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2 準備
第二章02準備
法院對東縣十字路口車禍一事的判決很快就敲錘定音。司機劉某酒駕,致使人行道上的晏梅重傷身亡。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並支付賠償三十萬元。
處理好妹妹晏梅的身後事,晏芳把晏明雨接到了自己家裡。
「明雨,以後就跟我們一起住哈……」
晏明雨點點頭,看著肉眼可見憔悴了很多的姨媽,心裡有些酸。
「你姐姐過幾天要回市一中補課,空房間還沒收拾出來,你就先睡她那間屋……對了,你錄取通知書下來沒?」晏芳一邊從冰箱里拿菜一邊嘮叨著。
「下來了,市一中。」
中考成績跟她模擬考的分數差不多,並沒有太大浮動,自然而然上了市一中。
「那好呀,你到時候就跟小絮一起住,一起上下學,互相也有個照應,晏梅要是知道你考上了一定很……」
話還沒說完,一陣難言的沉默。
「對不起呀明雨,姨媽會好好照顧你的,以後你跟小絮都是我的女兒。」晏芳背過她,偷偷用手背抹了抹眼角。
夜裡靜悄悄的,偶爾傳來一兩聲遠處汽車駛過的聲音。空調的冷氣斷斷續續地吹著,時鐘滴滴答答催人眠。晏明雨什麼也沒想,就這樣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
之後的兩個月,晏明雨再沒聽見過母親的名字,她住進了青絮家,姨媽給她報了銜接班,提前學習高中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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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可以。」
「餓不餓,我去做飯?」
青絮見她這有些傻氣的動作,迷迷糊糊地,傻得可愛。青絮遞給她一張紙巾,忍俊不禁:「沒有啦。」
菜入鍋,跟熱油接觸發出刺啦的聲音,香味從廚房的縫隙飄出,爭先恐後地鑽進晏明雨的鼻子里。聽見灶台關火的聲音,晏明雨自覺離開陽台,進到廚房幫忙。
「下周就開始軍訓了,你們軍訓服發了沒?」青絮吹了吹碗里熱氣騰騰的白菜湯。
貿然住進青絮家裡,受著人家的照顧已經讓她很不好意思了,更別提主動提什麼要求。
市區的公寓不大,四十平米左右,進了門左邊是一個小廚房,空間很狹小,僅能供一人活動。往前走就是一張大床和陽台,落地窗旁邊鋪著地毯,上面有一張小圓桌和兩張座椅,角落裡還放著畫架。陽台旁是浴室,浴室門離床的右側只有一米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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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了嗎?」青絮見她進來,隨口一問。
時針不緊不慢地走著圈兒,像雨點打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漣漪。微風徐徐,一陣樹葉的窸窣聲,一片落葉悠悠脫離了枝幹,輕飄飄地,落到光滑的水面。月亮高升,躲在在雲層里悄悄和星星嬉戲。
晏明雨一邊算著數學題一邊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廚房,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恍惚回到了家裡。媽媽在廚房忙活著給她做飯,她就安靜地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就像現在這樣。
青絮把懷裡的書放到座椅上,順手打開空調。
充實的補習生活填滿了晏明雨內心有關生離死別的缺口,她似乎忘記了這件事,平靜又順利地開啟了高中生活。
睡到後半夜,晏明雨迷迷糊糊間覺得口乾舌燥,摸了摸床頭櫃,往常的水杯卻沒在上面。
「差不多了,老師沒布置多少作業。」
「渴。」
晏明雨微怔:「謝謝姨媽。」
兩人默契地拿碗筷端菜上桌。
晏明雨看到她手心裡的一顆米粒,頓時紅了臉,用手背又揩了揩自己嘴角。
本能地,晏明雨小聲嘀咕了句:「媽……」
晏明雨頷首,坐在椅子上,拉開書包把練習冊拿出來。
「記得洗一洗再穿,對了還有水杯,天氣熱,一中軍訓還挺嚴的,別中暑了。」
一陣布料摩攃的聲音,晏明雨聽見有人應她:「怎麼了?」
「那你先做作業,好了我叫你。」青絮語氣溫柔,眉眼帶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兩人背對著彼此,分別枕著自己的枕頭,蓋著自己的被子。晏明雨閉著眼睛,雙手交疊放在臉頰邊,雙腿蜷起來。
晏明雨點頭,繼續專心地扒飯,很快碗里的米飯就見了底。
舀湯時無意瞥見青絮在盯著自己笑,晏明雨不明所以,獃獃地看著她,想仔細觀察其目光所及之處。對視的一剎那,青絮莞爾,伸手摸了摸她的嘴角。
晏明雨隔著濕帕子把煮湯的鍋端起來,倒進湯碗里。另一邊番茄炒蛋也出了鍋,剛好裝滿一盤。高壓鍋適時發出響聲,示意米飯煮好了。
廚房裡很快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灶台噠噠噠打起了火,菜刀有節奏地敲擊著菜板,生活的氣息洋溢在四十平米的空間里。
布置簡單,乾淨整潔。
晏明雨周六要去上培訓機構上美術課,自然也不能熬夜。等她洗完澡出來,發現青絮在床頭給她留了一盞小夜燈,微弱的燈光給房間染上暖色,困意一下子翻湧上來。晏明雨揉了揉眼睛,躡手躡腳關了小夜燈,在青絮身邊躺下。
過分親昵的動作讓晏明雨不自然地縮了縮脖子。
「有想吃的嗎?」
「晏晏,你一會兒還看書嗎?」青絮見她拿著睡衣和毛巾向浴室走去,看了看手機,正是十一點半。
高三的學生周六要補半天課,所以青絮晚上洗漱完早早地上了床,靠在床頭背單詞。
「發了,在書包里。」
「慢點兒吃。」
「不了,姐姐你關燈睡吧,我動作輕點兒。」
小夜燈亮起黃光,拖鞋沓沓,然後就聽見水流入玻璃杯的聲音。在寧靜的氛圍里顯得格外清晰。
「水來了。」
晏明雨被燈光下的人影晃醒,手碰到杯子時眼睛還沒完全睜開。等半杯水下肚,她才看清眼前的人是青絮。
青絮長發散在肩頭,睡衣鬆鬆的,眉間有股淡淡的倦意,她坐在床沿接過晏明雨手裡空了的玻璃杯。
「姐姐?」
晏明雨看著她的臉,方才恍惚看見的晏梅的臉瞬間割裂開來。平靜的心就像忽然遭遇了一場暴風雨,波濤洶湧的淚水衝破長堤,堵起來的缺口被撕開,晏明雨的心裡生出巨大的失落感。她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已經沒有媽媽了……
原來青絮之前說的是對的。遭受到巨大打擊的人,身體會自動檢測到並開啟保護機制。三個月,保護機制終究是崩潰。晏明雨此刻仍舊麻木著,心裡空空的,可是眼淚卻止不住往下掉。
「姐姐……媽媽不在了……」
青絮把肩膀借給她靠著,手撫摸著懷中人的背。除此之外,她也做不了什麼。晏明雨抽泣著,抱著青絮說不出話,只能發出嗚咽聲。攢了三個月的淚水彷彿要在此刻哭干。
對母親的思念和不舍混合著淚水打濕了衣襟,晏明雨在一片婆娑的蒼白世界中又看見了母親的身影。
她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挎著個小皮包,頭髮盤起來,笑眯眯地對自己招手。
「跟我回家好不好呀?」
不等晏明雨回答,她就拉著一個小女孩歡歡喜喜地走出了孤兒院。
她為她洗衣做飯,送她上學,給她買喜歡的水彩筆和漂亮的裙子,鼓勵她誇獎她陪伴她,給予了無數的愛。
在晏明雨要中考的前一天晚上,她還特意煮了女兒最喜歡的紅糖荷包蛋,笑著感慨:「第一次看到你還是個小不點兒,眼巴巴地望著別的小朋友吃糖,現在都要比我高咯!唉,老了老了!」
「才不是,媽媽在我心裡永遠最高最年輕最漂亮!」
兩人笑著,溫馨的氣氛洋溢著整間屋子……
最後是她匆忙舉著准考證跑向校門口的情景。晏明雨這才發現,她早已兩鬢斑白,眼角的細紋已經清晰可見。
時間偷走她的青春,她不曾婚配,如今又奪走了她的生命。讓晏明雨連報答的機會都沒有。
何其殘忍。
晏明雨在回憶里耗盡了體力,沉重的眼皮和發暈的頭再支撐不住身子,夜逐漸歸於平靜。
第二天早上醒來,晏明雨感覺自己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身邊已經空了,被子規規矩矩地折好放在床尾。
晏明雨下床只覺頭重腳輕,差點一個踉蹌撲到地上。
牆上的時鐘指向八點半。
美術課十點開始,上到下午三點。她九點半出門就來得及。
進了衛生間,發現鏡子上貼著一張便利貼,字跡雋秀:鍋里煮了粥,冰箱里有冰袋,記得用毛巾包著敷。
晏明雨把便利貼揭下來,看著上面的內容心底不由一暖。擠了牙膏,一邊刷牙一邊去外邊把自己的畫本翻出來,順手把便利貼夾到畫本里。
青絮真的很照顧她……
晏明雨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媽媽對她好,姨媽對她好,姐姐對她也好。在孤兒院生活的記憶如泛黃的紙張,彷彿已經過去很久了。晏梅把她接到新家,給她姓氏和名字——晏明雨。
她曾問過媽媽,為什麼叫她明雨?
彼時媽媽摸了摸她的頭,耐心解釋:「因為明雨作福澤,是上天的恩賜,媽媽希望你乾淨透徹,做個敞亮溫潤之人。」
春風化雨,明凈潤澤。
晏明雨鼻子一酸,急忙抬起頭把眼淚憋回去,去廚房拿來冰袋敷到眼睛上。
脆弱的眼瞼皮膚冷敷后,不適感舒緩了許多。
等喝完粥,收拾得差不多時間正好,晏明雨背上繪畫需要的東西匆匆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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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卷了交卷了啊!最後一排同學幫忙收一下卷子!」數學課代表敲著講桌,示意後面的人把卷子傳上來,他喊:「喂,楊恩,別寫了——」
「馬上馬上!」靠窗那列坐在最後的女生奮筆疾書了幾秒,然後趕在數學課代表再次發話前噌的一下站起來,往前面收卷子。
「呼——這剛開學怎麼就考試啊!!」
短髮女生走回來癱倒在座位上,望著教室天花板長長地嘆了口氣。
青絮轉著筆,拿著草稿紙回頭對短髮女生招招手:「楊恩,你怎麼第一道大題就算錯了?」
「啊?」
楊恩不可思議地湊過來,盯著青絮手裡密密麻麻寫滿字的草稿紙尋找答案:「你第一問回歸方程是多少?」
青絮指著紙上某處,楊恩看后扒拉著自己的草稿本,奇怪嘟囔著:「沒錯啊……我去!我第二問代錯方程了!!」
看著后桌抱頭哀嚎的樣子,青絮勾唇,舒心地緩了緩神,回身繼續埋頭復盤了。
課間操有二十分鐘的閑暇,這對高三的學生來說是不可多得的休息時間。各個樓層熙熙攘攘,走廊上學生來來回回,有找老師問題的,有去小賣部買東西的,有出來透氣的,還有躲在樓梯間偷偷約會的……
數學課代表交完卷子回來,手摸著自己的寸頭,叫了青絮一聲。
「班長,月光滋味叫你去趟辦公室!」
「知道了。」
青絮蓋上筆帽,順了順腦後的頭髮,起身去了辦公室。
「月光滋味」是高三(2)班班主任的V信名。班主任姓於,教英語的,五十多歲了。因為上次在教室多媒體上登陸賬號,被同學們看見了,大家一致覺得十分符合她憂鬱多愁的氣質,於是2班的學生私下都以「月光滋味」戲稱她。
「下周高一新生軍訓,周五彙報演出的時候要學生代表發言,年級決定派你和賀勁松同學去,你們一個文科第一,一個理科第一,正好給他們樹立榜樣……演講稿周三前可以交給我看一下。」
「好的,於老師。」青絮點頭應下,正準備走又被叫住。
轉身看見班主任坐在椅子上,一臉愁容,眼神里對她充滿了同情與關切。青絮背脊一涼,知道她又要開始例行班主任的日常任務——跟學生交流談心了。果然,只見她皺起眉,語重心長地講起人生道理。
「青絮啊,老師這麼大年紀了,見過不少因為家庭變故而崩潰,導致高考失利,人生軌跡就隨之改變,真的很可惜……老師希望你可以堅強堅強再堅強,不要受到太大的影響,你成績這麼好,說實話老師也不擔心,不過有什麼問題你可以隨時來跟老師溝通。」
青絮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時不時點一下頭,她聽出班主任大概在旁敲側擊並開導她小姨車禍過世的事。
她其實沒有很大的感覺,青絮覺得自己對情感的接收與釋放很遲鈍,甚至說是淡薄。她表面上大方得體,聰明健談,其實那只是時間催化她長出的一層面具。
爸媽離婚的時候她剛上小學,當她發現媽媽接她放學后並沒有按往常的路線回家時並沒有詢問,只是默默跟著媽媽到了新家,然後默默開始了單親家庭的生活。不哭不鬧,不問緣由。
包括爺爺去世時,她剛上高一,媽媽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甚至還小心翼翼地,實際上她內心毫無波瀾。她跟他們並沒有太深厚的感情基礎,而且爺爺跟她爸一樣,幾乎沒有關心過她,她連爺爺長什麼樣都不太記得。
說到她親生父親,「衣冠禽獸」一詞形容他極為恰當。戴著眼鏡系著領帶,襯衫西褲一絲不苟,在外文質彬彬,在家裡卻對妻子拳腳相向,致使有一段時間年紀尚小的青絮對成年男子有極大的心理陰影。所以當她媽媽帶著她到新家時,青絮不僅不傷心還覺得一身輕鬆,她終於不用被鎖在房間里,也不用擔心媽媽的身體。
儘管這段失敗的婚姻已經給青絮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害,但她仍滿懷希冀,願意相信世上有真情真意。
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青絮想的不是去世的小姨,亦或是她的親生父親,而是剛剛喪母內心又極度敏[gǎn]的晏明雨。
晏晏昨晚哭得那般傷心,也不知今天感覺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早上煮的粥不知她吃沒吃……她還怪心疼這個妹妹的,看起來文文弱弱,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她得多照顧些才行。
回到教室,幾名同學聚在一堆,正在為最後一道數學題吵得熱火朝天。
青絮輕飄飄從他們身邊擦過回到座位上。
「老於叫你去幹嘛?」楊恩把手裡的餅乾遞過去,嘴裡還咂吧砸吧嚼個不停。
青絮毫不客氣地拿了一塊放到嘴裡:「也沒什麼,就是要我準備準備,下周五要給高一新生髮個言。」
「文科第一,豈不得好好傳授傳授學習真經,讓學弟學妹們開開眼?」
楊恩豎起大拇指,隨後又做了個甘拜下風的手勢。青絮擺擺手,把下堂課要評講的卷子拿出來。
「不至於,也就寫個稿子歡迎歡迎大家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