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初識
第十二章初識
十五歲以前,如果有人告訴俞銳,他以後會成為一名醫生,俞銳八成會當他是在放屁扯淡。因為在這之前,俞銳對醫院可以說是排斥和抗拒的。
大部分人對於六歲以前的記憶並不深刻,但對俞銳來說並不是。
俞淮恩摔倒的那一晚,鄰居刺耳的尖叫聲,救護車疾馳呼嘯的嗡鳴聲,醫院走廊來回奔走的腳步聲,以及手術室門口瀰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成了他揮之不去的惡夢。
當時所有人都守在手術室門口,沒人注意到俞銳,他也不敢跟上去看,最後自己跑出去爬上頂層天台,一個人躲起來掉眼淚。
鐵門被推開的時候,他淚眼朦朧看過去,以為會是沈梅英或者誰過來找他,沒想到卻是個看起來比他稍大些的陌生男孩兒。
其實,俞銳偷偷上來的時候,剛好在樓梯口撞到顧翌安,還把什麼盒子給撞翻了。顧翌安看他抱著一個汽車模型往樓上跑,不太放心就跟了過來。
俞銳蹲在外面哭的時候,顧翌安都沒打算現身,就守在樓道口聽著。
可那是冬天,入夜之後室外溫度能低到零下,俞銳後面的哭聲越來越小,顧翌安怕出什麼意外才開門過去。
他甚至都不是空著手來的,手上還拎著蛋糕。
俞銳凍得耳朵鼻子通紅,臉上驚訝的表情都擺不出來。他也不認識這個人,像只受驚的小鹿,縮在牆角下意識就要往旁邊挪。
「會好的。」顧翌安看著他,篤定地點了點頭,「生日願望一定可以實現。」
「是找你的吧?我最近看他來這兒晃悠好幾次了。」徐暮撞了下顧翌安肩膀說。
俞銳盯著熄滅的蠟燭發愣,顧翌安已經切下一小塊蛋糕,放他手上。
顧翌安仰著脖子,指給他說:「你看月亮和星星都在聽,它們既然都聽到了,肯定也會保佑你實現,不會食言的。」
——
醫大臨床學院的課程本就忙碌,顧翌安更是如此,他從大一開始就跟著周遠清參加課題項目,除了上課睡覺,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實驗室里。
「真、真的嗎?爺爺、他會、會好嗎?」他吸著鼻子講話,聲音斷斷續續的,還能聽出明顯的哭腔。
也不知道是凍傻了,還是一下沒反應過來,俞銳瞪著兩隻眼睛一直在看顧翌安。就這麼過了大約十來秒,他蠕動著嘴巴湊過去,還沒張口,小火苗就已經被風吹滅了。
很奇怪,那樣一個冬夜,夜色卻極美,天空也很亮,除了有青灰色的稀疏的雲層,還有隱在雲層身處忽隱忽現的一彎明月,以及偶爾閃爍的幾顆星星。
顧翌安拿起塑料刀叉要切蛋糕給他,俞銳哆嗦兩下,帶著鼻音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不用吹蠟燭許願嗎?」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沒說,顧翌安卻好像一眼就把他看透了,笑著對他說:「放心吧,你爺爺會好起來的。」
顧翌安問完,俞銳肚子很應景地咕嚕了好幾聲。他立馬掩耳盜鈴般地伸手去捂肚子,哭太久了他肩膀還抽抽,顧翌安也沒笑話他,自己就把包裝給拆了。
可能是於心不忍,顧翌安接著又將蠟燭給插上,用附贈的打火機點燃,將蛋糕舉在俞銳面前,說:「喏,蠟燭你幫我吹吧,許願的機會也送給你,怎麼樣?」
俞銳怔怔地抬頭,眼睛睜得溜圓,眨了沒兩下,眼淚就跟著往下掉,肩膀也開始抽抽。
盒子就是俞銳不久前剛撞翻在地上那個,被這麼一摔,蛋糕上聖誕老人的造型已經面目全非,只歪歪扭扭能看出果醬描摹出的『生日快樂』四個字。
室外實在太冷,徐暮估計他倆還有得聊,便捧著一摞實驗資料先回去了。
他倆站在學院門口正說話,俞銳抬起頭剛好望向這邊。
俞銳手揣兜里,晃悠著步子過來,顧翌安立在台階上,等他走到自己面前,才問:「來找我的?」
顧翌安隨即愣了一下,再看他臉上,兩頰哭過的淚痕都快凍幹了。
顧翌安走出實驗樓,老遠就看見前面路燈下有個人,校服褲子搭衛衣,外面套的羽絨服還敞著,脖子凍得都縮起來了,還能無聊地踩著冰碴來迴繞圈。
那天是平安夜,也是顧翌安的生日,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爺孫倆剛從蛋糕店出來,顧景芝來不及送顧翌安回家,索性連人加蛋糕一起帶到了醫院。
北城的冬天經常下雪,入夜之後氣溫跌破零度,校園路上滿地都是冰碴。
顧翌安卻不在意,自顧自地坐到俞銳旁邊,什麼都沒說,就問他冷不冷,餓不餓。
「嗯。」俞銳點了下頭說,「有時間嗎?」
顧翌安站著沒動,就那麼看著他。
俞銳抿了抿唇,又問:「學長,請問你有時間嗎?」
小少年要風度不要溫度,鼻子和耳朵尖露在外面凍得通紅,一句話說完鼻涕都快流出來了。
顧翌安笑笑沒說話,他把剛才戴好的圍巾取下來,重新掛到俞銳脖子上繞兩圈,之後又指了指他的衣服說:「把衣服穿好,時間我倒是有,不過先帶你去三食堂喝點熱湯,有什麼話等會兒再說。」
圍巾是從顧翌安脖子上取下來的,帶著顧翌安的體溫,味道也是淡淡的檸檬草香,就這樣包裹在身上,俞銳感覺自己凍麻的脖子像是過電一樣,全身汗毛都跟著輕微地抖了一下。
靠近期末考試周,三食堂特意留了扇小窗口,供晚自習下課的學生點餐。
顧翌安端了兩碗熱湯過來,守著俞銳把湯喝完了,看他臉上氣色漸漸恢復過來,才肯讓他說話。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顧翌安就坐在俞銳對面問他。
俞銳伸手抓了下頭髮,嘴唇抿了又抿最後拉成一條直線,然後說:「以前的事,是我不對。」
顧翌安靠回椅背上,先是意外地挑了下眉,接著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彎起唇角回了聲「沒事」。
小刺蝟從小沒跟誰認過錯,寧願挨打也絕不服軟,這樣的話從俞銳嘴裡說出來,可以說是有史以來第一次。
但第一句話說完,剩下的也就沒那麼難以啟齒了,俞銳接著又說:「還有上次的事,謝了。」
「不是已經說過謝謝了嗎?」顧翌安說,「謝一次就可以了。」
「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俞銳停頓半晌,一口氣沉下去,而後低聲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就是這麼沒的。」
顯然,顧翌安有一瞬間是怔愣的,大概是沒想到會接上這麼一句,他微張著嘴巴微張,眉心蹙了又松,看起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俞銳抬起頭看顧翌安,毫不掩飾地盯著他,且注意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
然後,俞銳又說:「我那時候五歲,立柜上放了一個汽車模型我拿不到,就讓我爺爺踩著椅子幫我去拿,結果他突然就從椅子上摔下來像那個男生一樣躺在地上.」
「而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著,連救護車怎麼來的都不知道」
這段記憶,他從未向人提起,即便在這之前心裡已經預演了很多次,俞銳還是眼睛通紅,嘴巴開合了好幾次才艱難地說完。
一個五歲小孩兒,親眼看到自己最愛的人倒在面前,那種恐慌和無助,甚至足以湮滅後來整個童年。
顧翌安看俞銳來回不停地揉搓手指,拇指關節都被按得發白,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他嘆息一聲,伸手揉了揉俞銳的腦袋,輕聲安慰道:「都已經過去了。」
「我知道。」俞銳蹭了下鼻子對他說,說完又毫無來由地蹦出一句:「學長,我能叫你翌哥嗎?」
顧翌安都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懸在他頭頂的手停頓半晌,才點頭答了他一聲「可以」。
之後他倆都沒說話,等俞銳情緒緩過去后,顧翌安說要送他回家。食堂出來,刺骨的冷風直撲扑打到臉上,顧翌安又把圍巾給俞銳繫上。
俞銳老實站著任他擺弄,嘴裡卻試探著說:「翌哥,其實,我要跟你說的也不是這個。」
顧翌安臉上似乎並沒有多少意外的神色,只是眸光隨著眼睫覆落的陰影很輕地斂了一下。
「那你想說的是什麼?」顧翌安問他。
俞銳下巴微仰著,他從下往上去看顧翌安的下巴鼻樑還有眉眼,顧翌安說話間吐出的白氣都能呼到他臉上,溫熱的,還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十年前顧翌安是什麼樣,他已經想不起來了,但看著此刻的顧翌安,他又覺得這個人就是他。
俞銳誠實道:「我想說,那天晚上我遇到一個哥哥,一個送我生日願望的哥哥。」
顧翌安剛給圍巾系好結,抽手的動作一頓,視線垂落下來。
「翌哥。」俞銳跟他對視,叫了他一聲,眼也不眨地盯著他,「所以,你還記得我嗎?」
問出口的瞬間,俞銳心裡是毫無把握的,從五歲到十五歲,他的長相早就變了,他都沒有認出顧翌安來,顧翌安又如何能夠認出他?
可出乎意料的是,顧翌安眼尾漸漸漾起淺淺的一點弧度,他低下頭視線和俞銳齊平,看著他澄澈明亮的眼睛,而後很輕地笑了笑說:「記得,一直都記得。」
早在辦公室窗檯的第一眼,顧翌安就認出他了。
俞銳不得不詫異,可詫異過後,他忍不住問:「那你為什麼認出我了卻不告訴我。」
「怕提到你的傷心事。」顧翌安如實說。
儘管醫院當時找來了專家團隊,還把顧景芝請回醫院緊急會診,但手術最終還是沒能留住俞淮恩。
俞銳的父母雖然沒有責怪過他,但俞銳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自責。
他不敢去回憶那天晚上,但每每想到那個蛋糕,那個生日願望,還有當時顧翌安指給他看的沉寂溫柔的夜空,因為有這些,在後來無數個夢魘的夜裡,他才能夠不那麼害怕,不那麼煎熬。
其實,俞銳當年連顧翌安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只在離開醫院的時候遠遠地見過一次顧景芝,聽見顧翌安當時叫顧景芝爺爺。
若不是他那天去醫院,無意中聽到老教授的話,隨後大著膽子堵到老教授門口,質問顧翌安的身份,俞銳估計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想到,顧翌安就是那年從天而降,送他生日願望的小哥哥。
「抱歉,當年的許願,好像沒起到什麼作用。」雖然那只是年少時天真的一點善意和安慰,雖然已經十年過去,顧翌安卻一直耿耿於懷,也一直惦記著想要跟他說句抱歉。
俞銳搖了搖頭,說:「許願就有用的話,還要醫生幹嘛。何況我知道顧爺爺都已經儘力了,是因為送來醫院太晚,因為我當時什麼都不會,才耽誤了爺爺的救治時間」
顧翌安皺著眉,俞銳這話讓他沒法往下接。
話都說開了,俞銳擱在心裡多年的心結也解了,他們沿著昏黃的路燈往回走,夜裡的風吹著依舊很冷,可俞銳此刻心裡卻格外地暢快。
「其實你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的。」俞銳說話的語氣是輕鬆的,甚至勾著唇角很輕地笑了笑,「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爺爺的死始終跟我有關,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不管我記得也好,放下也好,都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
就算所有人都在勸他,安慰他這件事與他無關,事實就是事實,已經發生了就無法改變。
對很多人來說,死亡和太陽一樣,是無法直視的。於是過了就過了,極少會有人來回不停地去提及,甚至去深究其中的對錯,因為離開的人永遠離開了,遺憾註定無法彌補。
所以哪怕最親的人,都會下意識選擇遺忘和逃避。
可俞銳卻很坦然,他說難受是很正常的,就算所有人都原諒他了,他也應該承受自己良心上的不安還有譴責,這就是犯錯的代價,也是對他的警醒。
從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兒嘴裡聽到這些話,顧翌安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心情。
俞銳的想法幾乎有些偏執。
但每個人對生離死別都有自己的註解,很多經歷和感受,也需要自己去體會,顧翌安儘管並不完全認同,最後也還是沒說什麼。
快到家的時候,俞銳問顧翌安說:「翌哥,如果當初我也能像你一樣,我爺爺是不是就不會突然沒了?」
這樣的假設其實並沒有任何意義,也不會改變任何事實,假設帶來的只有更深的自責和愧疚,讓人深陷在過去的囹圄中,不得解脫。
顧翌安心裡有一陣的酸澀,無論如何,這都不該是一個小孩兒應該承擔的。
「俞銳。」他突然停在原地,沉著嗓子叫了一聲。
俞銳走在前面,聽到聲音,他怔愣著回頭。
顧翌安蹙著眉心,臉上的表情是嚴肅的。
他看著俞銳的眼睛,認真說道:「沒有這樣的如果,你當時才五歲,你不能用你十五歲的標準要求那時候的你,那樣不公平。」
「你以後會經歷很多生死無常,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避免的事。你可以遺憾也可以難過,但你不能始終停在那裡。懂嗎?」
顧翌安說話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路過的冷風一吹,就能飄走吹散。但又很重,鑽進他耳朵,降落在意識最深處,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正正敲打在俞銳固執的神經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