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刺蝟
第三章刺蝟
俞銳打小就是只刺蝟,人如其名渾身都帶著鋒利的刺,誰碰了都嫌扎手。
趙東以前老說他欠兒不兮兮的,這話一點沒錯,俞銳後來也承認,他小時候就是挺欠的,招人煩。
俞澤平早年是高級工程師,半輩子都在基地搞科研,沈梅英那會兒也在疾控中心工作。工作原因加上大兒子夭折,俞銳出生時,夫妻倆已是不惑之年,對俞銳的教育也一直很開放。
本著只要不走歪路,其他都好商量的原則,俞銳小時候幾乎處於放養狀態,小學到大學基本上是打著架讀上去的。
他天資聰明,即便中間好幾次轉學跳級,成績永遠一騎絕塵。這樣的學生就是讓老師們又愛又恨的刺兒頭,一邊恨不得學校開了他,一邊又不得不繼續把他當祖宗供著。
也因為跳級,俞銳年齡一直就比同級學生小,個子也比別人低很多,加上學校領導對他偏心得明目張胆,俞銳在學校里免不了受點排擠和欺負。
所以他的叛逆也比別人來得要更早一些。
從初中開始俞銳就頂個圓寸頭,嘴裡成天叼著根棒棒糖,校服外套懶散地系在腰間,揣兜看人的時候薄薄的單眼皮斜睨著。
他那樣子說好聽點叫痞帥,說難聽點就是欠抽。
趙東說要不是因為臉長得好看,就他那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混樣,出門就得被人套麻袋。
人節目組問他為什麼,他擰著腦袋不吭聲,問急了就一臉不耐煩扔給別人一句『沒勁,沒意思,就是來玩兒的』。
俞銳就是在休息室里聽工作人員說了一回,轉頭就鬧著要退賽。
俞澤平當時指著俞銳厲聲說:「節目是你要參加的,參加了就得善始善終,電視台不是讓你胡鬧的地方,你先給我學學責任兩個字怎麼寫。」
但這事兒俞銳就不可能說,小刺蝟從小心氣兒就高,打小就沒向誰服過軟低過頭。
俞澤平當時已經從科研轉回到理工大任教,堂堂院長愣是被自己的兒子逼得沒辦法,只能舔著一張笑臉給人賠禮道歉。
從小到大,只要俞銳乾的事兒不出格,俞澤平基本都由著他,但這並不代表無底線的縱容。
然而俞銳到最後也沒鬆口,節目組也不能硬逼著他參加,只能宣布俞銳退賽,獎項最後也頒給了順位的第二第三名。
俞銳高一那年跟人打架,好幾個高三生都被他打進了醫院,對方父母氣不過組團跑到學校要說法。
那節目的冠軍有幾萬塊錢的獎金,第二名的小孩兒是個農村孩子,老實本分不及俞銳聰明,背後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才熬到決賽,就為拿到獎金給他姥爺看病。
當時的節目副導還是個剛畢業的小女生,被他逼得差點沒哭出來。眼看著節目就要開天窗,小姐姐只能跑去找俞銳父母商量。
其實俞銳雖然混,卻也不至於這麼不懂事。他雖然看起來一副招打的樣子,心思卻一直都很單純。
尤其俞銳那性子,仗著自己天分高智商高,想到什麼就去做,有了一點兒成績就撂挑子不幹,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臭脾氣,讓夫妻倆很是頭疼。
俞銳當時就站書桌對面,雙手揣兜歪著腦袋不看他爸也不說話。
俞澤平還沒對他發過那麼大火,那天實在是氣上頭了,眼鏡摘了直接摔在桌子上,玻璃鏡片砸得滿屋子亂飛,俞銳額角那道疤就是被他爸的眼鏡片給扎的。
不管俞澤平怎麼和顏悅色跟他講事實擺道理,俞銳就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混樣,一句話也不說,氣得俞澤平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小時候的俞銳就板兒正有主意,高中就更不用說了。
俞澤平當時在基地忙的焦頭爛額,就為這事兒特意趕回來,把他叫到書房問他為什麼鬧退賽。
俞澤平也是後來去節目組道歉,才婉轉得知了整件事。老院長回家雖然沒再責怪他,但也因此把俞銳關在家裡大半個月,命令他把四書五經抄了十幾遍,說是讓他平心靜氣。
製片和導演都聽愣了,怎麼勸都勸不住,看起來丁點兒大一小孩兒,主意卻賊正,誰說都不聽。
且不說別人了,俞銳父母是真的沒少被他折騰。
七歲那年,俞銳自己閑的沒事兒,報名參加了一場電視台舉辦的智力問答比賽,一路從全國海選過關斬將進到總決賽,眼看臨門一腳要奪冠了,俞銳突然鬧起幺蛾子,跑去跟節目導演說要退賽。
偏偏俞銳還死倔著不肯認錯,最後學校領導也沒折了,只能給他一個記過處分。
按理說這個記過處分對俞銳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校長都已經私下跟俞銳父親說好了,第二年找個理由就給他消掉。
可俞銳卻對學校的決定非常不滿,瞞著他爸媽,自作主張就把學給退了。
14歲一小孩兒跟著他玩攝影的表哥,全國各地跑了大半年才轉學去上高二,不單轉學還轉了文科。
俞銳家從他往上數三代,家裡就沒一個學文的。無論是他叔伯姑母,還是家族其他堂兄弟姐妹,全都是理科出身,而且絕大部分都承了他爺爺俞淮恩那輩人的遺志,大學學物理畢業再去基地搞科研。
俞銳是俞淮恩最看重的孫子,也是家族中天分最高的。
如果不是因為高一打架的事兒,他早就已經被保送到華大物理系少年班了。突然轉文科,別說俞澤平不同意,家族其他叔伯親戚都罵他是胡鬧。
結果文科班呆沒兩個月,俞銳自己又申請調回了理科班,老兩口被他折騰得頭髮都白了一大半,問他為什麼又不學文了,俞銳也沒別的理由,就說沒什麼意思。
俞澤平當時只是嘆氣,沖沈梅英不停地搖頭。
那時候的俞銳走哪兒都亮眼,幹什麼都能交出一份亮眼的成績單,家裡擺滿了他各種各樣的獎盃獎狀,是名副其實的別人家孩子,也是所有人眼中毋庸置疑的天才少年。
唯獨夫妻倆對此很是憂心,總擔心俞銳仗著自己那點天分恃寵而驕為所欲為,早晚有天會摔個大跟斗。
那時候沒人能想到他會學醫,更沒人想到他會因為顧翌安去學醫。就算是周遠清當年也並不看好他,說他心性未定不適合學醫,更不適合選擇神經外科。
老教授大半輩子閱人無數,誰能誰不能,他只看一眼就知道了。
那麼多學生里,唯一讓他滿意的就是顧翌安,說他性格沉穩,站上手術台就能立刻做到冷靜銳利。
而俞銳不行,聰明是聰明,卻沉不住氣,性格執拗脾氣又尖銳,典型的少年心性。
可誰能想到,顧翌安最後走了,一向自由散漫慣的俞銳像是轉了性一樣,沒到畢業就在八院神外徹底沉下來,一步步跟著周遠清打磨至今。
——
後來俞銳跟趙東又喝了不少,不知是酒勁兒上頭,還是因為一些別的什麼原因,喝到最後趙東眼眶都紅了。
成年人的眼淚好像大多都留了在人後,在人前落淚總覺得有些丟人現眼。
大學那會兒他們還經常湊到一起聊天喝酒,誰有點什麼不痛快的,都能拿出來說道說道。一群大老爺們兒喝多了嚎啕大哭,再湊一堆蒙頭大睡是常有的事。這樣酣暢淋漓的發泄過後,第二天醒來繼續生龍活虎,就跟啥事兒沒有過一樣。
但如今他們都三十多了,人生進度條好像突然就往前拉了一大截,脾氣鋒芒都漸漸收斂,就連情緒波動也慢慢變少了。
趙東喝多了抱著俞銳哼哼唧唧說胡話,嘴裡一會兒銳啊銳的,一會兒又開始嚷著要找蘇晏,最後一頭栽進客廳沙發開始呼呼大睡。
俞銳喝得也不少,身上還被趙東吐了一些。他把人安頓好了之後,拽下衣服重新走進浴室洗澡。
水聲唰唰地響著,水汽蒸得小小的空間朦朧一片,俞銳伸手擦掉玻璃上的水珠,眼前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張臉,只是眉宇間早已沒了那股少年傲氣。
熱水從頭頂澆下來,俞銳閉上眼狠狠抹了把臉。
趙東之前咬牙指著他問,還記不記得自己當年的樣子,俞銳當時沉默著沒說話,這話他答不出來。
和顧翌安在一起的時候,他才十七歲,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那時候的他一身桀驁不馴卻愛得滾燙熱烈,所有心事都敢直白坦蕩地寫在臉上。
太久了,十年時間倏忽而過。
別說趙東了,就連他自己,都已經快想不起自己當年的樣子了。
只是,關於顧翌安的一切.
顧翌安寬闊的眉宇,顧翌安清啞的嗓音,還有顧翌安看著他無奈又縱容的笑。
甚至連顧翌安的名字,曾經都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俞銳還記得,自己以前曾經問過顧翌安,他的名字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含義。
那是個晴朗的夏夜,他倆正躺在學校操場上看星星,顧翌安淡淡笑了下,跟他說:「也不算特殊吧,我是在平安夜出生,爺爺說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每一個明天都能像出生那天一樣,平安祥和,自在心安。」
顧翌安三個字組合在一起,字母乾淨筆畫疏朗,就連音節念起來都比別的名字要好聽。
俞銳嘴裡來回默念了好幾遍,點頭說:「好聽,這名字取的真好,我喜歡。」
顧翌安枕著胳膊側頭看他,跟他對視的眼尾是彎的,眼底盛著溫柔的夜色:「這麼喜歡的話,送給你怎麼樣?」
俞銳眨了下眼睛:「送給我什麼?」
顧翌安翻個身,嘴裡很輕地吐出一個字——我。
然後抬起手來,指腹摩挲著俞銳額角那道舊疤,輕聲道:「把我的明天送給你,把我的祝福也都送給你,怎麼樣?」
那樣極盡溫柔的顧翌安,也是俞銳勁兒使足了才追到的顧翌安。
他們曾經一起搬進杏林苑,一起規劃過未來,一起在這間屋子裡生活了整整三年,他是真的想過要跟顧翌安一輩子過到老的。
可是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少年時的他混得上天入地,活得肆意張狂,以為天地不過方寸之間,好像沒有什麼事他會做不到。
直到後來他才明白,人這輩子有很多分岔口,身邊的人來來去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得從你生命中退場,想抓住的很多,可真正能夠攥住不放的寥寥無幾。
有些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熱水催化了體內未散的酒精,澡洗到一半時,俞銳撐著馬桶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後胃裡已經空了,俞銳抵在浴室牆上發獃,腦子裡擠滿了這樣那樣的顧翌安,溫柔的,無奈的,笑著的,沉默的,跑馬燈一樣不斷在他眼前閃過。
最終定格在十年前立夏的第一天。
那是暴雨過後的傍晚,夕陽燒紅了整個天際線。
顧翌安額頭青筋暴起,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眼底的血絲紅得比落日還要駭人。俞銳從沒聽過顧翌安那樣說話,開口時嗓音又沉又啞,恨不能直接在他心上燒出個窟窿——
「俞銳,你要一輩子我給你,你要自由我給你,你要分手我也給你,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可你說過什麼,你還記得嗎?!」
趙東曾經問他,是不是後悔了。
後悔這個詞太重了,俞銳這些年想都不敢想,因為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經失去了答題資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