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衛長庚的回憶
第九十一章衛長庚的回憶
「喬……姐姐?」
慕雲月怔怔的,有些不敢認。
喬晚卿一笑,拔腿過去,正想像小時候那樣抱一抱她,瞧見旁邊的衛長庚,猛地想起如今兩人的身份,抱拳畢恭畢敬行禮道:「微臣參見陛下,參見皇後娘娘。」
衛長庚抬手免了她的禮,道:「朕今日也只是來侯府上做客,大家都輕鬆些,不必拘禮。喬將軍這幾年在南境也辛苦了,好不容易回來,可得好好休息一下。」
餘光瞄著旁邊還在「簌簌」掉葉子的榕樹,他臉色複雜,幾次想看口,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喬晚卿倒是一臉坦然,「微臣剛剛回京,聽聞世子近年武藝見長,便和世子切磋起來。無意驚擾聖駕,還望陛下恕罪。」
樹上的人一聽就炸了毛,抖著指頭在空中憤憤指點,「明明是你……」
喬晚卿一記眼刀悠悠殺過去。
慕知白從頭髮絲到腳趾頭都狠狠哆嗦了下,立即把嘴閉成河蚌,一點聲兒也不敢往外「吱」。紅纓槍已經不震了,樹上的葉子卻是落得比方才還要多,馬上就要禿了。
相識這麼久,衛長庚還沒見過這麼乖覺的慕知白,跟平日在摺子上對他張牙舞爪的模樣完全判若兩人。不怕皇帝,倒是怕一位女將軍?
「覺得啊。」慕雲月點頭,「他們覺得喬姐姐掛得還不夠久,應當再多掛兩天,最好掛到城門口,還是倒掛的那種,讓路過的人都瞧瞧,也好給他緊緊皮,以後做事別再那麼毛躁。」
「……」
她是便是喬晚卿的嫡母。
端莊和禮數沒法再庇護家人,她也無懼讓自己變成世人眼中的「潑婦」,以自己羸弱之軀,為這對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姐弟撐起一片天。
在花廳坐了會兒,等慕鴻騫回來,天色也剛好暗下,大家一塊圍坐著,吃了一頓遲到的年夜飯。等飯畢,男人們去書房商討政事。女人們則留在花廳,繼續閑話家常。
便是這個弱不禁風、往日連雞都沒殺過的女子,提刀護在姐弟倆面前。
「那你父親母親就沒有覺得哪裡不對?」
慕鴻騫軍中有事,還沒從校場回來。丹陽郡主則在花廳,和一個身著簇新寶藍衣裳的婦人說話。
慕知白能活到現在,也是挺不容易的。
當初喬老將軍和兩個兒子先後犧牲,喬家子輩就只剩十五歲的喬晚卿,和一個十歲的庶子。外頭的親戚一個個又都不是省油的燈,見他們孤兒寡母,就想以贍養之名,行霸佔家產之實。
喬老夫人還有些惶恐,直到衛長庚也如此開口,她才在丹陽郡主的攙扶下,忐忑坐回去。
然一雙眼仍舊明亮如初,彷彿暗夜裡的一顆星,無論周遭環境多麼惡劣,都沒法奪走她眼底絲毫光輝。
*
幾人哄鬧著進了大門。
因著南蠻一帶的艱苦條件和過往五年的艱辛,婦人眼角眉梢都早早爬上了歲月的痕迹。明明和丹陽郡主年紀相仿,兩鬢卻已微星。
衛長庚暗吸一口氣,挑著高低眉,驚訝不已。
兩家交往也從不忌諱什麼,親得宛如一家人。
慕雲月對她也甚是欽佩,進門后,不等老夫人向她行禮,就先抬手將這些虛禮都免了。
因著慕鴻騫和已故的鎮南將軍是曾經的戰友,有過命的交情,慕、喬兩家也成了多年的世交。喬家最艱難的時候,也是靠慕家支撐,方才能一步步走出泥潭。
衛長庚:「…………」
慕雲月原本也挺吃驚的,等發現將慕知白扔出來的人是喬晚卿,她一下又釋然了,甚至還能抽出空閑,拍著衛長庚的肩,淡定安撫他:「沒什麼奇怪的,他三天兩頭要被喬姐姐掛起來,有一回還掛到過城外的亂葬崗,嚇得他三天沒敢出門,一看見青綠色的東西就反胃。」
如今喬家這對姐弟,姐姐成了當世聲名顯赫的女將軍,弟弟不過十五歲年紀,也練就了一身文韜武略,在軍營中初露鋒芒,都要多虧這位嫡母。
慕雲月本想和喬晚卿一道去後院看她耍那套新練成的槍法,自己為她撫琴伴奏,像小時候那樣。
喬老夫人卻忽然叫住了慕雲月,幾次欲言又止,許久才道:「皇後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一看便是有求於人。
她一向是個驕傲的性子,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輕易向外人開口。當初喬家最艱難的時候,她也是獨自咬牙硬[tǐng],直到後來家產都快變賣乾淨,當真撐不下去,才上汝陽侯府求援。今日能跟自己開口,定也是做了幾番掙扎。
慕雲月也不耽擱,揮退身邊的人,知她腿腳不好,便主動過去攙扶,和她並肩行在雪月之下。
「老夫人有話便直說吧,您是我母親的好友,喬世叔也曾在戰火中多次救過我父親的命,喬姐姐更是和我情同手足。您需要什麼,只要阿蕪能辦到,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喬老夫人聽著這聲親切的「阿蕪」,笑了笑,心裡那點惶恐也隨之消散許多,啟唇道:「那娘娘就容老婦僭越,問上一句,陛下這次召卿兒回京,所謂為何?」
像是怕慕雲月誤會,她說完又趕緊跟了一句:「老婦不是想干預朝政,只是、只是……」
轉頭看了眼慕雲月,她苦澀一笑,「娘娘瞧著氣色這般好,想來成婚後,陛下一定很疼愛娘娘。也不知我家卿兒何時也能尋一個如意郎君,也如陛下疼愛娘娘那般,疼愛她。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姑娘家,那些打打殺殺的事,不該和她扯上關係。若不是當初家裡真的沒人,我也捨不得……」
喬老夫人隱隱哽咽。
慕雲月也垂下眼眸,沉默下來。
這番話說得已經很委婉,但裡頭的意思,慕雲月也聽懂了。
倘若當初沒有那番變故,喬晚卿應該和其他名門出生的貴女一樣,在蜜罐里泡大,及笄之後在從一個門子抬到另一個門子,繼續享清福,永遠不知困難為何物。若是嫁進慕家,憑兩家的交情,以及公公婆婆的開明,喬晚卿的日子能過得更好。
可這世上,總是無可奈何多過得償所願。
說來也是喬老夫人的一番愛女之心。
倘若她只是將喬晚卿當成一個振興家族的工具,自然不會為喬晚卿操心這個。覺察到皇帝有意提攜,她說不定還會為了家族榮耀,不管喬晚卿願不願意,都要求她必須應下。而不是像現在,明知這些話捅出去便是殺身之禍,還冒死過來見她。
這些年,想來喬老夫人心裡也很自責吧?能為一個庶出女兒做到這份上,當真是很不容易了。
可這事,慕雲月也做不了主,更不好直接把西南那邊的事,提前露出去,只能道:「老夫人放心,陛下是個明事理的人,倘若喬姐姐不願意,他不會逼迫她的。」
更多的,她也不好再說,也不能保證什麼。
幾人湊在一塊又說了會兒話,待到夜色徹底暗下,宮裡快要落鑰,慕雲月和衛長庚也同大家告辭,坐上馬車回去。
一路上,慕雲月都心不在焉,衛長庚逗弄她,她也懨懨提不起多少精神。
「這是怎麼了?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才一會兒沒見,人就成這樣了?莫不是著寒了?」
衛長庚擔憂地去摸慕雲月額頭。
慕雲月搖搖腦袋,甩開他的手,展臂抱住他,哼哼唧唧道:「喬姐姐一定要去西南嗎?」
衛長庚挑眉,「可是喬老夫人同你說了什麼?」
慕雲月心頭一緊,下意識脫口而出:「你怎麼知……」說到一半又趕緊閉嘴,給自己找補,「誰也沒有找我,我就是自己個兒瞎想的。」
這還自個兒瞎想呢?
衛長庚輕嗤,點了點她挺翹的鼻尖,道:「慌什麼?我又不會怪你。」
「那你也不能怪喬老夫人,她也是為了喬姐姐好。」慕雲月搶白道,說完,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站在皇后的立場,她自然是希望喬晚卿能接管西南,繼續守衛北頤江山;可站在好友的立場,她也和喬老夫人一個想法,比起建功立業,她更希望喬晚卿能夠過得簡單開心,遠離那些刀光劍影。
更何況,還有哥哥呢……
世間當真就沒有兩全的法子了?
衛長庚將她抱回懷中,輕輕搖晃,「你啊,操心了這麼多,可有問過喬晚卿自己的想法?她是願意回歸內宅,還是更願意繼續馳騁沙場,你可知道?」
慕雲月霎了霎眼睫,道了聲:「我……」
卻是當真回答不上來。
她和喬晚卿雖是舊友,可畢竟分開太久了。
曾經的喬晚卿,就不是個會被禮數約束的人。雖然當初披甲上陣,不是她本願,可經過這五年,她的心思可有什麼變化,慕雲月也的確猜不透。
衛長庚輕笑,捏捏她下巴,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若是想回去相夫教子,我絕不阻攔;同理,她若是想繼續上陣殺敵,你和喬老夫人就算打斷她的腿,也攔不住她的心。你點你應當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既然不是你能決定的事,你又何必在這杞人憂天?」
慕雲月抿了抿唇,點頭道:「好,我不想了。」
然心思,卻還是叫他這番話牽動,不自覺飛出去老遠。
說起來,她也是將門出身,倘若當初父親問她願不願意習武,她答應了,自己的前世會不會有個不一樣的結果?即便沒法像喬晚卿那樣,做一個立馬橫刀的女將軍,至少也不會被欺負成那樣。
「真好。」慕雲月感嘆道,「早知道我也去習武了。」
衛長庚揚了下眉梢,「習武做什麼?不苦嗎?」
「不苦!」慕雲月昂起下巴,跟他杠,「習了武,說不定現在我也能跟喬姐姐一樣,當個英姿颯爽的女將軍,也就不會被欺負了。」
邊說,邊怨懟地剜了某人一眼。
衛長庚悶笑不已,幾次想開口懟回去,卻都沉默下來。
其實,即便不做女將軍,她也是有過那般颯爽模樣的,就在她十二歲那年,她被敵軍俘虜的時候。
彼時盧龍城內布防還有漏洞,慕鴻騫心急如焚,卻也沒法豁出閡城百姓的性命,貿貿然打開城門,只為救自己的女兒。
衛長庚自己也知道,當時去救人,是絕對的下下策。
可世上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就像那僅有幾面之緣的姑娘,本不該惹得他牽腸掛肚;就像明知敵營里到處都是陷阱,可他還是沒忍住,追了過去。
原本,他也只是想刺探一下敵情,確認一下她的安危,再回來從長計議,卻不料,正撞上她拿彎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想要殉國。臨死前,還不忘把敵軍將領狠狠痛罵一頓出氣。
不得不說,真是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一個髒字不帶,愣是把那幾個敵將氣得臉色鐵青。
小小的身子立在浸滿冰爽的朔風中,彷彿一朵開在懸崖邊上的花,臉上沾滿血污,髮髻也凌亂得不成樣,那雙眼睛倒是灼灼如炬。
握刀的手還打著顫,出口的聲音卻堅定無比——
「我告訴你們,我們北頤的皇帝已經來盧龍了,誓死跟閡城百姓共進退;而你們那位可汗,還不知道在哪個女人床上醉生夢死呢!」
「有這麼個愛民如子的皇帝,我根本沒必要害怕。他一定會來救我,帶兵踏平你們這群敗類;縱使那時我已經身亡,他也會將我的屍骨帶回我的家鄉,好好安葬。」
這多年,她還是第一個這麼信任他,覺得他一定能救她於生死的人。
當時自己在想什麼?
好像是想狠狠嘲笑她一番,她口中那個「愛民如子的皇帝」,不過是薛衍的傀儡,自己都快保不住,根本沒那麼大本事救她。
可等他回過神的時候,拍馬的韁繩已經揮下,手裡的長/槍也已挑落敵人的首級。
明明不屑於她說的話,可渾身的血液卻還是為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個眼神,而沸騰燃燒。在宮中壓抑了多年的情緒,也都在這樣一刻迸發。
那是十六年來,仰人鼻息的壓抑生活中,從未體驗過的熾熱,和酣暢淋漓,為她,也更為他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只是那一刻,他很想衝破所有敵防,在那生死一線的關頭,緊緊拉住她的手,給她回應,告訴她:「別怕,我帶你回家!」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衛長庚依舊會熱血沸騰。
而小姑娘當時望過來的歡喜眼神,彷彿自己就是她的一片天,他也一刻不曾遺忘。
即便她臉上裹滿了北地的狼煙和風霜,他依舊覺得,她是世間最好看的姑娘。
時過境遷,也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救命恩人?估計回家之後,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吧?否則這麼長時間,怎麼都沒聽她提過一句?
還真是個小沒良心的。
衛長庚在心底嘆了口氣,無奈也悵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