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歸家
第十二章歸家
雨還在下,細細密密,將角落那株芭蕉澆得左搖右晃。
慕雲月的心,也跟那株芭蕉一樣飄搖無助。
她不知道這人為何會突然失控,也不知他為何如此執著於昨夜的對話。
只清楚地看見,他淡漠的目光變得強勢而直接,伴隨他身上冷冽的梅香,霸道地將她包裹。眼尾那顆柔和的淚痣,都被攪起幾分鋒芒。
像荒原上蓄勢待發的狼,而自己就是一隻孱弱的兔子,入了他的視野,就再無處可逃。
這種感覺讓人絕望。
慕雲月瞳孔都開始震顫,美眸浮起一層水霧,凝在睫尖,宛如菡萏銜露,隨時都會落下。
衛長庚抓在她細腕上的指尖微顫,冷肅的神色隱有鬆動。
慕雲月趁機掙開他的手,疾步後退,豈料絆到方才摔落的香爐,腳下踉蹌。
衛長庚本能地上前扶她。
再待下去還不知會發生什麼,她草草行了個禮,道:「多謝林公子這段時日的照顧,雲月感激不盡,日後有機會,定好好報答。」
這麼大的雨,都掩不住他周身凜冽的氣場。目光灼灼凝來,甚至要將漫天雨水都燃個乾淨。
慕雲月卻扶著旁邊的廊柱,大喊:「別過來!」
身後始終粘著兩道視線,她不敢回頭看,垂著腦袋悶頭走,只在拐彎的時候,借著餘光偷偷往回瞥。
慕雲月還沒從剛剛的遭遇中緩過來,芙蓉嬌面上滿是驚惶。
這人到底是誰?怎的對她如此關切?
纖白的手腕留了一圈紅印不說,雲鬢也微微散亂。
蒼葭被她的模樣嚇到,圍著她追問:「姑娘,您怎麼了?」
卻有一道驚愕的嗓門,兀地扯破侯府寂靜的夜。
那人還負手立在廊下。
慕雲月一陣心悸。
衛長庚陡然停住,手已伸至半空,又握成拳,僵硬地收回來。
慕雲月搖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拉著她,一刻不停歇地往馬車方向去。
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再讓她遇見,太嚇人了。
從搭船、送葯,再到今日校場……他該不會一直都在跟蹤她吧?
還好他們只同行一小段路,否則還真不知會發生什麼。
便轉身,頭也不回地朝蒼葭跑去。
*
雨一直下到黃昏才停。
身影挺拓,恍若利刃出鞘,先前的清冷淡漠都被收斂乾淨,只剩駭人的戾色。
氣氛凝滯,唯雨水順著廊檐,刷下一排齊整白線,聲音震耳欲聾。
「你說什麼?阿蕪把婁知許的手指頭給踩折了?」
汝陽侯府開始上燈,一盞盞朱紅燈火串聯成游龍,幽幽點亮這雨後迷迷滂滂的世界。
正堂上首,慕鴻騫聽手下講完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整個人都懵了。
摸著鬍子思忖良久,他狐疑問旁邊人:「該不會又是什麼苦肉計吧?這招她以前可用過,還奏效了。我當時就勸你別心軟,你偏不聽,現在好了吧,她故伎重演,咱們怎麼辦?」
丹陽郡主白眼翻上天,「侯爺,這是你自個兒家,不是盧龍邊城,沒人跟你打仗。還苦肉計?苦什麼肉計?跟自己女兒玩兵法,累不累?」
「嘿,哪是我要玩兵法,分明是那丫頭做事不講章法。她要麼就繼續鬧,要麼就回來乖乖認錯,現在整這一出,叫我怎麼收場?這不顯得我很……」
慕鴻騫環視周圍備好的各種家法,眼神複雜,最後一個粗鄙字眼,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可他不說,丹陽郡主替他說:「可不就是你蠢嗎?不僅蠢,還蠢鈍如豬。」
「早就跟你說過,阿蕪回京的船上有咱們的人。他們都遞消息回來說,阿蕪這段時日變化很大,已經不打算再嫁給那婁家小子,你偏不信。現在鬧笑話,不是你蠢,難道還是我蠢?」
邊說邊伸手去扯他臉,笑眯眯問:「臉疼不疼啊?」
「嘿,嘿,你輕點,輕點!」
慕鴻騫半斜著臉倒吸氣,不停拍她手,又不敢拍太用力,不僅臉疼,心也頗為疲憊,嘆息道:「我這不也是關心則亂嗎?」
武將的腦袋系在腰帶上,他也不例外。
這些年,他南征北戰,甚少有機會陪伴家人。
慕雲月出生的時候,他甚至還在和大渝精銳對峙,生死未卜,一耽擱還就是兩年。
等回去見到她的時候,她都已經會喊娘,看見他卻還是一臉茫然,怯怯躲在母親懷裡,不敢出來,看得他心裡跟油煎一樣。
是以對這個女兒,他總是格外偏疼一些。
慕雲月有什麼需要,他都是能滿足,就盡量滿足。滿足不了,就變著法兒立功,讓陛下幫他滿足。
知道她瞧上婁知許,他心裡雖彆扭,但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甚至私底下,他還找過婁知許。
那小子並非池中物,自己這個做上司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短短兩年時間,他不靠任何人,就從一個普通兵卒,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又豈會是凡俗?
若不是開國侯府敗落得早,憑他的本事,眼下絕不會只是一個七品把總。
橫豎他們慕家也不需要靠兒女姻親來鞏固地位,如果那小子當真有心,又肯對阿蕪好,他也不是不能將女兒交給他。
可那天,自己主動開口提出這事後,那小子居然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了,還說什麼:「慕姑娘燦若明珠,當擇一有緣人,是在下不配。」
可眼裡赤/裸裸的輕蔑,又分明不是這麼一回事。
當著他的面,就敢羞辱他的寶貝女兒,這如何忍得?
他當場就發作了,將那姓婁的痛斥一頓,又借著這樁丟馬之事,讓他滾去校場罰跪,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來回他的話。
誰知那姓婁的脾氣這麼硬,寧可頂著一身傷,在寒風中跪到昏厥,也不肯低頭。
呵,還真把自己當一碟子菜了!
他慕鴻騫的女兒,汝陽侯府的掌上明珠,難道還非他不可了?
笑話!
慕鴻騫磨了磨槽牙,拍案而起。
「不成!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家法還是要伺候著,否則她不長記性。姑且先等她回來,看她如何解釋,若是不能解釋清楚,我就……」
「爹爹!娘親!我回來了。」
門外傳來脆生生的呼喚,慕鴻騫還沒回過味來,空蕩蕩的懷抱便迎來一團溫軟。
小姑娘在他懷裡仰起腦袋,湊近的雙眼分外璀璨,像色澤濃郁的黑曜石,明亮到快要燃燒。
慕鴻騫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瞬間就被這雙漂亮的眼睛截住,只剩「阿巴阿巴」的份。
丹陽郡主掩著團扇笑得眼角掛淚,朝他挑眉,「若是不能解釋清楚,就怎樣?」
慕鴻騫老臉一熱,氣咻咻瞪去一眼,板起臉,想作勢發作,立一立自己的家主威風。
可瞧見慕雲月眸底半含的水光,他心又揪了起來。
手在袖底握了又握,到底是沒捨得推開她,只撫上她腦袋,柔聲寬慰:「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的手,是典型的武人之手。
指腹虎口都覆滿厚厚的繭,即使撫在發上,沒觸及肌膚,也不甚舒服。
慕雲月心裡卻莫名溫暖。
適才進門前,她就已經打聽過,父親還在氣頭上,怕是不會輕易饒過她。她這才用椒水給自己熏出一泡淚,想以退為進。
可眼下見他這般溫柔,再想想前世慕家的慘淡收場,慕雲月鼻尖便忍不住泛酸。
原本強擠出來的淚珠,不知不覺就有了真實的溫度。
「爹爹……放心,女兒以後一定……一定聽您和娘親的話,再不到處惹是生非了。」
她小手揪住慕鴻騫衣襟,淚珠「啪嗒啪嗒」,哭得接不上來氣。
慕鴻騫襟口很快濕了大片,一顆心像是泡在滷水里,又酸又脹。
幾十年的沙場鐵骨,竟也濕了眼眶,笨拙地幫她擦著眼睛,自己卻哭得比她還厲害。
「阿蕪莫哭了,一點小事,不至於的。不就是個婁知許嗎?有什麼的?爹這就讓人打斷他的腿,讓他給你磕頭道歉,管你叫祖宗!」
「混說什麼呢。」
丹陽郡主起身過來,戳他腦門,「都一把年紀了,還沒個正形兒,傳出去不怕人笑話?」
「我疼我女兒,天經地義,哪個敢笑話我?」
慕鴻騫不屑一嗤,另一隻手也抱住慕雲月,比劃了下,「哪個敢笑話,我就打斷他的腿,讓他也管阿蕪叫祖宗!」
慕雲月被他逗樂,「噗嗤」笑出聲。
慕鴻騫見她兩眼彎彎,總算鬆了口氣,大手輕拍她後背,語重心長道:「阿蕪能自個兒想清楚,爹和娘就放心了。你是爹娘身上掉下來的肉,爹娘如何捨得讓你受委屈?」
「你放心,爹保證給你找個比婁知許更厲害的夫婿,把你寵到天上去,讓那姓婁的後悔都沒地方哭去!」
丹陽郡主鄙夷地拿團扇拍他,卻難得沒回懟,只撫著慕雲月的臉,幫她抹淚。動作輕柔,彷彿她是世間最珍貴的精瓷。
幽蘭暗香自她袖間迎來,滿滿都是家的味道。
慕雲月不禁哽咽。
有多少年沒見到這一幕,連她自己都快記不清。重生這麼久,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真情實感地覺得,自己是真的回來了。
早間的驚惶和浮躁,也都在這一點橘光中煙消雲散。
「對了,外祖母和舅舅給你們準備了好些禮物,我這就去拿。」
慕雲月吸吸鼻子,抬手招呼蒹葭,還沒出聲,就聽門口飄來一道歡愉的聲音:
「姐姐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屏兒都不知這日子該怎麼熬了。」
慕雲月臉上笑容頓時僵住,所有喜色都在一瞬間冷卻殆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