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8
第八章08
如果旁人足夠細心的話,就會發現,一整個開機儀式下來,黎曼枝都沒有和魏柯說過話。
江雲照站得離他們兩個最近,將無言之下的暗潮洶湧盡收眼底。
魏柯是藏不住心思的人,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不高興。
剛才他見黎曼枝和江雲照說話,插進來嘲諷了幾句,這會兒因為自己的嘲諷在黎曼枝那裡受了冷遇,又沒底氣再和她吵,只好板著臉一個人生悶氣,眼睛盯著黎曼枝看,但就是不肯開口喊她。
他身後跟著的一圈助理場記看到了免不得頭疼,又不敢直接說,在一邊你來我往地互相使眼色,終於推出去一個,戰戰兢兢地到他旁邊去勸。
黎曼枝不理他,連眼神也不分給他一個,她要應酬來找她說話的人。
上到姚導和各位製片,下到和她確認稍後拍攝的助理和場務,她穿上了鮮紅的裙子,就真的像個小女孩兒似的活潑地到處走動。
江雲照的視線隱晦地跟隨她,見到她行經魏柯身旁。
被助理勸了一通的魏柯決定求和,抬起手攔她張口要說話,黎曼枝卻順勢把身上披著的他的外套脫下來了,往他伸出去的那隻胳膊上一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
魏柯頓時成了瞠目結舌的活體衣架子。
別人但凡存了一絲旖旎的心思,就很容易在和她接觸的過程中動心,忍不住誠惶誠恐地揣摩她表情中的含義,可如果清醒些,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卻又會發現,她不過是在極自然又極友好地和你交流罷了。
麥克風嗡嗡地想著,江雲照手插著兜放空地聽導演說話,腦海里還在回想黎曼枝剛才看過來時那個促狹的眼神。
正如江雲照和江寒月說的那樣,如果這份關係中他註定要站在這個地位,那他寧願永不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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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導發言完,又有幾個大佬被請上去說話,黎曼枝也上去了,小女生打扮,說話的聲音卻成熟又鎮定,因為妝很淡,眼睛顯得格外清澈透亮,掃過台下的人群,誰都覺得她正在看過來,可誰也沒法在她的眼睛中尋找到自己。
人聲鼎沸中,江雲照感覺到黎曼枝在用手肘碰他。
演員們站在一排,江雲照身邊就是黎曼枝。
四年前樓梯間里黎曼枝手撐在他身側,傾身過來看他手機上的字,那個場景讓他隱約窺視到她在情感中作為獵手出場的姿態。
其實對於魏柯的位置,他有自信取而代之,江寒月喜歡年輕漂亮的男孩,從他們身上索取一些愛,又施與一些喜歡,魏柯是其中的一個,他也可以做其中的一個。
開機儀式正式開始,導演握著話筒在臨時搭起的檯子上講話。
他側頭,看到黎曼枝朝他招手,示意他俯身下來聽她說話。
江雲照是清醒的。
江雲照被她抓了個正著。
她可以對著自己的戀人露出最冷淡的表情,也可以親昵地取笑一個才見過幾次的同事。她對異性的態度永遠是坦蕩自然的,冷淡就是冷淡,一點小女生耍脾氣的忸怩都沒有,取笑也只是取笑,大大方方地看過來,不帶一點曖昧意味。
此情此景頗為生動,江雲照偏開頭不明顯地笑了一下,接著就看到走到姚導身邊說話的黎曼枝突然朝他看過來。
江雲照偶爾又遺憾自己的清醒。
江雲照順從地將腦袋朝她那邊探去,周圍嘈雜的聲音往耳朵里灌,黎曼枝的聲音需要凝神才能被準確地捕捉到。
等最後一個大佬說完話,台下響起如釋重負的熱烈掌聲,場務和攝影小心地把蓋著紅布的機子運上台,場面一時變得頗為熱鬧。
然而他也看到,黎曼枝可以那樣冷淡地對魏柯,不同於普通情侶之間的慪氣,而是真的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她的臉還向著姚導,只是視線落在他這裡,嘴唇一開一合地說著話沒停,眼睛卻彎起來,明顯是在笑他。
魏柯能給她的旁人也能給,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換一個伴侶,對她而言損失不了太多。
「一會兒那場戲,我和姚導討論了,臨時決定加一個對戲的人進去。」
見過她調情的神態,就不會在面對她普通的調笑時會錯意,因此連遐想的資本都沒有。
她說話時有氣流撲到江雲照耳朵上,他終究還是失神了片刻,因此對這句話的反應也慢半拍,接著才意識過來黎曼枝和自己說這句話的用意。
身邊很吵,江雲照直起身,無聲地抬手指自己,神情疑惑。
黎曼枝朝他點頭,旁邊有人叫他們的名字,是要上台合影了,她轉頭去看,短髮隨著動作揚起。
走之前黎曼枝輕輕推了一下江雲照:「拍完照去找場務,他會帶你去換衣服。這個決定有點突然,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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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曼枝坐在棚里。
周圍有燈光師在試光,她剛才熟悉過機位,此刻在一個人待著醞釀情緒。
開機第一天,不會上難度太大的拍攝,這場原本是她的獨角戲,拍鍾情剛醒來不久,還沒習慣失明,行動不方便。
編劇原本的設計的這場戲很簡單:她一個人在房間里摸索著走路,膝蓋磕碰到椅子而絆倒,坐在地上神情茫然。
黎曼枝晚上要去完成她進組前的最後一個商務活動,劇組有一個上午和一個下午來磨這一個鏡頭。
對她而言,只是這一場簡單的戲,要不了這麼多時間,因此她向姚導提議可以拍點複雜一些的東西。
姚導一琢磨,乾脆改成女主角鍾情和旁人的對手戲,就算劇本上沒有,後期剪輯的時候要是覺得合適,也可以塞進去。
原本是打算讓魏柯來的,結果黎曼枝和姚導聊著天,看到遠處臉上帶著隱約笑意的江雲照。
「或者讓鍾情認錯人呢?來的是余執,她看不見,認成喬倫。之前摔倒了也不過是疼一下而已,此時連喜歡的人都分辨不出了,才真的覺得茫然和失落。」
她沒有深究自己提出這個建議時的想法。
魏柯又和自己鬧彆扭了,兩個演員存在齟齬,拍戲也會不順利。江雲照今天和她互動良好,讓他來和自己對戲更利於早些完成拍攝,反正鏡頭的主角是她,誰來對戲也都是襯托她。
她在圈子裡摸爬滾打五年,這部電影是她真正意義上說了算的電影,主角是她主創是她,魏柯來演男主是她的提拔,江雲照能加戲也是她的決定。
魏柯但凡識大體,就能意識到他來拍這部電影其實是黎曼枝的選擇,而黎曼枝不止他這一個選擇。
黎曼枝一直是有野心的,她耐心地用了五年的時間爬到現在的地位,期間少不了忍耐和退讓,現在她終於能以主演的身份霸佔鏡頭,也能以主創的身份決定配角的戲份。
因此當江雲照做好造型進棚的時候,黎曼枝看他的眼神格外親切。
他是她權力的體現——她終於做到可以自己拍板,決定換誰來和自己對戲。
但黎曼枝也是對作品要求很高的演員。她選擇魏柯,除了他是自己的男友之外,也因為魏柯本身演技就不錯。
此時她看江雲照的目光中,也帶上了一些殷切的希望,江雲照雖是科班出身,但之前沒有正式的作品,她希望自己之前沒有看走眼,他能夠接得住她的戲。
江雲照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走近了。
他穿著熨得一絲褶皺都沒有的黑襯衫和黑色西裝褲,頭髮梳成背頭,鼻樑上原本架了一副平光眼鏡,姚導在遠處皺著眉端詳半天,讓他摘掉了。
化妝師給他用了白一號的粉底,此時在棚內的光線下,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膚簡直是泛著冷白色的光澤。
他眼神也是冷的,或許是剛才在做妝造的時候就開始醞釀了,此時沉默地往鏡頭前走,導演和攝像朝他說話,他也只是不帶情感地點頭。當那副眼鏡一摘掉,眼眸中的冷意便一點不遮掩地顯露出來。
他所飾演的余執是喬倫的反面,喬倫是光,他就是影。喬倫是覺醒了「愛」的有溫度的新人類,他就是新人類中最冷靜理智的代表。
余執和所有角色的交集都很少,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都是圍繞女主角鍾情展開的,在影片後半段的某個瞬間他有過動心,但今天這場戲還是故事開始的時候,他只需要扮演沒有感情的研究員,做好鮮活的鐘情的陪襯。
姚導走過去和他說戲,告訴他只需要保持好冷漠的狀態,這場戲中有拉鋸,但黎曼枝是那個情緒外露的一方,他可以收著演,乖乖被黎曼枝帶著走就行。
他們倆說戲的時候黎曼枝就在旁邊,她托著腮看江雲照的側臉。
他原本散在額前的頭髮都被梳上去了,露出光潔的額頭,側臉的輪廓因為沒有了劉海的遮掩而格外流暢,眉骨、鼻尖、下頜線,打光勾勒出鋒利的線條。
當說到某個部分,姚導停下來指黎曼枝,他也往這邊看,桃花眼漫不經心地一瞥,是漠然到極致,一點溫度都沒有的冷。
在這種眼光下,黎曼枝感覺有些不舒服,像是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這一刺把她原本醞釀的情感都打斷了,使她不得不收回目光重新調整心情。
周圍的人卻沒有對江雲照的變化有什麼感覺,甚至姚導還在和江雲照說,讓他把情緒再壓一壓,要更冷一些。
黎曼枝聽了一耳朵就收住了,此刻她需要暫時封閉感官,沉浸進角色中去。
她此時應該是對某個人心動了的小女生,「上輩子」沒有經歷過什麼人間險惡,因此身上保留著少年人才有的溫暖,很輕易就會真心地喜歡對她好的人。
鍾情是習慣了旁人對她的好的,她長得漂亮,人活潑,「上輩子」世界對她很友善,「這輩子」她也是新世界中最稀有的存在,被一眾研究員們捧在手心上呵護著——雖然不帶個人情感就是了。
「可以開始了。」
當黎曼枝又一遍捋到這個節點的時候,聽到頭頂上有人聲音低低的在說話,她抬頭,看到江雲照垂眸看過來,嘴角平平的,聲音和她之前在樓梯間第一次聽到時一樣,因為不帶情感、甚至有些不耐,而顯得冰冷。
不過之前,這份冰冷是沖著那兩個說閑話的人去的,而這次是沖著她來的。
兩人對視了幾秒,像是那天的情形調轉過來,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她,而她以仰視的姿態看他。
黎曼枝清楚地知道,江雲照這是入戲了,他是敬業的好演員,上了片場就沉浸在角色中,一切私人的交情全都拋開,因此態度才會有了這樣大的變化。
也就是此刻,她那一點尚未入戲的神智讓她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剛才那「被刺了一下」的感覺是從何而起的。
從認識江雲照以來,他在自己面前都是溫和而友好的——桃子味的戒煙糖、那日耐心地陪著她散步,他對她甚至稱得上溫柔。哪怕偶爾的冷淡,也只需她笑著講幾句話就能瓦解。
但這份溫和與友好卻不是人人有份,直到今天在片場,黎曼枝看到眾人對他冷淡的神情習以為常,才意識過來江雲照這些日子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以至於他此刻不過是用平時對待旁人的態度來對待她,她卻甚至會因此而覺得不適應。
原來她早就習慣的江雲照的溫柔,竟是屬於她獨一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