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折翼

第一百一十章 折翼

第一百一十章折翼

徐暮剛邁進酒店大堂,兜里的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他看也沒看,摸出電話,徑直就按下接通:「有事兒啊?」

「哎喲我去,打你一天電話,怎麼到現在才接?」陳放語氣不滿,大嗓門兒罵罵咧咧沖著電話就嚷。

徐暮將手機拿遠了一些,等他罵完才湊近:「我這一天忙著呢,說吧,找我什麼事?」

陳放收斂語氣,接著就問:「師弟怎麼樣了?」

「怎麼樣,你說怎麼樣?」腳步邁得飛快,徐暮拐進電梯間,伸手按下電梯,「飛機上又拉又吐三小時,脫水嚴重,這兩天才剛恢復過來。」

「耳朵呢?聽力恢復了嗎?」相比脫水,陳放顯然更關注這個。

徐暮沒回話,還低頭瞥了眼手裡的文件袋,他來酒店就是為了給顧翌安送俞銳這兩天加急做的各項檢查報告。

詳細情況,徐暮知道的並不清楚。

但就憑顧翌安這幾天低沉壓抑的狀態,以及此刻手裡沉甸甸的這一袋,直覺告訴他,結果估計是不會太好。

這邊老沒出聲,陳放不用問也知道怎麼回事了,他低低地嘆了口氣:「這幾天我打翌安電話,他也不接。」

南城安和醫院的耳鼻喉科,屬於國家臨床重點專科,向來遠近聞名,地位不亞於八院神外。

從聲導抗,電測聽,聽性腦幹反應,再到顳骨CT,內耳MRI,能做的檢查一個不漏全都做了,就連基因檢測顧翌安也讓徐暮他們研究所加急出了份報告。

陳放氣得罵他不夠意思:「見死不救,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兄弟了!」

這段時間安和試驗點的事情也多,顧翌安白天在醫院主持會議,晚上回到酒店就守著一堆資料和俞銳的各項檢查報告來回看,基本連覺都很少睡。

也就是說,大部分時間裡,俞銳基本處於完全無聲的世界,耳邊除了那陣經久不衰的嘶鳴,以及電鋸般絞斷神經的刺痛之外,他甚至連一絲微弱的聲音都聽不見。

「我現在可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了還。」陳放自嘲地笑了聲。

顧翌安側身讓開,低應了聲:「嗯。」

沒到片刻,門開了,顧翌安立在門縫間,指節擠壓著眉心,襯衣褶皺堆疊在臂彎和腰間兩側,渾身上下盡顯疲態。

「又沒吃飯?白天開一天會,多少也吃點啊,」徐暮移步過去,伸手碰了碰餐盤邊緣,「都涼了,我讓客房再給你送點熱的過來。」

「師弟聽力恢復了嗎?」徐暮將報告放下后問。

進屋后,徐暮視線逡巡一圈,沒看到俞銳,於是扭頭回來問:「師弟呢?」

酒店推來的餐車還停在路中間,像是動都沒動過。

俞銳蘇醒恢復的第二天,顧翌安就帶著他找了院里資歷最深的老主任做檢查。

這份基因檢測結果的電子版報告,顧翌安白天就已經收到了,他電腦屏幕打開的頁面就是這個。

「誒,等會兒,」陳放自知理虧,趕緊叫住他,「你見到翌安,記得幫我說兩句話。」

他心想,是我要瞞的嗎?我倒是想說,可要真說了,以小師弟的性格,那都不是絕交,估計得跟我玩兒命。

「又在看資料?」徐暮問。

卧室門是敞開的,徐暮歪著身子,往裡瞧了眼。借著窗帘縫隙鑽進的一點稀薄月光,他隱約能看到俞銳蜷縮在床上,安靜地睡著。

「這是師弟的檢查報告。」徐暮將帶來的文件遞給他。

最後,即便是資歷最深的老主任也搖頭,說他從醫這麼多年基本沒碰到過俞銳這樣的病例,具體病因還有恢復情況可能還是得看基因檢測方面的結果。

病因不明,病情卻反覆不見好轉。

大概是怕光線太強影響俞銳睡覺,顧翌安連客廳燈都沒開,只沙發上的電腦屏幕亮著,旁邊茶几上,還有地毯上,四處散落著一堆文件資料。

「不幫,我可不蹚這趟渾水,你還是自求多福吧。」徐暮踩著厚重的消音地毯,視線跟隨走廊指示牌,一路往前走。

電梯「叮」地一聲,停在五樓,徐暮抬腿往外邁,準備掛電話:「行了,我不跟你說了,我還得給翌安送報告去。」

徐暮挑了下眉。

但因為中耳負壓嚴重,俞銳雙耳的純音測聽聽閾,癥狀輕則在40db,癥狀加重立刻就能超過80db。

電梯有人出來,徐暮側身讓開,隨後嗤笑著走進去:「你還想讓他接你電話?這麼大的事兒你也敢瞞,翌安沒跟你絕交就算不錯了。」

這邊沒回,直接給他掛了。

甚至不止這些,俞銳所有的檢查報告,包括過往的診療記錄,顧翌安這幾天來來回回全都翻了無數遍,對上面的數據內容早已爛熟於心,閉著眼睛都能從腦海里調出來。

機場意外事件當晚,俞銳因為脫水,被顧翌安帶到醫院掛了一夜點滴,現在身體倒是漸漸好轉了,可雙耳聽力依舊沒能完全恢復。

顧翌安落在身後,沖卧室抬了抬下巴說:「剛睡著。」

徐暮側眸看向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雖說認識那麼多年,徐暮腦子裡印象最深的,還是當年初次見面,俞銳叼著塑料刀叉站在三食堂門口,沖他和顧翌安挑釁時的樣子。

電話塞回褲兜,腳步也隨之一頓,徐暮停在某間套房門口,曲指抬手,「篤篤」叩了兩聲。

「不用,沒什麼胃口,晚點再說吧。」顧翌安坐回沙發,拿起電腦放置在腿上,微蜷的長指快速在觸控板上滑動。

紙質的看不看都無所謂。

「我——」陳放啞然。

可奇怪的是,單從顳骨CT和內耳MRI看來,俞銳的內耳結構,周圍骨質包括神經都是完好的。

徐暮張了張嘴,心情一時複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顧翌安沒接,下巴點向旁邊沙發,示意他先放到一邊。

顧翌安打字動作一頓,神色也微斂起來,低聲說:「今天好一點,有一陣能聽見。」

老實說,他實在無法想象,曾經那個桀驁張揚的小師弟.

那個無所不能,門門考試輕輕鬆鬆拿滿分,球場競賽無往不利,為了追人甚至能搞出一場演唱會的人,有一天會聽不見.

只要這麼一想,他心裡就堵得慌,難受到不行。

顧翌安正對電腦,時不時翻動著一堆資料,徐暮坐在旁邊呆了會兒,發現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便起身告辭。

行至門口,徐暮按著門把轉了下`身,遠遠地沖顧翌安說:「陳放說打你電話一直沒人接。」

「嗯?」顧翌安反應兩秒,抬起頭,「沒怎麼看手機。」

雖然電話里沒應,但徐暮還是點頭補了句:「這麼多年,你應該也能了解,他也不是故意要瞞著你。」

「我知道。」顧翌安沉吟道。

兄弟之間,話說到這兒就夠了,徐暮拉開門,臨走前,沖顧翌安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有需要隨時跟我說。」

「嗯。」顧翌安低聲回他。

房門一開一闔,走廊壁燈投落的光線在玄關處畫出一道明亮的弧形,而又快速消失。

顧翌安正對光影消失的地方發了會兒呆。

他其實不怪陳放,他只是心裡有道坎怎麼都邁不過去,也說服不了自己。

說來也是巧合,顧翌安畢業那年,陳放還在寧安的仁外醫院。

俞銳在藏區接到俞澤平出事的消息,立刻就買了機票飛北城,結果因為暈機太厲害,導致脫水嚴重陷入昏迷,轉機到寧安時緊急被送進了醫院。

陳放說那會兒俞銳在他們院里住了三天,身體才算是漸漸恢復過來。

當時俞銳該做的檢查也都做了,除了脫水卻再也查不出其他病因,聽力還斷斷續續出現問題。

陳放感覺不對,於是私下裡跟主治醫生多次溝通,還趕著出院前硬是堅持給俞銳采了血樣送到研究所。

那份他後來寄往杏林苑的報告,就是俞銳當年的基因檢測結果。

儘管十年過去,一切早已成定局,可每每想到這些,顧翌安便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他無法接受,也無法想象,原來他曾經距離真相不過一步之遙,就因為錯過這一步,他和俞銳兜兜轉轉竟多走了十年。

甚至險些從此錯過…

徐暮走了以後,房間里很安靜。

落地窗外是南城繁華的夜色,已是深夜,城市燈火依舊輝煌,高樓海報循環更迭,霓虹閃動,街道上南來北往的車輛川流不息。

俞銳睡下以後,顧翌安把客廳跟卧室的門窗都關得很嚴,除了偶爾幾聲尖銳的鳴笛,基本聽不到外面任何聲音。

顧翌安望著天花板,仰頭在沙發上靠了會兒,心緒長久難平。

於是起身進屋,他停在床邊,緩緩坐下。

借著窗外竄進的一點微弱光線,他就這麼垂著眼,靜靜地注視著俞銳,眼底眸光溫潤如水,像是含著無限深刻而複雜的眷戀。

耳朵里的嘶鳴和刺痛還在,就算睡著了,俞銳的表情依舊緊繃著,呼吸也時急時緩,連額頭都浸著一層薄薄的汗珠。

顧翌安從床頭櫃抽出紙巾,幫他細細擦了擦。

他動作放得很輕也很溫柔,俞銳沒醒,但往外偏了下頭,眉心也輕微擰緊,嘴裡呢喃著叫了聲「翌哥」。

顧翌安心裡驀地一酸,眼底瞬間就紅了。

陳放那天還跟他說,俞銳情況最嚴重的並不是大學那次,而是五年前,俞銳請了年假想去美國找他那回。

顧翌安當時一愣,瞬間就想起俞銳那本辦了很多次簽證,卻始終不曾入境美國的護照。

其實,他很早以前就有疑惑。

這些年八院派到霍頓交流學習的醫生並不少,可俞銳一次都沒去過,不止沒去過美國,連歐洲日本,所有八院公派的地方,他都沒去。

哪怕院里每年都會找他談話,周遠清也多次把他名字給報上去,但最終都被俞銳撤了回來。

陳放說不是師弟不想去,而是他真的去不了

俞銳這個人,有苦從來也不說,總是一笑而過。

可陳放什麼都知道。

他一直都看著,看著俞銳偷偷收集顧翌安的信息,也看著俞銳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循環播放顧翌安的採訪視頻。

他看了太多俞銳的求而不得,實在太心疼了…

那天,陳放在電話里沉默了很久,最後帶著明顯的鼻音跟顧翌安說:「翌安,師弟每次坐飛機所要經歷的痛苦,是我們無法想象的.」

「他不是不想去找你,而是他真的儘力了」

思及此,顧翌安再一次死死攥住手裡的紙巾,指節用力到發白。

情緒太滿,他側過頭,凜住呼吸緩了好幾秒,依舊沒能把胸口那陣酸澀給壓下去。

他還記得,重逢以來,哪怕他步步緊逼,俞銳也總是躲閃,甚至就連靠近他都帶著明顯的踟躕和猶豫。

他其實隱約能夠感覺到,俞銳隱瞞了他什麼。

可這樣的想法很多次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卻始終不曾抓住.

以至於他竟如此荒謬地錯失俞銳這麼多年…

晃神的間隙,客廳出來一陣嗡嗡的震動聲,顧翌安平復好情緒,轉頭看眼俞銳,重新幫他掖好被子,起身出去。

電話是秦薇打的。

俞銳的基因檢測報告,顧翌安在收到的第一時間就發給了秦薇,想讓她幫忙看看。

畢竟深究起來,秦薇才是這方面真正的專家。

那頭撥的是視訊請求,顧翌安拿起手機,再度看眼卧室,而後推開玻璃門,徑直去了陽台。

國內時間已過凌晨,美國那邊正好是周末下午,視頻背景是家裡書房,外面陽光正好,順著門窗斜落進來,照得屋子通透又明亮。

電話接通后,顧伯琛打聲招呼就走了,秦薇裹著一件水藍色披肩,坐在椅子上對他說:「你發的報告,我看過了。」

「能分析出病因嗎?」顧翌安正對鏡頭問。

「簡單來說,各種氣壓差,比如海拔,溫度,」秦薇頓了頓,「尤其是飛行過程在他耳道內外形成的氣壓差,對他的耳蝸神經,還有內耳毛細胞都容易造成致命性的損害」

顧翌安沉下呼吸,緊抿唇角。

這幾天,他陸陸續續查了很多資料,得到的判斷和秦薇所言相差並不大。

俞銳的耳蝸神經,還有內耳毛細胞對各種氣壓差極其敏[gǎn],病因追溯起來也十分複雜,很可能是由遺傳基因混雜環境因素共同作用導致。

但無論是耳蝸神經損傷,亦或是內耳毛細胞壞死,最終走向的結果只有一條——

那就是壞死的聽神經,或內耳毛細胞,將徹底走向永久性損傷。

無法修復,也無法治癒。

如果結論真的是這樣,那麼俞銳就像是被生生折了翅膀,根本就無法坐飛機,一點都不能。

因為誰都不知道,俞銳的耳蝸神經跟內耳毛細胞在下一次飛行中會不會就此徹底壞死,從而永久性失去聽力。

兩頭沉默,秦薇也忍不住嘆息:「你應該也知道,一般來說,導致聽力障礙的問題基因,大多在兩種,一種是GJB2,還有一種是SLC26A4」

她話沒說完,停住了。

不過就算秦薇不說,顧翌安也明白。

他看過俞銳的檢測報告,俞銳突變的基因點並不在常見的幾個位置,甚至也不在罕見報道的幾個突變點位。

如果俞銳突變的基因正好在GJB2,那一切就都好辦多了。

秦薇研究的就是聽力障礙和基因組變異之間的關係,她手下那幫研究員,每天從事的大部分小鼠實驗都是針對GJB2導致的非綜合征性耳聾。

甚至前兩年,秦薇發布的研究報告還曾經提出,敲除小鼠的GJB6基因后,可以獲得過度表達的GJB2,從而使小鼠聽覺損傷得到有效恢復。

可俞銳突變的基因,連秦薇都說不曾遇到,這也就意味著,像俞銳這樣的病例整個國內外基本等同於空白。

病因不明,能否治癒也不明,就連除了聽力問題,以後還會不會出現其他任何臨床癥狀,一切都未可知。

視頻兩端沉默了很久,顧翌安垂著眼,久久沒說話。

高速路上,一道遠光燈恍然滑過,正正打在他臉上,同時也照亮他眉宇神色中,那股深沉而又無力的落寞。

秦薇心疼兒子,對俞銳也一直有股愧疚瀰漫未去。

她緩和語氣,安慰道:「你也別太悲觀,至少目前而言,小俞的情況還算可控,等血液樣本寄過來,我再讓實驗室仔細研究研究,總會找到解決方案的。」

血液樣本跨境寄送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不僅需要相關機構申請,還得層層上報審批,時間至少也得半個月。

可除此之外,也並沒有別的辦法。

顧翌安只能低聲應下。

「對了,」他剛說完又猛然想起來,「俞銳會經常性地說夢話,會不會也跟這個有關?」

「有可能,」秦薇稍作思索,片刻后又道,「不過也可能是神經方面的原因,這一點你爸爸或許更清楚。」

顧伯琛研究的是神經遺傳和退行性疾病發病機制,這方面,他的確比秦薇更懂一些。

但顧伯琛不在書房,剛走了之後就一直沒再回來,顧翌安點點頭說:「行,那我回頭再問一下他。」

該聊的都聊了,手機已經好幾次提示電量不足,顧翌安打了聲招呼,伸手正想掛斷,秦薇卻猶豫著叫住他。

「嗯?」顧翌安停下動作。

秦薇神色複雜地看著視頻畫面,眼睛時不時地往門口方向瞟,甚至還起身離開了好一會兒。

空曠的背景音里,顧翌安隱約感覺她好像是在和顧伯琛對話,但聲音太小了,他聽不清具體內容。

等人重新出現在鏡頭前,顧翌安不明所以問道:「怎麼?是還有什麼事嗎?」

「嗯,」秦薇裹著披肩,再度和鏡頭後面的人對視一眼,「有件事,你爸爸想讓我跟你說一下。」

顧翌安沒出聲,表情凝重起來。

秦薇斟酌兩秒后說:「其實當年,你爸爸給俞銳打過一個電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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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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