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姜涅拿著他的衣衫去了很久都沒有回來。
扇堯將買回來的肉洗乾淨,切成片狀,煮了一鍋肉湯,直到米飯也煮好了他都還沒有回來。
扇堯坐在土灶前看著廟門外,又低頭看著一大鍋的肉湯,不禁皺眉,他不會真的淹死在河裡了吧?
他行動不便,她怎地這麼心大放他獨自一人去河邊沐浴的!
想到這裡,她有些懊惱,站起身來慌張地披上外袍往廟外走去。
那條小河離破廟只有幾百米但要繞過破廟西邊的小山坡,山坡遮擋她也不知道那邊是什麼情況……
看著血染紅的天際,扇堯知道她快到河邊了,不禁停下腳步,站在大樹邊,喚了一聲:「姜涅。」
沒有回答。
她又喚了一聲,仍舊沒有回答,甚至這一刻連水花聲和鳥鳴聲都沒有聽見。
她愣了幾秒,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可他此刻想的是如果扇堯知道他是怪物,又將會如何看待他?會不會像聚月刀尖指向他,會不會像族人對他投來恐懼的目光。
他的目光在瞥向一旁忙碌的女子的身影后,又匆忙收回來,竟然會有種少年般的膽怯。三四年前也不曾如今日這般……
他或許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他的五臟六腑經歷了壞死,卻硬生生的挺過去了。
一個冷厲又溫柔、沉鬱又不正經的少年,她偶爾會想孩子時期的桓無一,幼年時的姜涅有多麼淘氣,多麼乖張。
小夥計看著扇堯:「我們大夫有事去燕南城去了,不過你這藥材是要得的,我先清點一下。」
她走在前面,姜涅走在後面,雖然他走動吃力,但堅持不會用木棍。扇堯知道他有孤傲冷厲的一面,提過一次后便不會再提。
這些藥材比財富更讓人心悅。
就像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像是一個怪物一樣,或許身負蒼皇的他才是比羅剎更可怕的怪物……
金波閃閃的河邊,那人斜躺在河邊看著日落,白髮傾瀉如瀑,在草地上四散開來。
之後從酉庄到燕南的一路他也幾乎快證實了這一點,卻不想這一刻,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東西的存在……它在僵死之後仍然停留在他的心臟里不曾消失。
「這一片區域光照合適,適合曬……」他的話說到這裡猛地停下,心臟處傳來的急促的猛烈的疼痛感,逼出他一身冷汗。
小夥計沒想明白,難免多問了一句。
她繞開大樹沖了過去,這一刻所見之景震撼人心……
這便是道法世界讓人割捨不下的地方,總有美景與美人令人心動不已。
那一日酉庄,也是他與羅剎大軍的最後一戰,他以為那隻蒼皇蠱死了……
「姜涅!」
也許他真的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讓他的族人們都害怕,甚至會憎惡的怪物。
他的舅舅、他的師父一定有為他感到頭疼吧……
大抵還是因為蒼皇。
這是第一次,他主動對她伸出手,選擇要握住她的手。
可是扇堯並未如願的伸手回應他,輕快的步伐踏過門檻,她微紅的耳朵,不知所措的雙手,顯示出她此刻的拘謹與羞赧。
姜涅知道了她的計劃笑著說:「來,我們去看看那塊地比較好造房子。」
星盤微偏移,她用木頭做好記號,將木頭周圍的雜草隨手清理扔到一邊。
次日清晨,扇堯趕著馬車離開破廟,這一次她要將剩下的藥材全部賣掉,再在市集採購一些做房子用的工具和材料。
他說著對她伸出一隻手。
即使病痛折磨著他的身軀,這完美的脊背還是能讓人賞心悅目。
她走過來,坐在他身邊不遠處,和他一起看完這個日落。
「騎馬的話很快了,一兩個時辰能到。」小夥計將她拿來的藥材清點好,又熟練地數了三貫錢給她,「大夫說你的藥材藥效不錯,是炮製的很完善,你也是大夫嗎?」
日光微移,扇堯用木枝做好標記,又抬起頭看向姜涅的方向:「姜涅這麼大如何,兩間房,另外剩下的一間作為廚房和藥房。」
很顯然姜涅的目光落在旁處,似乎沒有聽到她在說什麼,她微皺了一下眉,也沒打斷他,繼續規劃著她的房屋。
扇堯難免問了一句:「小師傅這裡去燕南城要走多久?」
如此的惶惶。
他的上衣被放在一旁,此刻露著上身。潔白如玉,如凝脂一般的脊背與胸膛……
亦如當初看到他對陣倪紅巫時脫掉衣衫的那一剎那,她不可遏制的心跳加速,也紅了臉頰。
又過了幾日,扇堯明顯察覺到姜涅的氣色比之前好多了,現在可以確定氣珠草、藍萼、米仙果這些東西是對姜涅的身體有裨益的。
走出幾百步遠,她拿著自製的星盤確定了一下方位,似乎是找到了合適的位置。
醫館的小夥計覺得他們陳大夫真的神了,陳大夫幾天前便說過幾日她可能會帶更多的藥材來醫館,到時候有多少收多少便是,還留了錢在醫館。
總有人能處處驚艷,驚艷的不止是皮還有這一份骨……
既然如此,她應當考慮是否要在這裡住得更久一點,於是她開始計劃去村子集市買一些造房子用的工具,她要在破廟前面幾百米的地方搭建一座房子,最好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
她瞬間懂了,這人啊……狡猾的要死,他是故意不理會她的。
扇堯盯著這隻白皙的骨節分明的手,微有些出神。
「……略懂一些。」
看出來她不想回答太多,小夥計也沒再問了。
看著她離開以後去了對街的鐵匠鋪,也不知道她是要買什麼。
等扇堯買好要用的東西,已是天黑了。
此時突然下起了大暴雨,她離開村莊前有路過的人提醒她下大雨不要趕路,他們這附近的山林大雨後容易鬧災,勸她最好在村裡找地方歇息一晚上在走。
扇堯起初想的是不過十五六里路,再慢大半個時辰內也該走到的。
卻不想半路,真如村民說的山裡鬧了災。
雨太大了,泥石滾落,將她來的路給堵住了,好在她的馬車沒有事,而這時她又不得已換一條路再走。
除了大雨聲,遠處山林里傳來轟隆的巨響聲,她知道是泥石滾落造成的。
這一刻,難免對自然心生敬畏。
或許真的應該聽村民的在村子里度過一夜的。
可是她開始擔心姜涅,他如今行動不便,若是破廟裡發了大水當如何?
大約是篝火快要熄滅的時候,破廟外傳來風聲。
原本睡得很熟的姜涅猛然驚醒了。
外面在下雨,很大的雨,他聽到山林外傳來轟隆的響聲,交雜著幾許野獸的哀嚎。
扇堯還沒有回來。
他幾乎是撐著最大的力氣起身,披上一件灰白的外袍。
長及腳踝的發因為主人的身體有恙如今也如同失去了光澤一般,由銀白變成灰白。昭示著主人身體中修為的枯竭……
他腳踝上的銀飾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他有些詫異地停了一瞬,抬手撫上心臟的位置。
至少這一刻,他竟是迫切的希望那隻蒼皇還活著,甚至希望它徹底醒來。
如果蒼皇還能給他力量,他還能做許多事。
比如保護他想保護的人。
泥石流困住了扇堯的路,不光如此,她察覺到自己被人盯上了,外面是天災,附近又闖入了不速客。
她握緊馬韁,停了馬車,即使大雨滂沱她仍然能聽到那些向她靠近的腳步聲。
不知道是不是村民們所說的劫匪。
好在車裡姜涅那些值錢的衣物都放在破廟,而她身上沒剩下多少錢,唯一值錢的是一直捨不得當掉的魚兒鈴鐺……
如果他們是要錢的,可以將車上的東西給他們看,她知道四方天隕之災后的世界很難,至少她是真的不想和人動手。
可是……
當這些人靠近她也感受到了異樣,這群人裡面有修士,至少有三個修士。
如此以來他們圍她的目的便不單純了。
扇堯深吸一口氣,終於在刀劍向她刺來的那刻,一個閃身跳上了車頂。
那些人似乎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想給她,又合力圍了上來。
「我並不想殺……」她的話沒有說完,身後的大刀向她劈來。
她閃身避開,而馬車卻在她眼前跨掉,她的馬也在一陣嘶鳴聲中被這一刀劈成了兩半。
她雙眸通紅的看著馬車又看向那個拿刀的修士,沒有給她一點喘熄的機會,這些人齊力向她攻來。
美好如此脆弱,能被惡人輕易毀滅……
她不懂,她不過是想平靜的生活,她是滿懷欣喜地駕著車回去的,這一車的東西承載的是她的喜悅與歡愉。
可是她的歡喜如此脆弱,脆弱到別人動一動手,就能摧毀。
「是你們逼我的……」
她從未想過殺人,除了魔教的人不值得她動手……
她出身中原名門正派,是上古劍閣氏後人,她受到的教育從不容許她為惡作亂。
可是……在這些人近乎瘋狂地揮刀砍來,強烈的怒火快將她的意識淹沒了。
一股極強的內力從她的身體里爆發,殺意高昂的修士們錯愕了一瞬,他們不是沒有懷疑這個人的修為有多高,但就是不願意放下這個「獵物」。
這一刻九天純陽的內修在扇堯的金丹內爆發。
只是眨眼間,他們全都倒下了。
頂著滂沱大雨奮力趕來的姜涅看到這一幕,他的渾身已濕透了,白衣白髮上似淌著水,在看到扇堯倒下的那一刻,他用儘力氣摟住她。
「他們都死了嗎……」她的目有一瞬放空,她殺光了這些劫匪,她殺人了……
他摟緊她,這一刻她猛地抱緊他,趴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嗚咽似的說道:「姜涅,我殺了好多人……」
她沒有細看,只看到倒下去了一排。也不敢再睜眼確認,她不敢看,不敢回頭。
殺魔教的人時她可以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是她是第一次殺修士……
姜涅的身影震顫了一下,很快他明白了,清澈的眼眸在夜裡若璀璨的星光,這一刻他的手撫上她濕漉的發,順勢撫過她的後頸,低柔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說道:「人都是我殺的,不是你殺的……」
像是催眠似的,他反覆強調了三遍。
他說著手緩緩移向她的肩膀,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頰上,盯著她看了許久。
終於柔聲一嘆,他微涼的手抹掉了她臉頰上的血水……
再度告知她:「人都是我殺的……記住了,堯堯。」
女人的眼半開半闔,顯然剛才那一戰消耗了她許多力氣,沒有支撐太久,她暈倒在他的懷中。
因為碰撞,他胸`前的銀鈴發出一陣響聲又戛然而止。
他似是發出一陣嘆息,又很快抱起她轉身向破廟的方向走去。
扇堯醒來的時候是次日晌午,昨晚的大雨與泥石印入腦海,她想起要殺她的修士和後來的畫面,在一陣戰慄中驚坐起來。
她殺了那麼多人。
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她的手指有些發緊。
直到等她紛亂的思緒暫停下,她才想到姜涅,想到昨晚姜涅是怎麼帶她回來的……
掀開蓋在身上的毛毯,她爬起來往破廟外走去。
大雨之後的山野,晨曦照耀下的原野,空靈絕妙,清透凈朗。
她看到那個白衫人,腳他一雙草鞋,在晨曦之中鋤草耕地。
她也看到靜靜杵在一旁破爛不堪的馬車。
也不知他是花了多久才將馬車修好的……或許他一整晚都沒有休息。
她走過去奪過他手上的鋤頭,開始不著邊際的責備他,責備他徹夜未眠,責備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馬車上的東西沒有了還可以再買,即使被埋進泥石流里也算不得什麼,不值得他忙碌一整個晚上。
可他不一樣,全世界,不……兩個世界都只有一個他。
他無可奈何地抿唇一笑,伸手撩了一下她鬢角的頭髮,然後看了一眼緩緩升起的日出:「堯堯啊,我好餓。走,我陪你做飯。」
煮葯做飯,兩人一起動手,早膳之後喝完葯,姜涅才放心去補覺。
這一晚他花了多少力氣,扇堯不敢想,但當她的手摸向姜涅的手腕,自然她如往常一樣感受不到姜涅的脈搏與過去有什麼變化,失落的鬆開他的手腕。
姜涅閉著眼躺在毛毯上,他知道女人坐在一旁,她不敢吵到他便開始打坐療養起來。
其實戌部的人一直跟著他,只是從抵達燕南境內那些人暫時沒有出現過了,既然在他的靈識感知不到的地方,所以他也沒有在意。
昨晚大雨中他抱著扇堯離去的時候,對著四周喊了一聲:「看了這麼久的戲,還不打算出來?」
他話音剛落戌部的人便聽話的出來,他們收拾馬車上的東西,將馬車修繕好后又跟了他一路。
他們自知打不過那些劫匪才不敢出手營救,姜涅也不會責備他們,而是讓他們去查清楚這些人的底細,他們為什麼會攻擊扇堯。
一連幾日扇堯都在搭建房子沒有出門,姜涅將新采來的葯炮製好後放在廟前晾曬。
一轉身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半張臉的佛像和斑駁的壁畫上。
他隱約察覺到一種力量,或許他找到了蒼皇「僵死」后仍能復生的原因。
如果有原因,也一定是因為這一座寺廟。
這裡供奉的佛像他並不認識,半張臉也無法分辨什麼,斑駁的壁畫也無法提供其他的信息。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的走到佛像前。
扇堯拎著水壺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昨日打坐療養的時候她便隱約感知到身體比以往療養時要恢復得快了一些,所以昨日她便想過寺廟有些古怪,或許更早一點當第一晚在此落宿時便有這樣的感覺了。
姜涅看到大佛像兩旁的兩個圓台,可以肯定這兩個圓台上曾經還有兩個其他的佛像,只不過被人搬走了。
或許是因為其他兩座佛像是完好的才被人搬走了,只留了這一座面目全非的。
而這個佛像,除掉其上厚厚的泥土,剝開來細看能看到上面鱗片似的鎧甲。
很快姜涅的眼眸里閃過一道精光。
扇堯注意到他的神情,心知他或許已經知道了什麼。
她偏頭看向佛像,也認出了佛像上鎧甲似的鱗片,只有細看才會認為這是鎧甲,神佛里穿鎧甲的人不多,她終於明白了第一次看到佛像時那股森嚴之外的肅殺之感。
原來是由此而來。
一個身穿鎧甲的佛像,他的名字在中原被稱作羅剎天。
「是羅剎天。」扇堯看向姜涅,姜涅的神情沒有波動,顯然他已經知道了,甚至比她知道的更多。
羅剎天,諸羅剎之王,是以鬼王之身修身成佛的護世之神,守護的是西南之境。
而燕南地處中原東北方位為何出現羅剎天的寺廟?
姜涅知道她在疑惑什麼,她或許已經想到了。
他從佛像旁退了下來,低柔一笑:「他是西南之境的守護神,若是出現在其他方位,只有一個原因,為了固守鎮地。」
建這座寺廟的人是前朝的人,蕭梁遠征燕北,打到此地后在此建羅剎天廟,鎮守疆域懲惡揚善。
扇堯聽懂了,但她又有一種感覺,姜涅知道的或許更多,不止是關於鎮地,甚至關於這座廟背後的故事,關於建造這座廟的人……
可是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的臉上似乎多了一抹輕愁。
他的目光始終落在羅剎天殘破的半張臉上,末了,微垂著眼眸許久。
她看著羅剎天的佛像,又輾轉看向姜涅,終於她輕聲問道:「是關於明照的記憶嗎?」
剎那間,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向她,眼裡毫不掩飾地掠過一抹歡欣,他伸出雙手緊握住她的肩膀:「堯堯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扇堯眼裡的懵懂與疑惑,讓他眼裡的那一抹歡欣很快消散,他勾唇輕笑了一下。
「什麼意思,我該想起什麼嗎?」她追問著。
「不沒什麼。」一方面他並不希望她想起,一方面他又有些渴求她能記起一二……
關於明照的記憶。
那也是他血肉與靈魂的一部分。
姜涅有心思,她知道,可他不想說她也不會追問,至少,她始終這麼認為,他總會對她袒露心跡的。
戌部的人半月後給姜涅帶來回復,他們查到最近修士殘殺同門之事不少,各地都有以修士為主的劫匪幫派,或對掠奪金錢或掠奪物資。
戌部的人:「這些幫派他們主要圍攻獨行的高階修士,殺死他們然後獲取修為和兵器法器。」
姜涅的神情變得複雜,這都是因為道法世界遭難后遺留下來的問題,靈氣枯竭了,修士們開始掠奪同行的修為與物資,以圖增加自己的修為與壽元。
無量天很明白如何整死道法世界,當修行者們的修為無法進階后這是必然的結果……
長此以往人世將會被危險與恐怖瀰漫。
戌部的人陸續離開破廟,沒多久姜涅也走出破廟。
一早扇堯去村子集市去了,若不是感知到戌部的到來,他今日會跟著去的,此時出發應當不算太晚。
十五六里路,走了他很久,等抵達村子的時候,落日似掛在村口的老樹上。
姜涅沒想到扇堯所說的村子有這麼大,比過去楓葉部的城寨都要大上許多。
他穿過集市,找尋著扇堯所說的醫館酒肆。
很快他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在遠處灑滿落日餘暉的街道上,緩緩走來的兩人與一驢。
那男子容貌俊美旖旎,是他這樣自負美貌的人看到了也會生出警惕的那一類……
而那女子秀雅昳麗飛揚神采,不是扇堯又是誰。
男人將韁繩遞給扇堯,他笑著說了幾句,扇堯微笑回禮。
姜涅白袖中的手指頭各個發緊,唇也抿成了一條直線,他認出這個男人是誰了……
梵統十八年春,扇堯便是為這男人爬上那繡球擂場,丟了性命。
她果然……
從心底升起一股子慍怒,無處排解的慍怒。
「陳掌門,別來無恙?」他幾乎是用了最大的力氣一個閃身出現在二人面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