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送葯
第六章送葯
胃疼得厲害,顧翌安走後,俞銳沒呆多久也走了。
住的酒店遠離市區,周邊沒藥店連外賣也送不到。早上走得急,俞銳也沒帶胃藥,回到房間也只能喝點熱水緩解。
他們來的時間太晚,房間基本都住滿了,只剩下一間兩室一廳的套房。酒店管家在其中一間卧室里加了張床,霍驍跟侯亮亮一間,俞銳自己住一間。
霍驍推門進來時屋裡沒開燈,只有一點窗外的月光透進來,俞銳正抵著太陽穴躺在椅子上休息,身上襯衣都沒換,腰間兩側被擠壓得皺皺巴巴的。
霍驍按開頂燈,光線驟變,俞銳皺著眉頭抬手擋了下眼睛,說話聲音都有氣無力:「你進門之前能不能先敲個門。」
「好心進來給你送點葯,別不知好歹。」霍驍自顧自走過去,將兩盒葯放到他旁邊的小桌上。
俞銳睜開眼:「胃藥?哪兒來的?」
「你師兄送來的。」霍驍順手接了杯溫水給他。
「師兄?哪個師兄?」俞銳反應了兩秒,「徐暮?」
霍驍勾唇看著他,反問:「不然你希望是誰?」
徐暮也就過來坐會兒,呆不了多長時間,於是他接著又說:「小師弟剛給我發了條消息,應該已經吃過葯了。」
顧翌安倒了杯清水,走到徐暮對面的沙發椅前坐下,問:「他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幾分鐘后,徐暮給他回:好說,師弟早點休息。
回國是臨時決定的,從飛機落地到現在,顧翌安就沒休息過,說話聲音都透著明顯的疲憊。
「也對,就你倆現在這關係,是挺不合適的。」
顧翌安默然片刻,淡淡道:「不合適。」
手機丟在一邊,徐暮坐在顧翌安房間的單人沙發上,顧翌安倒給他一杯溫水,徐暮接過來聞了聞,一臉嫌棄說:「這麼多年不見,你就請我喝白開水?」
顧翌安背對他站在茶水台前,「嗯」了聲。
「解酒?」俞銳腦子裡蒙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低頭一看,旁邊還真有一盒解酒藥。
俞銳重新摳了幾顆藥丸仰頭咽下,之後給徐暮發了條信息:謝謝暮哥送來的葯。
徐暮有沒有這麼細心,他還真不記得了,大學的時候他們接觸還多些,這幾年他們聯繫都很少。
徐暮看他一眼,又問:「怎麼樣,十年不見,我們當年的小師弟如今都能獨當一面了,你就沒點什麼感慨?」
正裝穿一天綳得太累,顧翌安脫了外套又從柜子里拿出一個茶包扔給他:「要喝酒去樓下,要喝茶自己泡。」
「大晚上找人幫你買葯,你自己怎麼不送過去?還非得用我的名義。」徐暮端著杯子又說。
俞銳沒精神跟他鬥嘴,拆了藥盒看都沒看就往嘴裡送,霍驍伸手攔下他,表情有些無語:「好歹也是個大夫,我拜託你看清楚再吃行不行,一盒是解酒的,另一盒才是胃藥。」
十年過去,很多以前相處的細節俞銳早就已經忘了,但他記得大學里有幾次聚餐他喝了酒胃疼,顧翌安就是這麼囑咐他的。
顧翌安沒再說話,視線半垂,沉默著喝水。徐暮卻突然「誒」了一聲,指著他手問:「你手怎麼回事?」
生病的人反射弧好像都變長了,俞銳盯著手裡的藥丸發愣,連霍驍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算了吧,現在喝茶,我怕晚上睡不著。」徐暮又給他扔回桌上。
「你那位師兄說,讓你先吃解酒的,胃藥睡前在吃。」霍驍『嘖』了聲又說,「沒想到他還挺細心的,考慮得這麼周到。」
徐暮嗤笑一聲:「這事兒你得問陳放,我因為你的關係還在連坐呢,他這些年跟我都很生分。」
顧翌安拿杯子用的是左手,之前穿著外套也不明顯,這會兒胳膊隨意搭著沙發扶手,襯衣袖口往上滑了一截,所以右手腕骨處戴的護腕就格外明顯。
他抬起右手轉了兩圏,不甚在意說:「沒什麼,腱鞘炎而已。」
外科醫生工作強度高,絕大部分或多或少都有點職業病,胃炎腱鞘炎頸椎病還有靜脈曲張,一輩子醫生當下來,沒幾個能躲得過。
徐暮搖頭笑道:「不得不說,你倆有一點還是很像的,工作起來都跟玩兒命似的,一個把自己折騰出胃病,一個把自己折騰出腱鞘炎,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他倆大學時就認識,眼看都奔二十年去了,徐暮風涼話說起來一點也沒客氣。他這個人洒脫隨性,卻也極為可靠,不該他說的話,徐暮一個字也不會多說,不然顧翌安也不會把事兒交給徐暮去辦。
又坐了會兒后,徐暮站起身說:「行了,葯也送了,水也喝了,我也該撤了。」
他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轉頭看著顧翌安:「冒昧問一句,十年了才捨得回,你就不怕人跑了?」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應,自問自答又補了一句:「誒,說不定已經跟人跑了。」
——
大會從第二天早上正式開始,下分八個論壇,一路涵蓋神經重症、神經免疫、腦腫瘤、腦血管和神經遺傳的最新科研成果,以及臨床上遇到的各種疑難病例。
俞銳彙報的課題是混合膠質瘤的診斷治療,在腦腫瘤分會場。
八院神經外科一直處於超負荷運轉,工作量大,接手的病例也複雜多元,所以即便報告結束,後面幾場病例分析還有專家討論環節俞銳也得參加。
臨床上,病人總是千差萬別,不同醫生的依據以及臨床經驗也會有所不同,醫生之間也免不了會有觀點相悖的時候。
俞銳跟著周遠清多年,參會次數都數不清,在場各位主任專家他基本都認識,講起話來也直接,尤其在意見相佐的地方,他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有時一場討論下來,氣氛搞得劍拔弩張堪比大學辯論會現場。
在這種場合,俞銳只會就事論事從來不打官腔,但他那脾氣難免得罪不少人。
於是晚上餐廳吃飯的時候,張明山特地過來,說他還是跟以前一樣臭脾氣,一點情面都不給別人留。
俞銳切著一塊牛排,哈哈笑兩聲回說:「院長您都這麼說了,那我下次收著點少說話。」
「沒大沒小,我是讓你收斂一點,別拿話堵我。」張明山對俞銳是實心眼兒的喜歡,只是特意過來提點幾句,倒不是真在責怪他什麼。
俞銳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不過在專業上,他就沒收斂過。這些年,他唯一還帶著點稜角的地方也就這裡了,所以就算是周遠清也一直都不太說他,基本由著他性子來。
沒聊兩句,張明山遇到熟人打著招呼又走開了。
侯亮亮見了領導就發憷,等人走了才敢端著盤子過來。他剛就在附近,張明山說的話基本也都聽完了,屁股剛落下就開始嘟囔:「我覺得俞哥你說的沒什麼不對的,下午開會的時候那些老教授故意針對你張院怎麼不說。」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觀點不一樣而已。」俞銳自己並不怎麼在意。
侯亮亮卻越說越來勁,刀叉戳在餐盤上呲呲地響:「他們就是不行,長江後浪推前浪,老了就得認,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不肯承認自己落伍了,就是自己的問題。」
俞銳看他一邊吃東西,一邊咬牙切齒地替自己抱不平都給看樂了。
醫學本身就是個沒什麼規律又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課本上學識積累再多,也不代表你就擁有臨床上的智慧。
何況每個醫生接手的病例都不同,有分歧不是什麼壞事,共識都是在分歧中達成的。
所以俞銳除了在辦公桌上跟人對峙,背後卻從不妄加議論。
但侯亮亮卻不一樣,年輕的時候誰都有勝負欲,尤其他是真崇拜俞銳,所以說的話就算孩子氣,也帶著一股讓人無法抵擋的真誠。
他跟俞銳說:「我是說真的,俞哥你可是我們醫大人的偶像,以後肯定比他們都強,我們都這麼覺得。」
俞銳搖頭笑了笑,還是說:「這有什麼好比的,就不是一回事兒。」
侯亮亮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俞銳放下刀叉,問他說:「你見過手搖鑽開顱嗎?」
侯亮亮說:「只在視頻里看過,現在不都是用電動銑刀嗎,俞哥你還用過這個?」
「我沒用過,但你說的那些老教授都用過。」
俞銳看著他,繼續緩聲說道:「在他們年輕的時候,神經外科並沒有那麼多現代科技做輔助,連開顱都只有最傳統的工具。」
他拿起手邊水杯喝下口清水,接著又說:「我們現在雖然可以做很多他們當年都做不了的手術,並不是因為我們更厲害,只是現代科技創造出了他們不曾有過的便利和手術條件。」
這世界浩瀚如煙,而人類渺小如塵。
任何一個領域的發展都離不開前人不懈的付出和努力,尤其是像神經外科這樣極度依賴尖端設備的學科,雖然有著幾千年的歷史,卻直到最近一百年才迎來飛速的發展。
那是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後繼,才得以讓後來者有機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遠做得更多。
侯亮亮顯然沒想過這些,他還年輕,看人也好看世界也好,都還是簡單的片面的。
所以俞銳說這些的時候,他就跟個小學生一樣,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俞銳說什麼他都忙不迭地點頭。
他們吃飯的地方在戶外,頭頂一片玻璃天窗,抬眼就能看到夏季晴朗的星空。
也許是太應景了,也許是有那麼一瞬間,俞銳從侯亮亮眼裡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俞銳仰頭望向滿天星斗,莫名笑了一聲,最後跟他說:「有一個人曾經告訴我,醫生就好比天上的星星,每一顆都能亮,你無法也不能否認別人發出的光芒。」
俞銳說這些的時候,並不像課堂上那些語重心長的教授說教。
他的語氣很淡,眼神也是沉靜的,好像他就那麼隨口一說,但聽與不聽,認同與否皆隨你去。
因此,侯亮亮看著他有片刻的恍惚,這種感覺就像是他第一次遇到俞銳的時候,俞銳告訴他:「我的答案不代表你的答案,做醫生好不好不重要,你想不想成為一名醫生才更重要。」
——
重症科麻醉組的彙報結束得晚,霍驍端著餐盤過來時,剛好聽到這段對話。
聽到最後,霍驍乾脆靠著一根石柱發獃。他想起自己剛認識俞銳的時候,俞銳不過才十歲,矮了他不止兩個頭卻一臉囂張地非要跟他比劃比劃。
他們初次見面就打,也算是臭味相投,後來又因為他的一些個人原因越走越近,漸漸變成朋友兄弟。
即便到他不得不轉學離開,在霍驍的印象里,俞銳那會兒也還是又拽又橫,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看誰都不放眼裡的狗脾氣。
然而轉眼至今二十多年,也許俞銳並沒有注意,但霍驍卻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變化,以及他身上不該出現的隱忍和剋制。
「我看這說話的語氣,跟你倒是挺像的。」
渾厚低沉的一道聲音乍然出現,霍驍抬眼看去,發現徐頌行和顧翌安正好坐在俞銳跟侯亮亮背後的位置,只不過中間被一扇屏風擋著,不注意根本就發現不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俞銳跟侯亮亮已經走了,徐頌行慢條斯理在剝一盤蒜蓉龍蝦:「這就是你之前提起的師弟?」
顧翌安只是很輕地『嗯』了聲。
「這小子有點意思,今天一天在會場內我可沒見他給哪位專家教授留面子,這會兒倒謙虛上了。」徐頌行早已年過六十,說話卻鏗鏘有力中氣十足。
落地窗也是透明的,繁星閃爍的夜色從頭頂上空一直延伸到遠處深藍色海面上。
顧翌安看著窗外,沉吟一聲說:「他很聰明,也很有天賦,就是性格比較直接。」
「哦?是么?」
徐頌行挑眉看著他,最後笑著說了一句:「沒想到周遠清手下還能教出這麼個異類,倒真讓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