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

15 第十五章

好像已經做過很多次一般,奚陵手起刀落,利落得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

長長的劍身從後背一直貫穿到了前心,安昆緩緩低頭,看到了一截穿胸而出的、染血的劍尖。

致命的傷口反而讓他清醒了許多,他張了張嘴,艱難地開口:「你這也,太乾脆了一點……」

沒有得到回應。安昆捂著胸口,力竭地想要跪下去,卻被長劍掛住,最終以一個虛撐著的姿勢,懸而又懸地靠住了山壁。

殷紅的鮮血隨著他的動作嗆出,光是聽聲音都能感受到他正經受著怎樣的劇痛。安昆順了口氣,用頭抵住了冰冷的山體,因為異變而變得猙獰無比的臉上露出一點笑意。

依稀還能看出一點那個豪爽漢子的影子。

「之前就想跟你說了……你說,你的家人……不要你,或許……並不是。」

「這些年雖然不容易,但我和我爹……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姐姐,你的家人或許也一樣,只是還……沒找到。」

沒有點明道姓,但在場的人都知道他說的是誰。

可惜被說的那個人淡漠地握著劍柄,並沒有因為安昆的話掀起一絲漣漪。

安昆也不在意,輕輕招了招手,招來了一個抽抽噎噎的飛虎。

見狀,安昆無奈一笑:「咱爹死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傷心過。」

「……那是因為我躲起來偷偷哭的。」

若是平時被他這麼打趣,飛虎恐怕早就嗷嗷叫著要揍他了,可是此刻,飛虎除了眼淚還是眼淚。

只可惜這一次,安昆想要給他拭淚,卻比以往難了不知凡幾。

「我房間的床頭下面,有一些關於我姐姐的信息……她是在永綏城附近失蹤的。你以後若是有機會,就幫哥去……打聽一下她的消息……」

「也不用刻意去找……路過了,就去看一看,找不到的話……就算了。」

飛虎泣不成聲:「如果找到了呢?」

「……若是找到她了,就跟她說,就說……我和爹都過得很好,不必挂念。」

「若是她也死了……就把我和爹的屍骨,同她埋在一塊吧……」

「不、不!」飛虎快瘋了,不斷地搖著頭。

忽然,他看到了安昆後方的奚陵。

「你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求求你,救救我哥!求你了!」

聲音那樣凄厲,飛虎近乎祈求地望著奚陵,可奚陵卻無法回應他任何期待,只能移開視線,避開了他的眼睛。

「從被魘蛟徹底標記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死了。」

奚陵看著安昆,像是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什麼熟悉的人或事。

「我救不了他。」

他聲音很輕,平靜陳訴著自己的無能。

「別……難過。」

「像以前一樣,開開心心的。」

安昆輕輕抹了抹飛虎的眼角。

他明顯變得無力了,語速也越來越慢:「除了姐姐的消息之外,床頭還有……一些銀兩,那是攢給你的。哥說過的,等你十八,就……帶你去……測測靈根……」

眼中似乎蘊含了千言萬語,安昆張了張嘴,最後卻只凝為一句呢喃似的嘆息:「明明,就差……半年了……」

嗤——

像是掐著時間等安昆交代遺言,在他手掌垂落的一瞬,奚陵乾脆地拔出了長劍。

鮮血飛濺,染紅了他一邊側臉,他垂著眸,極致的紅與病態的白交相輝映,美得驚心,卻沒有一點人氣。

賀永安就是在這樣的震撼中接回自己佩劍的。

手指相觸間,賀永安被他身上濃重的殺伐之氣所懾,接劍的手猛一哆嗦,差點沒拿穩自己的佩劍。

奚陵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清脆的聲音響起,佩劍到底還是落到了地面。

這是賀永安足足二十多年的修鍊生涯中,第一次自己摔了自己的本命寶劍。

對於修士而言,這已經不僅僅是丟臉,簡直堪稱恥辱。

連忙彎下腰,將摔落的佩劍撿起,再抬頭時,賀永安的整張臉已然漲紅一片,十分複雜地看了奚陵一眼。

他甚至都不知道奚陵是什麼時候把他的劍抽走的。

飛虎還在哭,嗚嗚咽咽,滿含悲哀。這一次的雪山之行對他來說太殘酷了,明明只是想為對自己有恩的縣令大人分憂,才剛剛走到半路,范營死了,安昆也沒了。

沒有人去安慰他。賀永安是年歲尚淺,見過的生離死別不多,這種時候只知道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奚陵則背過身站在了遠處,洞中岩石的陰影擋住了他的神情,看不出此刻在想些什麼。

賀永安忍不住小心窺探。

黯淡的光線加深了奚陵面部的輪廓,賀永安這才發現,原來奚陵的眉眼是很有些凌厲的。

只是平日里眼神太純,人又太瘦,加上過分病弱的身體和白紙般懵懂的性格,交織在一起之後,就形成了一種似有若無的、十分能勾起人保護欲的易碎氣質。

「看夠了嗎?」

冰冷的聲音響起,賀永安悚然一驚,連忙低下頭,不敢再往那邊投去哪怕一眼。

好一會,他才從奚陵那一瞬間泄漏的煞氣中恢復過來,小心地縮到了一邊

……他怎麼感覺,奚陵有點不一樣了?

不是簡單性格的變化,非要說的話,就好像……一個常年神志不清的人忽然清醒了那麼一點。

這個聯想讓賀永安覺得荒謬。

搖搖頭,賀永安提醒自己不要妄加猜測,再看見奚陵時卻還是忍不住尋思,那若是徹底清醒了,會是什麼樣子?

並不知道賀永安的想法,奚陵抬手,捂住了胸口。

那種感覺又來了。

並不明顯的,似有若無的興奮。每每沾上殺戮,就無法遏制的翻湧而出。

為什麼會這樣?

奚陵想不明白。

又一次,奚陵對自己說道。

殺人是不對的。

這其實應該是某個人曾經跟他說過的話,可惜奚陵已經記不清楚說話者的身份和面容,唯有這句話一直印在心裡,時不時浮現而出。

從兜里掏了塊之前綁胳膊剩下的布,奚陵垂眸,準備擦一擦臉上的血,卻驀地發現,那塊布早就已經被他自己的血打濕了。

奚陵出神地望了那塊布很久。

他其實,挺不喜歡血的。

即使這會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的舒適與興奮,他也依舊抵觸。

可也不知是命運還是別的什麼東西,短短兩天時間,他的手上、身上、臉上,乃至是連遺書之上,都或多或少,浸上了鮮血的痕迹。

大概世事就是這樣,永遠不會跟著你的心意旋轉。

默默將手中的布料搓成了碎塊,奚陵重新撕了一片,細細地擦完了一整張臉。

白皙的皮膚漸漸重現,滿身的煞氣似乎也隨著這個動作一起,逐漸消散。沒過多久,一身煞氣的奚陵消失了,又變回了平時那個人畜無害的病秧子。

只是這一次,沒人敢再將他當成小廢花瓶看待。

他眨眨眼,有些猶豫地看向賀永安。

賀永安立刻麻溜地趕了過來,半點看不出那個之前對奚陵萬般嫌棄的人的影子,恭聲道:「前輩儘管吩咐。」

奚陵捧著斷掉的胳膊,指了指地上的安昆,道:「將他擺正。」

聞言,飛虎立刻警惕地看了過來,一雙眼睛腫得看不出原樣,卻還是往前一步,下意識想要將安昆的屍體擋住。

賀永安躊躇:「前輩這是要……?」

奚陵:「等他復活。」

兩人都是一愣。

但旋即,他們又都明白了過來——范營頭都掉了都還能復活,安昆不過是被捅了一刀,想必只會活得更快。

奚陵看上去是明顯知道些什麼的,賀永安思慮再三,還是湊了上來,小心問道:「前輩,這些東西真的都殺不死嗎?」

「唔……」奚陵認真思索了一下。

他平日里都縮在旁人身後,習慣了少動腦子少開口,乍然被人提問,向來遲鈍的思緒著實是有些轉不太動。

他想了半天,想到了一個相對通俗的說法:「知道蛇蛻皮嗎?」

這個自然是知道的。

賀永安點點頭,旋即一頓,猛然想到了山腳下的那些魔蟒。

「您的意思是……」

看來還不算太笨。

不用費太多心力解釋了,奚陵十分滿意,道:「每殺死一次魔屍,他們就會像蛇蛻皮一樣,稍稍變化一點,蛻皮的次數足夠多以後,就會變成山下的那種魔蟒。」

彷彿看到了破局的希望,賀永安急迫道:「那魔蟒呢?魔蟒能殺掉嗎?」

對於這個問題,奚陵卻猶豫了一瞬。

最後他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什麼叫不記得了?!

聽到這話,賀永安差點沒急死,習慣性地就要質問,但隨即,他又清醒過來,險而又險地閉上了嘴,一張臉憋得漲紅一片。

好在奚陵又開了口,歪著頭,語氣認真:「不用那麼麻煩。」

「殺了操縱者,魔屍自然就解決了。」

他態度那樣風輕雲淡,似乎背後之人是什麼一捏就碎的垃圾,抬一抬手,就能輕鬆清理。

賀永安看著奚陵病歪歪的臉色,卻忍不住心裡嘀咕。

說得輕巧。

雖然叫了奚陵一聲前輩,但賀永安並不認為他就能和背後的魔頭相提並論。

他可還沒忘記山腳下浩浩蕩蕩的魔蟒,還有山上那數十具魔屍。這些東西隨便單拎幾個出來,都夠他們師兄弟幾個喝上一壺,同時操縱這麼多魔物的魔頭該是個什麼實力?

賀永安在心中對比許久,最後絕望地發現,恐怕連他師父來了,都要拼得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遲疑片刻,他還待再問,忽然,靈識相連的陣法傳來了一陣劇烈的衝擊!

「怎麼回事?!」

猛地回過身,賀永安立刻沖向洞口。

旋即,臉色大變。

卻見外面的魔屍們不知為何發了瘋,以一種不要命的方式,瘋狂地衝擊著岌岌可危的防禦陣。

賀永安震驚地看見,有人的肢體都被撞爛了。

手忙腳亂地緊急加固起陣法,賀永安結印的手甩出了殘影,可惜,才剛撐了一會,伴隨著令人心悸的脆響,法陣應聲而碎,所有魔屍都衝進了洞穴!

近身是大部分陣修都無法避免的弱點,賀永安勉力抵擋了幾下,便被重重擊飛了出去,手中法劍也隨之脫落。

絕望間,賀永安恍惚聽到了幽幽的一聲嘆。

厭倦、疲憊,卻又隱約夾雜了一點病態的興奮。

隨後,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握過了他飛在空中的劍柄,指節白凈,骨線精細,揮劍時的力道卻重若千鈞,抬手間,一顆人頭就落在了賀永安的懷裡。

雖然比不上師兄於錦,但賀永安也自詡見過不少世面。

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人能將殺戮做到那麼有「效率」。

是的,效率。

彷彿一把為戰鬥而生的兵刃,奚陵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揮刃,都精確無比地落在敵人最薄弱的要害。

沒有點到即止,沒有一擊則退,他但凡出手,都是為奪命而去。削、斬、劈、砍,輕盈的長劍被奚陵舞出了重刀的氣勢,攻勢之殘暴,甚至沒有為自己做半點防禦。

那不要命的勁頭,賀永安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楚,究竟哪邊是人類,哪邊才是真正的魔物。

斷肢亂飛,血花四濺。

賀永安已經看呆了,被險些掉到嘴裡的手指嚇了一跳,才頭皮發麻合上了嘴巴。

隨著戰鬥的推進,奚陵好像越戰越勇,可架不住魔屍們生命力太過頑強,數量又源源不斷,漸漸的,他身上的傷口也逐漸增多,一身白衣被染得通紅。

忽然,奚陵動作一頓。

他停一停不要緊,身後的魔物卻沒人防著了,當即趁虛而入,嗷嗷叫著沖向了洞里的賀永安和飛虎。

賀永安叫苦不迭。

焦頭爛額之際,一聲嗡鳴響起,他一轉頭,看見自己的佩劍自行飛到了手邊。

來不及思考了。

立刻握住劍,賀永安和魔屍們戰在了一塊。混戰中,一陣腳步聲響起,伴隨著數道劍影,兩位師兄和一位師弟齊齊現身,拯救了水火之中的賀永安。

賀永安大喜。

當即轉身,準備趁機帶上飛虎殺出重圍,一扭頭,卻看見白桁飛奔過來,一把抱住了被擊飛的奚陵。

賀永安:……?

他是不是傷勢過重,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不然怎麼會看見,剛剛還大殺四方的人此刻滿臉的弱不禁風,像一朵受了驚嚇的小白花,顫巍巍鑽進了白桁的懷裡。

臉上的痛苦如此的真實,奚陵蹙著眉,嘴唇緊咬,眼角通紅,一雙漂亮的眼睛轉瞬間醞出了水霧——

這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方才被砍得七零八落,肩上沒有腦袋,臀下沒有大腿的不是那邊的倒霉魔屍,而是眼前這個可憐巴巴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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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的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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