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連續幾日的晴好天氣,天地一下從淡綠變成了新綠,漫山遍野的綠樹繁花,美好得令人沉醉。
春風捲起樹葉婆娑,譚昭昭順手壓住了晃動的木鎮。
身後響起腳步聲,譚昭昭轉頭看去,張九齡換了身利落的胡服,頭髮全部挽在頭頂,身長玉立,眉眼清雋中更添英氣。
自從上次兩人說過長安之事後,夜裡分房而居,除了曬書偶爾交談幾句,幾乎再無說話。
早晚晨昏定省,因張九齡在,在盧氏院子皆來去匆匆。
譚昭昭除了見禮,連話都無需多說,輕鬆又自在。
譚昭昭亦清楚明白,這份輕鬆,皆因為張九齡不動聲色幫著她擋了。
藍得醉人的天,浮動的雲,四季不同的美景,安寧,與世隔絕的日子。
譚昭昭黯然輕嘆,一眼能看得到盡頭的生活,深深的寂寥。
到了大門口,譚昭昭見千山提著竹籃,牽著一匹高大的棕馬立在那裡,她不禁愣住了。
馬蹄剔剔達達,緩慢前行。
張九齡姿態瀟洒上馬,坐在了她身後,抓住韁繩輕夾馬腹,「坐穩了。」
千山洒掃完,端著枝丫走出院子,張九齡指著他的背影,掩飾不住地驕傲道:「你看千山的頭髮,我修的。」
耳畔若隱若現的清淺呼吸,後背處心跳咚咚。
背後的心跳聲,似乎快了些,沉沉的呼吸,隨著煦暖的風一起拂過,譚昭昭整個人都暈暈乎乎。
張九齡修長的雙臂圈住她,低聲道:「靠著我一些,別怕。」
張九齡輕撫著馬頭,對譚昭昭道:「上去。」
馬順著山道往上,譚昭昭整個人被迫後仰,陷入了張九齡的懷抱中。
譚昭昭靠在廊柱上,抱著雙臂無聊看著。隨著草木的清新氣愈發濃,她漸漸抬起頭,看向了張九齡身後的頭髮。
張九齡修剪得認真,千山盡職盡責在身後洒掃枝葉。剪完之後,張九齡還要站在遠處,不斷地觀看,隨時補上一剪刀。
似乎察覺到了譚昭昭的視線,張九齡抬眼朝她看了過來,目光在她臉上略微停留,便移向了她的髮髻上。
發尾如同杜鵑的枝條一樣,修剪得齊齊整整。
太陽太過絢爛,流雲漂浮,春風拂面,譚昭昭幾乎睜不開眼。
起初譚昭昭僵著不敢動,如張九齡所言那樣,山道崎嶇,馬背顛簸,她不受控制左搖右晃。
張九齡唇角彎了彎,眼裡笑意四濺,拿著剪刀施施然走上前,微微彎腰望著她,認真地道:「我如今學會了修剪頭髮,再不會出錯。」
譚昭昭不想添麻煩,嗯了聲,便往後靠了靠。
張九齡緩緩站起身,頗為遺憾地回了屋。沒一會,他走了出來,打量著懶洋洋伏在憑几上的譚昭昭道:「去換身方便些的衣衫。」
譚昭昭便興高采烈回了後院,換了身利落的胡服出來。張九齡在穿堂門邊等著,打量了她幾眼,邁步走在了前面。
張九齡眼神暗了暗,片刻後方道:「得騎馬前去,你可會騎馬?騎術如何?」
譚昭昭嗯了聲,為了能出門,便心一橫走了過去。她抬腳踩上馬鐙,張九齡有力的手臂扶在了她腰上,輕鬆一舉,她就穩穩坐在了馬背上。
譚昭昭以前會騎馬,只鄉間的小徑多崎嶇,她尚在思索中,張九齡道:「無妨,你先去更衣。」
怪不得杜鵑未曾開花!
譚昭昭轉頭四看,庭院中除了杜鵑之外,不見任何的花,皆栽種著草木。
譚昭昭不解地道:「作甚?」
聽到能出門,譚昭昭瞬間起了身,興奮得一迭聲道:「路途可遠,需要坐車前往嗎?」
張九齡長臂一伸,便將她攬住了。
千山掛好竹籃,將韁繩交給了張九齡。
張九齡依舊紋絲不動,穩穩護著她到了一片開闊的山頂,率先下了馬,手伸向她。
譚昭昭深吸一口氣,借著他的手臂下馬。興許是下得太急,她腳底一滑,人朝前撲去。
張家住在鄉間,出門便是田地。譚昭昭來了這裡之後,在宅子周圍轉了幾圈,便再無興緻出去。
張九齡道:「時辰尚早,楊梅熟了,我們去採摘一些。」
張九齡手上拿著剪子,下台階去到庭院角落種著的杜鵑邊,仔細修剪起了枝葉。
這些時日彼此之間氣氛詭異,如今要共騎一匹馬,譚昭昭感到些許的不自在,磨磨蹭蹭著上前。
張九齡輕輕頷首,笑了下,道:「我知道。」
勉強擠出絲笑,譚昭昭婉拒道:「不用勞煩大郎了。」
譚昭昭隨著他的指點看去,千山的發尾與杜鵑花枝一樣整齊。
地里耕種的百姓偶爾看向他們,悄然低語幾句。
張九齡道:「山路不平,不便行車。千山留在院子里守著書卷,就你我前去。」
馬蹄聲,偶爾的啾啾鳥鳴,安寧又靜謐。
譚昭昭臉紅得幾欲滴血,慌忙站好,吭哧著解釋道:「我能下馬。」
譚昭昭倏地抬手,捂住了頭。
拴好馬,張九齡提著竹籃過來,從裡面拿出兩個水囊,順手遞給她一個:「吃口水歇歇。」
譚昭昭道謝,接過水囊,找了塊乾爽的石頭坐了下去,眺望眼前。
山坡並不高,滿山坡的楊梅樹,樹上結滿了累累的楊梅,地上的草叢裡,到處都是掉落的楊梅。
再朝遠處看去,便是望不到盡頭,重重疊疊的山,山巒處霧靄裊裊。
山下農田河流,村郭人家,看上去彷彿如世外桃源般美好安寧。
張九齡喝了口水,提著竹籃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楊梅,走到一顆樹下仰頭打量。
譚昭昭忙放下水囊上前,張九齡急道:「小心地上.」
可惜晚了些,譚昭昭腳底一滑,她尚未回過神,已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張九齡:「.」
「可摔疼了?」張九齡上前朝她伸出手,準備拉她起身,關心問道。
譚昭昭搖頭,疼倒不疼,就是有點兒丟臉。
手伸出去,卻不見張九齡拉她。譚昭昭不解看去,她手上楊梅汁與草泥混在一起,髒兮兮。
張九齡正垂眸看著,手指摩挲,明顯地嫌棄。
譚昭昭怒了,利落撐著起身,隨手拍打著衣衫,一下呆在了那裡。
無需看便能知道,她身後肯定沾滿了楊梅汁與泥土。
等下回去,張九齡會不會丟下她,不讓她上馬?
或許,他騎馬,她在後面跟著跑。
張九齡已經走回樹下,伸手去摘楊梅了。
譚昭昭顧不得多想,走上前問道:「這裡的楊梅,能隨便摘嗎?」
張九齡道:「這片山屬於張家。」
譚昭昭哦了聲,張九齡道:「楊梅並不不稀奇。始興盛產楊梅,家家戶戶都有,隨處可摘。」
沉默了片刻,張九齡聲音低了幾分:「韶州貧窮,楊梅嘗鮮時能賣上一些,待全部成熟之後,賣不出幾個錢。想要運出韶州到廣州府變賣,一來廣州府不缺果子,二來梅嶺阻擋,路途遙遠顛簸,運送中不免磕碰,哪怕有冰鎮著,在路上就得壞掉七八成。」
譚昭昭隨之陷入了沉默。
張九齡生長在此,對韶州故土,感情深厚。
僅僅開闢梅嶺上的大庾嶺,打通嶺南道的南北交通,就利在當代,功在千秋。
若不走上朝堂,走到皇帝面前,張九齡所有的壯志,皆為一場空。
張九齡見譚昭昭抓著楊梅枝未做聲,抬頭看去,她立在那裡望著遠處,神色迷茫而悵然。
「走吧,回去了。」張九齡收回視線,低聲道。
譚昭昭回過神,看到竹籃里只裝了小半籃,猶豫了下問道:「可要多摘一些?」
張九齡道:「無需,阿耶與阿娘牙不好,不喜吃楊梅。大娘子與二郎他們,阿娘不許他們多吃,這些已足夠,放著就不新鮮了。」
譚昭昭隨口問道:「小盧姨母與七娘,她們可喜歡吃?」
張九齡看了眼譚昭昭,道:「不知。她們若喜歡,吩咐僕人再來摘就是。」
譚昭昭哦了聲,跟在張九齡身後往回走,看到他墊著腳尖,避開地上落果的模樣好像是在跳舞,就忍不住想笑。
張九齡放下竹籃,微微皺眉,上下打量著譚昭昭,她一下就笑不出來了。
「那邊有處山泉,前去洗洗。」張九齡指著左側的山澗道。
譚昭昭苦著臉,與張九齡一同前去洗手。手上的楊梅汁難以清洗,她努力了半晌,指尖依然留下了淡紅的印記。
至於衣衫上的臟污,譚昭昭只能拍打幹凈草屑,其餘的就愛莫能助了。
張九齡凝眸沉吟片刻,道:「你且等一等。」
譚昭昭不明所以,張九齡已經轉身走向了一處灌木叢。窸窸窣窣聲傳來,她以為他在方便,便趕緊轉開了頭。
沒一陣,張九齡走了過來,手上拿著一件雪白的衣衫。
譚昭昭驚訝地道:「哪來的衣衫?」
張九齡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道:「你穿上。」
譚昭昭木愣愣伸手接過,裡衣尤帶著他的體溫,青木的熏香,此時好像更濃烈了些。
張九齡道:「你穿在外面即可。」說完,很是君子背轉了身。
感情他是因為她身上臟,譚昭昭臉頰抽搐,她又自作多情了。
張九齡身量高,譚昭昭在胡服外面套上他的裡衣,恰好能蓋住她身後的臟污。
譚昭昭晃動著長出一截的衣袖,悶聲道:「好了。」
張九齡轉過身來,看到她甩著衣袖,抿嘴笑了笑,前去牽了馬來,扶著她上馬。
「後轉。」張九齡道。
譚昭昭坐在馬上不明所以,張九齡耐心比劃了下,「下山時,你會往下沖。」
譚昭昭立刻明白過來,挪轉著朝後坐好。
張九齡翻身上馬,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扶住了她的腰,道:「坐穩了。」
馬揚蹄下山,譚昭昭人隨即往後仰,來不及害羞,忙伏在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張九齡輕笑出聲,譚昭昭臉一紅,慌忙鬆開了些。馬一個顛簸,她剛後仰了下,就埋進了他的身前。
「別亂動!」張九齡呼吸沉了些,在她腰上的手臂跟著緊了緊。
譚昭昭不敢再亂動了,鼻息間,被他的氣息緊緊包裹住,心頭思緒涌動,兵荒馬亂。
不知過了多久,譚昭昭抬起頭,發現他們早已經下了山。
譚昭昭努力穩了穩神,道:「山下平坦了。」
張九齡嗯了聲,卻並未動。
譚昭昭鼓起勇氣,正要說換個姿勢,她看到後退的楊梅林,後知後覺問道:「咦,這裡也有楊梅,先前為何要跑那麼遠去採摘?」
張九齡頓了下,道:「這些是別人家的,不能采。」
譚昭昭:「可是,你先前說這些楊梅不值錢,隨便.」
話未說完,便又撞進了他的胸膛。
張九齡的聲音中,似乎帶著幾分羞惱:「別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