她現在除了哭,什麼也做不了。
可她要如何死?
「你是……誰?」奚茴的聲音帶著哭腔,抽抽搭搭地盯著那團紅色看。
奚茴雙手降下一半,露出哭紅了的雙眼,濕漉漉的睫毛上還有細小的淚珠懸而未落。她看向面前冰面下暗紅色的「影子」,那影子還在動,每一次變動,冰面上雕刻的符文也跟著細微變幻。
長□□浮於水面上,遮住了奚茴大半身軀,少女得知自己未死也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先是笑了一下,又鑽入了牛角尖:「所以是因為我還沒死,才沒給行雲州惹來大禍的嗎?」
「哦?未被命火燒死?」影子說著,便在冰面下圍著奚茴的身軀轉了一圈,就好像那一道光於奚茴的頭頂環繞,影子不論如何雙腳總與她相連。
奚茴略驚,沒想到對方真能與她對話,稚嫩的聲音嗡嗡地傳來:「我是……從上面跳下來的。」
影子閃爍了一下,反問:「你呢?是誰?如何進來此處的?」
滴答——
奚茴越想越氣,胸腔抑制不住的委屈與憤怒叫她嗚地一聲哭了出來,以前委屈的眼淚都是在人後流的,現下她都死了還有什麼好顧慮的?便乾脆坐在了冰面上,雙手無力地撐著額頭,也不管眼淚,任由其流了滿臉。
少女眼神中透出疑惑。
「命火?」奚茴回想起她的確看見了刺眼的火光,有金色符文穿梭其中,她的衣服或許就是被那火給燒光的。但她隨即又反應過來,改坐成跪,她趴在冰面上盯著與自己面對面的影子,問:「我還沒死嗎?」
「哭什麼?」
「影子」隨著她坐下的舉動縮小,就投在她臉的下方成暗紅色的一團,於閃動的銀光下變化了邊緣形狀。
她腳下的冰面原來凹凸不平,上面刻了許多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一排排細小如咒,在波動的水紋中流轉,與她落入這鬼域看見紅光時所見的金色細線相似。
影子浮動,問她:「為何要死?」
「你想他們死,又為何要自己先死?」影子的聲音忽而沉了下來。
她死了,還是死在了問天峰,直接流入鬼域,連出都出不去了。難怪身上連衣服都沒有了,想來那些人死後化作魂魄也都是赤條條的,至於方才那仿若幻覺的旁人的聲音也是這鬼域中快要消散的遊魂吧。
「我聽人說問天峰下是行雲州的禁地,沒有半絲生氣,若有活人掉入就會引起災禍,我不喜歡行雲州的人,我想和他們同歸於盡。」奚茴對這個影子並無防範之心,她本就抱著必死的念頭跳下來的,左右不過一條命。
「同歸於儘是最笨的選擇。」那道聲音似乎帶著些許笑意,蠱惑人心般離奚茴越來越近:「對付討厭的人,自是親手剷除才有樂趣。」
奚茴逐漸睜大雙眼,她的視線唯能落在那影子的中心,耳尖微熱,也忘了浸在冰水中的手腳有多冷。
「可是我太弱了,我打不過他們。」奚茴沒眨眼,她方哭過,眼尾紅彤彤,鼻尖也紅彤彤的,聲音糯糯,含了些自憐的委屈:「他們都有鬼使,也學了法術,有時差鬼使來欺負我,我都找不到是誰動的手。」
男子的聲音不見同情:「那你就更要好好活著,唯有強者才不受欺凌。」
「你說得對。」奚茴連呼吸都暫停了,她抑制住心中的忐忑,柔柔弱弱地開口:「影子哥哥,你能幫幫我嗎?我總要……先從這裡出去才行。」
影子重新落入水中,水花濺開一道道銀光,照在奚茴的臉上,也照亮了她眼眸中希翼且精明的光。
叮噹——
一串銀鈴聲響起,水滴又重新落下,奚茴看向銀光中落到自己面前的東西,心跳逐漸加快。
那是她的引魂鈴。
她將引魂鈴撿起,緊緊攥在手中,再慢慢起身,看向與自己雙足相連的影子,暗紅色的火從冰面下延伸,化作一條赤線,直直地朝前方黑暗中而去。
奚茴抬腳,順著赤線朝前走。
這片空間里什麼也沒有,只有偶爾落下的水珠濺起水光,而她時不時看向手心裡攥緊的引魂鈴,心跳遲遲未能平復。
行雲州的長老很少來渡厄崖,這世上真正罪惡滔天的鬼魂每一次被投下斷崖都會記錄在冊,上一次記錄已經是百年前了。
奚茴雖受排擠長大,但受她那算不上慈母的娘親身份尊貴所庇,行雲州各處對她並不設限,習法的書籍不給她看,記錄的書冊她卻翻過許多遍。
即便眼前這團冰底火是最後被丟下來的惡鬼化身,那也至少於渡厄崖下存在百年之久,他必然不是一般小鬼祟。奚茴知道人有時服軟,說些甜話也能得些明面上的好處,她故作柔弱,叫一聲哥哥又不會少一塊肉,但若能引得這惡鬼上鉤,那她從此也就是有鬼使的人了。
行雲州里那些人的鬼使,各個生前皆為良善,若斗,未必是這百年惡鬼的對手。
小奚茴按著鼓動的心口,半壓眼眸,擺出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心思百轉,已在思量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
活人墜入渡厄崖引來大禍既然是假的,那撿回了一條命,總不能白跳一次。
她不是第一次裝可憐撒謊了,若是不會騙人,她也長不大。
這條赤線沒有盡頭,渡厄崖下的黑暗似乎也永遠不會被外界光芒照亮,奚茴沿著影子指路的方向走了許久,她的體力不支,雙腳打怵,甚至呼吸都有些憋悶了,也沒能真的走出這片空間。
起初奚茴還有些耐心,但後來想起話本里說的鬼打牆,又不免懷疑這惡鬼究竟是真的被她所騙,為她指路,還是故意尋她開心,等她徹底癱倒,再來折磨她。
隨著觸碰到的水越來越深,小奚茴的眼神也沒那麼堅定了,她胸悶氣短時,終於停了下來。
「影子哥哥,我們還要走多久?」奚茴問。
赤線微光,原本沒過她腳面的水如今已經到了腰,再往前走,她便要活活淹死在無邊的深水之中。
那道冰面下的紅光也在漸深的水裡暗了許多,影子躍過水麵,暗紅色宛如一條自由的金魚,擺動著似花兒綻放的尾鰭,幾個眨眼便在黑暗的前方消失。
水從何而來,又有多深,奚茴一概不知。
影子神秘得很,他不願回答的,奚茴也問不出答案。
少女咬緊下唇,握緊的引魂鈴在掌心逐漸熾熱,只聽見那道清冷的男聲道一句「跟上」,奚茴回神,心跳彷彿能擊破胸腔,瘦小的身軀在銀光水中顫唞。
她不畏懼死亡,也不會害怕欺騙。
奚茴閉上眼,猛地扎入水中,就像那道暗紅色的光一樣,化身一尾銀魚,徹底陷入了水中。
銀光乍起,濺開的水浪如一粒粒珍珠,黑暗中冰面下,深刻的咒文豁然浮動於水面,暗暗的紅光自中心蔓延,雷電蛛網般順著咒文的脈絡迅速流淌了一遍。
鑽入水中后,奚茴便沒了意識。
她於那水中沉沉浮浮,既不像一條靈活的魚,也不是木訥的浮屍,她就像是與那汪水融為一體,是水中的一滴。
黑暗中無光,水中暗紅色的那團火卻一直未滅。水波蕩漾,他的身形似乎也被拉長,他像是一個成年男子,有寬厚的胸膛,宛如溫床,托著渾身玉白、八歲的少女,離開墨色的世界。
-
奚茴像是沉沉地睡了一覺。
炎上宮著火,她趁亂跑去問天峰,再等日落後一躍而下,穿過金線火海,墜入黑暗冰面整件事都像是破碎的鏡片,一片記載了一瞬,紛紛從她眼前落下。
胸腔憋悶無法呼吸,讓她驟然想起自己未死,明明不會游水,又扎進了冰水之中。
奚茴猛然驚醒。
未入噩夢,她並不覺得冷,甚至在睜開眼的剎那也不覺得憋悶了。
行走與冰面上被凍得僵硬的四肢不知被什麼溫暖著,血液流淌全身,她也逐漸清醒過來。
奚茴看見了一雙眼。
那雙近在咫尺,幾乎與她貼在一起的雙眸,形似三月盛放的桃花瓣,睫如臘月飄落的銀雪,那雙漆黑的瞳孔里倒影著奚茴猛然睜開的眼,將她一切神情牢牢鎖入其中。
暗紅色的火於她周身流動,那雙眼睛也轉瞬即逝,在她一個眨眼的功夫,水褪去,火褪去,黑暗盡褪,白光刺目,無邊無際的光吞噬了她眼前的一切。
一股力量在她身後推了過來,奚茴這才找到了自己四肢,她伸手撐地,撞散了白光,摔在了一片柔軟的草叢中。
柔嫩的野草扎得她手心微癢,暗紫色的袖擺上還有染了泥的玉蘭花紋。奚茴的雙眼被白光閃過,視線尚有些模糊,她閉了又睜,幾次來回,這才逐漸看清了自己的手,與眼前場景。
天黑蒙蒙的,是深夜。
她眼前這片林子,正是問天峰下,行雲州人放鬼魂入鬼域之地,這片草坪深厚的土地下,是曦地與鬼域交界處的一絲縫隙。
胸腔的跳動還很快,奚茴卻沒再眨眼了,她看向被她緊緊攥在手心的引魂鈴,看見那銀色的鈴鐺被染成了赤紅,也看見了投在草地上,與她身形不符的影子。
她的確跳過渡厄崖,也的確死裡逃生,遇見了一個被困在渡厄崖下的惡鬼。
奚茴動了動手指,將引魂鈴收入袖中,再彎腰對上草坪上的影子,露出皎潔的笑容。
「影子哥哥,你還在嗎?」她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投上影子的小草。
忽起風,幾片葉落,只見那影子微動。
奚茴聽見,他道一聲。
「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