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燈塔
第七章燈塔
作為本次大會的核心人物,徐頌行等人帶來的報告自然是最受矚目的,彙報現場座無虛席,就連過道跟後排都擠滿了旁聽。
俞銳是在中途趕來的,一場病例討論會後,他被兩個同仁拉著又多聊了半小時,到的時候,徐頌行那部分已經結束了。
此時站在台上的,剛好是顧翌安。
侯亮亮來得早,提前給他佔了位,俞銳剛坐下,侯亮亮就湊頭過來八卦:「我剛聽別人說,徐老好像是斯科特教授本人親自帶過的。」
「嗯。」俞銳應了聲,隨即擰開一瓶礦泉水喝,一整天都在講話,他嗓子粗糲沙啞得厲害。
放下水瓶,俞銳才又補充說:「他早年也在臨床,只是後來進了研究所才主攻藥物研發。」
霍驍坐在旁邊,翹著二郎腿看他一眼,隨後伸手將塞在座椅後方的宣傳冊掏出來,故意翻到其中一頁遞過去。
「幹嘛?」俞銳斜他一眼。
霍驍聳聳肩說:「不幹嘛,就給你看看。」
頁面上是參會嘉賓的個人介紹,左邊是關於徐頌行的,除了一張半身照,剩下大半篇幅全是他的科研成果以及個人成就。
俞銳將宣傳冊收起來塞到一邊。
「要這麼說的話,我就有點好奇了。」霍驍看看顧翌安,又側頭看看俞銳,「你和你那位顧師兄,當年在學校里到底誰比較受歡迎,誰更厲害?」
這樣的場景於他而言並不陌生。
英俊帥氣的學長,放到哪裡都亮眼,別說學校里的男男女女了,就連俞銳自己看著也一臉痴迷。
這所國際頂尖學府,不僅是徐頌行的母校,也是顧翌安後來的母校,甚至他沒記錯的話,周遠清好像也去那裡留過學。
台上的顧翌安身穿一件白色襯衣,手裡握著一隻電子,中英文自如切換,舉止從容,視線專註而柔和。
早在學生時代,顧翌安就經常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和演講,不管什麼時候,那身白襯衣穿在他身上永遠是整潔又乾淨的。
頁面右邊是顧翌安的介紹。
「我聽說,徐頌行可是今年諾獎的熱門候選人,你師兄跟著他,前途不可限量啊。」霍驍突然幽幽地說了一句。
但COT103的出現,毫無疑問為腦瘤患者帶來了新的希望。
中美雙博士畢業,現就職於霍頓醫學中心神經外科,同時兼任斯科特研究所研究員,一年前因參與徐頌行的研究項目,以團隊成員身份拿下素有醫學界諾貝爾風向標的國際大獎,一躍成為神經系統領域最年輕的華裔教授。
簡短几行字,每一句都足以讓同輩人望塵莫及。
俞銳接過來掃了一眼,看到徐頌行母校時,他支著下巴眸光微斂了一下。
霍驍卻撇撇嘴,未置可否地看向侯亮亮。侯亮亮脖子一縮,坐回原位,這是送命題,他可不敢答。
顧翌安演講的內容,依然跟COT103腦瘤疫苗有關。
無論是國外還是國內,惡性腦瘤的治療一直相當棘手。由於血腦屏障的存在,絕大部分藥物都很難到達腦部病灶,因此直到現在,國內唯一可用的腦瘤藥物仍然只有替莫唑胺。
俞銳白他一眼,無語道:「你多大年紀了,還問這種沒營養的話?」
「諾獎?」侯亮亮驚得瞪大雙眼喊出一聲,惹來前排觀眾轉頭警告。
這上面的內容,他早就已經爛熟於心,根本不用細看。
俞銳靠著椅背,靜靜地看著。
侯亮亮小聲道歉,之後捂著嘴壓低聲音說:「大神果然是大神,我等凡人做夢都不敢想。」
所以每次演講結束后,四下無人的地方,俞銳總是拽著顧翌安的脖子又啃又咬,直到把人一件好好的衣服霍霍得沒法見人了才肯善罷甘休。
畫面切換,台上屏幕閃過一張藍黑相間的神經細胞圖,接著是一段視頻,演示的是COT103疫苗與替莫唑胺在放化療過程中產生的藥物促進作用。
視頻放了半天,俞銳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不知何時開始晃神,視線里的顧翌安逐漸虛化成十多年前的顧翌安。
那會兒他倆都還在醫大,俞銳經常跑到實驗室守著顧翌安做實驗,也不吵他,就老老實實自己看書睡覺,或者盯著顧翌安發愣。
有一次他趴桌上無聊到玩兒自己的手指,顧翌安看他一眼,笑著問他:「喜歡看星星嗎?」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問出這麼一句,但俞銳直起身,想也沒想就回:「喜歡啊。」
於是顧翌安坐在顯微鏡前沖他招了招手,說:「過來,翌哥帶你看腦海里的星星。」
直至今日,俞銳都能記得自己當時有多震撼。
他第一次對著顯微鏡,看到數以萬計的神經元在鏡片下不斷地閃爍流動,如同窺視著一片浩瀚無垠的宇宙。
「這是運動和頂葉皮層,參與的是運動和感知區,旁邊網狀的是視覺皮層,位於大腦後部,處理的是視覺信息。」視野內的切片不斷變換,顧翌安以環抱的姿勢站在他背後撥動旋鈕。
然後,顧翌安輕聲問他:「好看嗎?」
「好看!這也太神奇了!」他毫不掩飾地發出驚嘆,隨後又不停地向顧翌安發問。
最後,顧翌安對他說:「這就是大腦里的億萬星辰,它始終就在那裡,但你得走向它,走向它的宇宙深處。」
霍驍問當年他倆誰更厲害,這話在俞銳這裡,根本不用問。
該怎麼說呢?
有些人,生來就是帶著天然的使命的。
於他而言,顧翌安不僅僅是曾經愛到骨子裡的人,也是他前三十年人生中最重要的引路人,是他仰望的第一座燈塔。
即使是在最黑暗的夜裡,顧翌安留給他的那束光,也能穿透所有塵埃傳遞給他溫度和力量。
這場彙報俞銳到底還是沒能聽完,腦子裡閃過太多以前熟悉的畫面,繁雜的思緒像野草一樣纏上來,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躬著身子離開,往後門走,到門口時又剎住腳步。
顧翌安能取得如今的成就,俞銳一點也不意外。
但即便是顧翌安和他再無關聯,即便只能這樣遠遠地看一眼,也沒人會比他更引以為傲,更以他為榮。
——
出會場后俞銳拎著電腦去了休息室。即便出來參會,科里需要他操心的事也不少。
趁著這點時間,他隨便找了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先過完工作群里住院醫發來的病程記錄,接著又回了幾個工作電話,遠程溝通之前手術病人的恢復情況。
處理完這些,俞銳剛拿起咖啡杯,身旁忽然落下一道人影。
俞銳抬眸看清來人,臉上閃過一瞬的驚訝。
他是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徐頌行,更沒想到的是,徐頌行頷首一笑,站到他對面問了一句:「不介意我坐這兒吧?」
「您隨意。」俞銳抬抬手說。
酒店服務員端來一杯現磨咖啡,放到徐頌行面前。徐頌行點頭沖對方說了聲謝謝,隨後攪動著咖啡杯,問道:「周遠清怎麼沒來?」
對話的時候不便再處理公務,俞銳於是闔上電腦,說:「老師工作上有別的安排,不方便過來。」
「不方便?」徐頌行輕笑一聲,「是有工作不方便,還是忙著帶自己的小外孫女不方便?」
俞銳愣了愣,又說:「徐老您說笑了,確實不太方便,老師這幾年身體不太好,大部分時間都在家裡調養。」
「身體不好?」徐頌行抬起眼皮看他,「什麼病?」
俞銳猶豫片刻,才說:「慢性腦梗塞。」
徐頌行有好幾秒沒說話,之後端起咖啡杯慢慢抿了一小口,說:「能醫不自醫,一輩子都在神經外科待著,最後居然也免不了生病,聽起來倒真像個笑話。」
這句話聽不出是感慨還是說笑,但俞銳臉上明顯閃過一絲不悅。
他忽然想起之前掃過的一眼宣傳冊:「這麼問可能有些冒昧,徐老您跟我的老師之前是不是認識?」
徐頌行看他一眼,將咖啡杯放回杯碟,意味不明地說:「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周遠清。」
既然對方不願意說,俞銳也沒再過多打聽。
偌大的休息間里,兩人各自喝各自的咖啡,偶爾有人進出,看到徐頌行不免過來打聲招呼。
俞銳沒有探聽別人對話的習慣,於是掏出耳機戴上,好讓對方交流可以自在些。
等人走後,徐頌行忽然跟他說起COT103試驗點的事:「張明山來找過我,說你們八院也想申請Ⅲ期的臨床試驗點。」
俞銳正在編輯信息,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他摘了耳機,隨後點了點頭:「是的,八院腦瘤患者基數大,尤其惡性膠質瘤患者很多,如果能加入你們的Ⅲ期試驗,自然會是件互惠互利的事。」
一句話說得不卑不亢,有稜有角。徐頌行卻未置可否,反而問道:「這件事,周遠清怎麼說?」
周遠清之前並沒有跟俞銳提起過,但這話俞銳肯定不會說,他笑了笑,回道:「老師肯定也希望能跟徐老您的團隊合作。」
「哦,是么?」
徐頌行挑眉看他,然後說:「既然是這樣的話,你回去跟周遠清說,除非他親自來求我,否則誰來都沒得談。」
俞銳皺起眉頭,火壓了半天到底沒壓下去:「抱歉徐教授,您這句話恕我無法轉達。」
徐頌行七拐八繞的幾句話讓俞銳摸不透他和周遠清的關係,但不管他倆關係好還是不好,這話俞銳聽著都格外刺耳。
他一向護犢子,根本接受不了別人用這種口吻看低自己的老師。
於是臭脾氣上來,俞銳又說:「且不論您和老師私交如何,合作這件事就跟找對象一樣,講究的是你情我願,您要是不願意,我們也強求不來。」
事實上,這句話對俞銳來說已經算是很收斂了。要按他以前的脾氣,恐怕得直接摔杯子走人。
說完,俞銳拿起電腦抬腳就要走。
「等等——」
徐頌行叫住他,咖啡匙往杯子上輕輕一磕,隨後笑了聲說:「年輕人,你要知道,別說你師兄了,就連你的老師周遠清,都絕對不敢這麼無禮地跟我說話。」
俞銳背對他站著,也笑了一聲,最後扔下一句:「也許吧,不過我這人天生就比較扎手,跟他們本來就不一樣。」
人走以後,徐頌行默然又喝了會兒咖啡,過了不知道多久,徐頌行淡淡一笑,自言自語道:「收這麼個刺蝟當學生,難怪身體會不好,不折壽恐怕都謝天謝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